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石从杨戈家出来,一个纵身就翻过院墙跳进了隔壁院子里。

    一墙之隔。

    杨戈家弥漫的是杀鸡宰鸭、炖肉炸肉的喜庆年节气氛。

    而这座院子内,弥漫着的却是元宝蜡烛香的味道……

    一身素净白衣、裹着一件雪貂裘的清丽女子,捧着手炉独自坐在屋前的雪地里,冬日纯净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反射出一片惨白的光晕。

    她睁着一双没有光的眼睛,淡淡的看着翻墙而入的王大石。

    “你满意了?”

    她轻轻的问道,无喜无怒。

    “不怎么满意!”

    王大石所答非所问,他大步走上前去,在清丽女子身畔坐下:“这厮虽然有些手段,但胸无大志、得过且过,不是个能成气候儿的人物。”

    清丽女子偏过脸,眼带嘲讽的看着他:“你见他不过两刻钟,就能断言他成不了气候?”

    王大石言简意赅的回道:“他那院子,太安逸了……”

    清丽女子不语。

    王大石接着说道:“若是放在以前,谁要敢领这种人物来与你提亲,我会毫不犹豫的打断他五条腿,但如今……他配你,正正好!”

    清丽女子淡淡的“呵”了一声,嘲讽的问道:“你怎么就不想想,我配不配得上人家?”

    王大石同样“呵”了一声,语气中却是说不出的霸气:“我谢家的女儿,配谁都是下嫁!”

    清丽女子偏过头看他,慢慢的笑了,黯淡的眼眸中却有歇斯底里的暗流在涌动:“谢家?哪个谢家?哪有谢家?”

    王大石不为所动,就像他给自己取的名字一样,真如同一块顽石那般坚硬、那般桀骜:“我在,谢家就在!”

    清丽女子似是恍然大悟:“哦,我懂了,你是嫌我们斩首不够利落,还想再搏一個五马分尸、千刀万剐是吧?”

    王大石坚硬的眼神中终于有了些许波澜。

    他沉默了许久,才轻开口道:“小妹,咱家的事,不是伱想的那样!”

    清丽女子笑着说:“你不会现在才想告诉我,你们没有通敌卖国、养寇自重吧?”

    王大石慢慢偏过头来,看着她,伸出粗粝的大手,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痕:“那我若告诉你,我既不知二叔他们通敌卖国、养寇自重,也从未参与过这些事,你信吗?”

    清丽女子倔强的回过头:“我信不信,重要吗?”

    王大石收回手,双手架在膝上,上身前倾,徐徐说道:“你别怪他们,他们其实也是不得已。”

    “赵家四任帝王,有高明的、也有平庸的,但没有一任是善茬儿!”

    “开国二十四侯的名头,听着是响亮!”

    “与国同休的殊荣,看着也确实风光。”

    “可当年的石家、李家、刘家,如今在哪儿?”

    “郑家、郭家、耿家,而今又如何?”

    “二叔他们是做错了,但他们也只是想护着咱们,护着咱们这个家……”

    清丽女子一手托起下巴轻轻的笑,眼泪却如同断了线的珠帘一样簌簌的往下掉:“你们这些男人啊,总能给自己的野心和欲望,找出无数个大义凛然、冠冕堂皇的理由。”

    王大石沉默了片刻,慢慢解开自己的衣襟,露出精悍的上身……伤痕累累的上身。

    他数着这些伤痕:“这一刀、这一刀,是建宁十八年,在漠南被鞑子游骑劈的,那时候我才十五,回帐躲在被子里抹眼泪,叫三叔发现了,把我拖出帐去,当众给了我一巴掌,说我是谢家的爷们,脑袋掉了也只能淌血、不能流泪。”

    “这一箭,是熙平元年在关沟,鞑子趁夜轻骑扣关,我跟着三叔守关时被鞑子的弓箭射中的,当时都没觉着疼,砍断了箭杆还杀了三个抢关的鞑子,倒是后头取箭头的时候,疼得我差点拔刀砍了给我取箭的军医。”

    “还有这一箭,是熙平七年,三路大军远征漠北那回,我率军为中路大军开道,路遇鞑子偏师,在交战中被射中的,你看离胸口多近……不怕你笑话,那会儿我连遗书怎么写都想好,就想着,看不到你出嫁了,也没法替你教训夫婿了……”

    清丽女子终于没办法再像先前那么冷漠了,她流着泪,颤抖着抬起柔软的手掌,轻轻抚过兄长身上的伤痕……一道又一道、一道叠一道。

    王大石倒是十分平静,他粗略的数了数自己身上的十余道伤疤后,便若无其事的扯上衣裳,掩盖住了自己千疮百孔的身体。

    “二哥跟你说这些,不是想告诉你,二哥这些年有多难、有多惨。”

    他擦拭着自家小妹脸上的泪痕,轻轻的说道:“二哥只是想告诉你,咱家人的确是做了很多错事,但该咱家人尽本分的时候,咱家人也从未含糊过。”

    “要说二叔他们,勾结鞑子、养寇自重。”

    “我认!”

    “但谁要说我谢家卖主求荣、卖国求荣。”

    “我不认!”

    “咱家人欠的是边关将士,不是他赵家人!”

    “咱家人,已经还了一些……”

    “剩下的,二哥会接着还!”

    “所以啊,你心头就不要有这么大的包袱了,咱家只是朝堂权力倾轧下的失败者,不是什么丧尽天良的猪狗不如之辈……”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冷笑道:“真比丧天良,咱家五代人作的孽,也比不上文官们捞一次粮荒财作的孽啊,他们都能顶着清正廉明的牌坊理直气壮的高坐明堂、锦衣玉食,咱家怎么就非得死绝?”

    清丽女子不答,只是紧紧握着兄长的大手。

    她读过书、她明理,她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王大石见开解无效,转而说道:“隔壁那小子,人虽然惫懒了些,但人品心性都还不错,你若是跟了他,也不算太委屈!”

    说着,他忽然笑道:“你也别觉着自个儿会连累他,沈老二那厮粘上毛比猴都精,他既然肯冒险将你安排到这里,必然是笃定你俩若成,对谁都好。”

    清丽女子只是摇头,依然不说话。

    王大石只得继续说道:“你要真没这个意思,二哥可就不管他了啊,他这次闯了这么大祸,单单沈老二一人,可护不住他。”

    “我来时就听说了,淮南李家已经出重金挂了悍匪张麻子的花红,他那点小伎俩,可唬不住那些老江湖……”

    清丽女子依然无动于衷。

    王大石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终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满门抄斩、满门抄斩。

    死了的,死得死无全尸。

    活着的,也活得如同孤魂野鬼一样。

    人活在这世上,真的不能做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