“社会的本质,绝非如此肤浅,但仅仅只是子啊亚特兰蒂斯星区,这样的问题是确实存在的。”谭继泽用终端录完了上面的这段话,又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下,随即走到了床边,拉开了窗帘,眺望向了远处城市的天际线。

    在自己的视线尽头,存在着大量高耸入云空的摩天大厦。无数绚丽华美的灯光,多姿多彩的画面和字符在灯光交汇的棺木上跳动着,就仿佛在那些宛若巨人的大楼之间搔首弄姿,极尽浮夸,也极尽魅惑。

    可是,在谭继泽的眼中,他感受不到任何文明的昌盛和富庶,只能感受到让人压抑之极的光怪陆离。

    这里是蓝星共同体的新亚特兰蒂斯星区的首府,一座名为“孤夜城”的大都市。这座常住人口超过了6500万的城市,不仅仅是这个奥利匹斯星球最大的城市,也几乎是蓝星共同体最大的城市了。

    它虽然位于共同体的边境星区,但和那个穷乡僻壤的新神州不一样,“孤夜城”所在的奥利匹斯星系却是一个四通发达的交通枢纽。一路连通悬臂星区,越过探险家星峡,便可以进入铁军联合体、珉兰共和国等地方强国的势力范围;另外一路则一路向“南”通到了直布罗陀星系,直通泰拉星区本土、联盟乃至于新大陆;最后一个方向,则“北向”同切尔克王国、海拉尔大公国、烈爪联合族长国等存在领土争议的无冬星域诸国接壤。

    等到在越过了无冬星域,便是银河最大的混乱策源地,在共同历出现之后便没有消停过的费摩星云——也即是当年埃罗帝国本土的所在地。

    有这样优越的地理位置,在帝国的统治时期,孤夜城所在的奥利匹斯星系,便理所当然地膨胀成了一个巨大的军工业中心,和金融贸易中心。

    军工业中心,自然是因为离无冬星域和费摩星云很近,可以就近售卖产品嘛。曾经在帝国统治士气和共同体建国早期大名鼎鼎的连珠红兵工厂,当初就是这个星球的明星产业。

    至于金融贸易嘛。交通条件便利,航运贸易自然发达。贸易节点上自然也会产生发达的金融业,以及洗钱业……

    这样的城市,可想而知会是一个什么画风了。

    在谭继泽的视线中,那个遥远的城市里的灯光似乎开始躁动了起来,依稀是有什么更纷杂,更疯狂的成分在炫目的光芒中跳动着。

    “今晚的光雾,略有些狂躁啊!”

    谭继泽叹息了一声,伸手关闭了终端,从旁边的抽屉上拿出了一个厚厚的仿古文件夹,打开之后,露出了一叠文件,第一页上还标注着《蓝星共同体社会各阶级问题分析》。

    他翻到了第二页,拿出一杆显得有些笨重的钢笔,在上面的三角形图案中上方补了一个格子,在其中填上了“买办”的字迹,接着又在三角形的最底部补充上了“流氓无产者”两个字。

    他长吁了一口气,表情有些沉重,又用钢笔在“流氓无产者”上画了一个大圈。

    谭继泽捏着手中的钢笔,陷入了沉思。

    在这样一个“科技昌明”的大宇航时代,个人终端几乎包含了个人生活和工作所需的一切功能,纸和笔的工具属性便几乎再不存在了。这些东西与其说是学习和工作必备的文具,倒不如说是某些带有情怀滤镜的收藏品了。通常来说,还在用纸笔记录的人,十有八九都是装逼犯儿。

    作为先驱党三大渣男之一的谭继泽,毋庸置疑是很有装逼犯的成分的。当然,他在对社会、政治和历史进行深入思考的时候,也确实喜欢用笔来记录自己的所思所想,据说这可以帮助自己整理思路。

    他手里的这支钢铁也是余连送给自己的,据说是从帝国天域某家老字号手工工坊订制的,现在也确实是自己最喜欢的随身物了。

    只要捏着这支钢笔,他就觉得混身充满了力量。

    他开始认真记录道:“在社会经济危机乃至于崩溃的社会状况之下,很多无产者反倒是会从他们所属的社会阶级中剥离出来,极易受到反动的意识形态和政治运动所裹挟。他们也一定会成为食利者分化劳动人民的重要工具。”

    谭继泽刚刚写完这一段,便已经听到了门口传来的敲门声,随即响起了一个温和柔顺,颇有些治愈系贤妻良母系的年轻女声:“谭老师,马吕斯先生到了。”

    谭继泽微微叹了口气:“其他人呢?”

    “……只有他。”

    谭继泽有了数秒的停顿,眼神中闪过了一丝怅然,接着缓缓地站起了身,表情上已经恢复了冷静:“明白了。纯钧小姐,请马吕斯先生到起居室稍等。”

    “明白。”被称为“纯钧小姐”的人道。

    “还有,差不多可以收拾行李了,咱们这房子,下个月的租金便不用给了。”

    门外有了将近五秒钟的停顿,甚至比谭继泽刚才的停顿还要长,接着“纯钧小姐”的声音才出现了非常明显的动摇。

    “那,那押金怎么办?”

    “……”

    三分钟后,谭继泽已经看到了今天晚上的客人。那是一个大约二十三四岁的年轻男子,样貌堂堂,身形挺拔,气质儒雅且又不是英气,一看就是个前途无量的大好青年。可是,此时此刻,这位年轻人却不由得眉头紧锁,满是愁绪。

    见到谭继泽过来,马吕斯道:“谭先生,安卓拉他们……”

    “我的话,他好像并没有听进去,否则就不会只有你过来了。”谭继泽摇了摇头:“我一直以为自己的口才还是不错的,也对自己的判断颇有些自信。我以为,我是说服他了的。”

    他沉默了一下,又道:“安卓拉确实是我见过最优秀的青年之一,富有正义感、感染力和行动力,但他应该明白,行动力和愚蠢的盲动其实就只有一步之遥。双方的力量是失衡的。当蓝标集团和深空矿业开始大量地从难民中雇佣工人,你们行动的地基便不存在了。更何况,安卓拉的约翰·黑膝的黑足帮,现在还在合作吧?黑(喵)道的势力一旦介入了这其中,不会伤到大企业的决策者,只会伤到最底层的难民们。到了那个时候,你们甚至在道德层面上都会破产。”

    “所以安卓拉说了,他会始终和约翰·黑膝一起行动。如果事态真到了不可控的地步,是会和他同归于尽的。这样,他可以让人看清楚,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表面上的朋友,本质上的敌人。这也是您的教导。”

    将谭继泽陷入了难言的沉默,马吕斯挤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微笑:“谭老师,其实,您的话,安卓拉都听进去了。”

    “……我单知道他是一个很有行动力的家伙,但没想到居然还有要离之风吗?”

    马吕斯不知道什么叫“要离之风”,只是道:“谭老师,您还是快走吧。你这两个月给我们上了很多课,无论是蓝标还是深空矿业的人,都知道您。”

    “他们都是体面人,反而不敢动我。”谭继泽笑道:“我的后台可比你想象中的大多了。”

    这点马吕斯倒是很同意,像这样知名的大律师,向来是达官贵人的座上宾。大人物们哪怕是为了最起码的体面,也不可能对他下手,礼送出境就是极限了。

    “可是,黑膝帮可不是体面人。”

    “我明白。所以必要的时候,我也可以不是体面人。”

    马吕斯听到楼下正在收拾行李的脚步声,将信将疑。在他看来,谭先生就是一个文弱书生,他的那位助手就更是个楚楚可怜的家庭妇女了。

    谭继泽沉吟了一下,从兜里摸出来了一个小纸条,塞到了马吕斯手中:“记住这个地址,上门之后报我的名字就是。东西会交到你手里的。”

    对方微微一怔,打开一看,顿时露出了震惊的神情:“先生……”

    “我以前也对你们讲过,勇于牺牲是殉道者,但勇于活着才是真正的革命者。他既然愿意教我一声谭老师,那我希望他每句话都能听得进去。”

    马吕斯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永世难忘!”

    共同历832年12月25日,蓝星共同体的新亚特兰蒂斯星区,这座名为“孤夜”的边境大都市中,一场在后世被称为“冬日革命”的起义,在这个微妙的日子正式爆发了。

    革命发生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这段时间,由于切尔克王国对海亚尔大公国的战争,使得大公国背后的帝国直接出手,引得整个无冬星域群雄并起,打成了一锅粥。

    菲娜·李大导演的成名作之一的《海亚尔之殇》,就是描述在这些层出不穷的战乱之下,平民们纷纷沦为难民的悲惨岁月。

    蓝星共同体既然是纸面意义上的第三大军事强国,当然也是很愿意成承担一个银河大国应有的道义的,于是便敞开国门接纳难民。在很多的时间内,新亚特兰蒂斯星区之内就涌入了数十亿各族难民,其中光是这孤夜城城郊就聚集了上千万。难民们自修的棚户区一层又一层地向着地平线之外的延展开去,就这样在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的阴影下苟且偷生的,卑微若蝼蚁,却也坚强如蝼蚁。

    那么,问题就来了,既然接受了难民,便得给他们一个活法嘛。

    于是,在难民涌入这一年半的时间中,新亚特兰蒂斯星区政府非常骄傲地向表示,他们至少从难民中接纳了超过五亿的劳动力。

    另外一方面,不少总部都驻留在新亚特兰蒂斯星区的大企业,也因为人力成本降了很多,财报也非常好看了。

    如果这都不是双赢?什么才是呢?

    此外,相当部分劳动力从新亚特兰蒂斯输送到了远岸、新神州乃至于新大陆,平衡了全国的劳动力需求,这便绝对是赢麻中赢麻了。

    然后,时间便进入了832年的11月,大约是因为新亚特兰蒂斯的大企业家们吃了一整年的人头红利,都有点飘了。深空矿业集团和蓝标集团,宣布一次性裁员25万人。工人代表前去交涉却毫无结果,被大人们的保镖打伤,却被反扣了一个故意伤人,参与斗殴的罪名。

    一直站在普通劳工这一边发声的本地政治家拉玛奎将军一直四下奔走,这才总算是把工人代表们假释出狱。

    这位独立战争时期的老英雄,退役的少将也积劳成疾,在12月的严冬到来之前,在孤寂的寓所去世。

    拉马奎将军是独立战争时期的老兵,今年已经九十六岁高龄了。说实话,到了这把年纪,什么时候升天其实都不意外,但他毕竟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什么时候过去都是不意外的。可问题就在于,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就非常微妙了。

    于是,在拉马奎将军的葬礼上,工人之友俱乐部率先组织劳工,在孤夜城大街开始游行。要求企业终止用非法劳工取代正式工人的行为,并且赔偿所有被无故解雇的工人两倍以上的赔偿金。同时,还要严惩伤害工人代表同时还反咬一口的资方代表,以及其背后的主使者。

    游行的工人们高唱着“你可听到人民在高歌”的曲子走上了孤夜城的大街,一点点向深空矿业集团的总部前进。

    这是一首工人领袖们从谭继泽那里听来的歌曲,实在是太适合此情此景了。至于谭继泽又是从哪里听来的,在这时候其实不重要。

    于是,在短短的两个多小时,聚集起来的游行人数已经超过了二十万。游行队伍在进入孤夜城中央广场的时候,和军警发生了冲突。于是,游行正式变成一场席卷整个孤夜城的浩大工人起义。

    当然,无论是“革命”还是“起义”,那都是后世历史教科书上的说法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场运动都被视为一场由民粹极端分子和黑帮进行的一场有组织的,有预谋的,暴力劫掠行动,以及对难民的迫害活动。

    事实上,在最开始的时候,运动还真是如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