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簌簌几刀,爹就砍翻了一大群扑街,那群刁毛当场就吓尿了……”

    街上人少,杨戈比比划划、绘声绘色的给小黄描绘着自己昨夜的英姿。

    小黄仰头望着他不停的摇着尾巴,咕溜溜的乌黑大眼睛里全是他的身影。

    爷俩欢快的往家走,刚刚走进柴门街,就见到一群作仆役打扮的褐衣汉子,围着两个身形窈窕的姑娘喧哗着什么。

    他再定睛一看,被那群褐衣仆役围在中间、进退两难的两个姑娘,不正是自家隔壁的谢家姐妹俩么?

    “大过年的,怎么尽遇到晦气玩意儿!”

    他心烦的啧了一声,在得知了这家人姓谢后,他知道这家人决计不像他们看上去那样的弱不禁风,有心视而不见吧,可又想到那个小丫头成天杨大哥前杨大哥后的捧着自个儿,不太好意思……

    “真烦人。”

    他叹着气往那边走过去,隔着老远就高声嚷嚷道:“哎哎哎,嘛呢?光天化日的耍流氓,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一票褐衣仆役听到有人多管闲事,顿时齐齐往他这边看过来。

    人群分开,一个穿着一身儿骚包金红色花衣,还像模像样的披了一件貂裘大氅、手里捧着一个小铜炉的小个子青年人,面色轻蔑而阴鹜的上下打量他。

    适时,一名褐色仆役凑到小个子青年人耳边,看着杨戈低语了一番。

    小个子青年人顿时冷笑着阴阳怪气道:“本公子还道是什么人物,敢管本公子的闲事,原来是个跑堂的贱役啊。”

    杨戈清清淡淡的笑道:“我是什么人物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犯王法了,如果再不走,我就要去报官了。”

    “王法?”

    小个子青年人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道:“在路亭这一亩三分地,本公子就是王法!”

    杨戈:……

    你们这些傻逼纨绔子弟,就没点新鲜词了吗?

    他无语的问道:“哦,还未请教,您是哪家的公子?”

    “瞎了你的狗眼!”

    一个满脸横肉的狗腿子上前一步,指着杨戈怒声训斥道:“在路亭讨生活,连咱孟家大少爷都不认得?”

    “孟家?”

    杨戈想了想,还真没想起路亭哪有这号人物,摇头道:“恕我孤陋寡闻,还真不认得伱家少爷……不过你们要是再不走,我真要去报官了哦。”

    “狗胆包天!”

    那狗腿子大怒,撸起袖子就要上前来给杨戈一个深刻的教训。

    “汪汪汪……”

    小黄哪见得这个,蹦起来就冲上去给那厮开几个眼。

    杨戈拽住小黄,认真道:“我劝你们最好不要动手,调戏良家妇女轻则割舌、重则黥面流放,殴打他人轻则笞四十、重则斩手污面游街……都是重罪哦。”

    那狗腿子却只是冷笑,脚步非但没有停下,反而走得越发气势汹汹。

    杨戈见状,头疼的歪起脑袋轻轻叹了口气。

    “慢着。”

    就在那狗腿子走到杨戈前方三尺内,提腿将要勇闯黄泉的时候,那小个子青年突然开口。

    狗腿子立刻退到一边。

    小个子青年把玩着手里的铜炉,带着一票褐衣仆役大摇大摆的走到杨戈面前,眯着眼阴冷的上上下下打量杨戈:“条文背得很熟嘛!”

    杨戈笑着点头:“混饭吃嘛,当然得熟记了,不然怎么伺候你这种人呐。”

    “你不错。”

    小个子青年冷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抬起一根手指虚点着杨戈:“本公子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到你这么不知死活的贱民!”

    “哎。”

    杨戈一巴掌打开面前的手指:“你今天就见到啦。”

    “混账!”

    “大胆!”

    “嫩死他……”

    小个子青年还没有什么表示呢,一群褐衣仆役已经先一步炸开了锅,活像一群被踩了尾巴的丧家之犬。

    “好好好,好得很!”

    小个子青年也气得瑟瑟发抖,但他似乎也顾忌什么,即便气得瑟瑟发抖也没有真让手下的狗腿子们一拥而上,而是看着杨戈咬牙切齿的一个字一个字儿的从牙缝里往外挤:“你若能落一个全尸,本公子就是婢养的!”

    杨戈叉腰,懒洋洋的:“好说,你现在就回家找个婢女妈,也还来得及。”

    小个子青年气得小脸儿发紫,好几次都想抬起手招呼手下一拥而上打死眼前这个狂徒,却又都忍住了。

    最后只能丢下一句“你给本公子等着”,领着他手下那一票狗腿子大步离去。

    杨戈捅了捅鼻孔,兴致缺缺的轻哼了一声:“搞这么大阵仗,我还寻思着你要干我呢……没劲!”

    他懒散的牵着小黄往家那边行去。

    那厢的谢家姐妹俩迎上来,发髻上扎红头绳、腰间挎了一个小药箱的小丫头,满脸堆笑的向他福了福身:“谢谢杨大哥。”

    杨戈摇了摇头,目光看向另一旁的面色木然的谢家大小姐,就见她脸上不知涂了什么,将原本雪白的小脸儿涂得蜡黄,配合些许灰土,乍一看平平无奇。

    可肤色能乔装,气韵与身姿又该如何乔装?

    实话说,这家子搬到他家隔壁也有一年多了,但杨戈与这些谢家大小姐打照面的次数并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这个小丫头叽叽喳喳的像个百灵鸟儿一样凑上来和他搭话。

    但即便是如此,杨戈仍然能看出,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本该乌黑反光的长发,在积雪的映衬下散发着一股发黄的枯萎感……

    一门子,死的死无全尸、生的生不如死。

    荣华富贵,真有那么重要吗?

    杨戈心下轻叹了一口气,温言说道:“谢姑娘,恕我交浅言深,人生苦短,你不妨豁达一些,无论旁人如何看待你们,只要你自个儿问心无愧,你就是干净的。”

    “谢”字儿一出口,姐妹俩便齐齐一震。

    连小丫头脸上没心没肺的笑容,都在瞬间消失了……

    杨戈没心情做她们的心灵导师,丢下一句话后就牵着小黄继续往前走。

    谢家大小姐木然的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道:“若是问心有愧呢?”

    这是杨戈第一次听到她说话,只觉得没有几年的烟龄,熏不出她这一把低沉嘶哑又有磁性的嗓子。

    “那就去弥补!”

    杨戈止住脚步,回道:“纵使功过不能相抵,多做一些能让自己心头好受些事,终归也是好的。”

    “今朝你因谢家跌落泥泞、满身污秽,他朝谢家或能因你重新被世人认可……事在人为!”

    说完,他就头也不回的往自己家行去。

    姐妹俩戳在原地,目送他远去,看着那个时常去他家寻他的绣衣卫属下从角落里钻出来迎上去,却吃了一个闭门羹……

    方恪揉了揉撞在院门儿上的鼻子,扭头向街口望着这边的谢家姐妹俩拱了拱手,转身翻墙离去。

    孟家?

    哪个孟家这么不得了?

    ……

    “清河堂孟家,世受圣恩为路亭丞,不思报效朝廷、答谢圣恩,却行以权谋私、欺行霸市、欺男霸女之恶行,枉负圣人、践踏律法,今查实孟家为开设酒庄、暗中指使仆役打伤多人,并私下开设赌坊、放印子钱,路亭百姓深受其害、民怨沸腾!”

    “特判处首恶秋后问斩,从者刺配岭南……”

    初九,悦来客栈刚刚开门,方恪便领着一队绣衣力士押解路亭县丞孟家满门游街示众,引得无数路亭百姓竞相围观。

    春寒料峭,而这些孟家人,人人都只穿着一件单衣,肩上还扛着沉重的枷锁,走一路哭一路……

    行至悦来客栈门前,方恪一记鞭腿把哭得跟死了爹一样的孟大公子踹倒在地,上前拧着他的脑袋把他的脸对准悦来客栈,恶声恶气的低声道:“你先前不挺厉害吗?你要谁死无全尸?”

    客栈柜台后的杨戈,打着呵欠微微朝方恪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快把这些晦气玩意带走,别影响他们做生意……看都没看那位孟大公子一眼。

    方恪满脸堆笑的微微颔首,然后低下头大力的抽打孟大公子那张小脸儿,狞笑着低声道:“放心,咱爷们还有的是时间相处,我会好好招呼你!”

    被巨大的恐慌包围的孟大公子,此刻终于明白,他们孟家怎么会平白无故的招来这么大祸事,张口就要讨饶……

    方恪自然不会给他胡说八道的机会,一把堵住孟大公子的嘴,将其从地上拎起来,对准他的屁股就是飞起一脚,踹得他连滚带爬的往前走。

    末了,他似是随意对悦来客栈一伸手,就像是朝着悦来客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杨戈还没正明白那厮在搞什么飞机,就见到两个身穿锦衣、手里拎满大包小包的壮实汉子,大步走进大门。

    大堂内招呼来捧场的熟客的刘掌柜,见二人衣裳光鲜,连忙迎上去接待:“两位客官看着面生,是来走亲戚的么?快请坐下歇歇脚,二牛,上热茶!”

    面对老掌柜满脸堆笑的热情接待,两名汉子显得很客气,齐齐拱手道:“老人家客气了,我们兄弟俩确是初到贵地,代主家前来拜见一位贵人。”

    老掌柜一听:“原来是江淮来的贵客,快请上座,小号有铜锅羊肉,可谓是路亭一绝……”

    “掌柜的,我来吧。”

    杨戈上前接替了老掌柜,伸手往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位,楼上还有雅间儿,请上座。”

    两名汉子客气的点头,顺着他的指引往二楼行去。

    眼下客栈刚开门,前来捧场的都是周围的街坊邻居,为了凑个人气儿,都在一楼大堂内,二楼还空着。

    杨戈将二人领到靠窗的角落里落座后,不待二人说话便扯着喉咙高呼道:“铜锅羊肉一套,羊肉二斤!”

    “得嘞!”

    一楼忙活的张二牛高声呼应。

    刚刚落座的两名汉子,此刻已经站起身来,面色恭敬的躬在杨戈面前。

    杨戈将二人按回椅子里:“你们哪家的?连环坞还是杨家?”

    一名汉子毕恭毕敬的抱拳回道:“回二爷,小的二人是连环坞的把头,特代少坞主前来给二爷拜年。”

    ‘难怪方恪那厮敢直接将他们领上门。’

    杨戈心道了一声,笑着摆手道:“来者是客,哪有什么大的小的,这顿我请,要是不够吃待会儿尽管加肉,这铜锅羊肉的汤底是我调的、羊肉是我切的,保管你们吃了一回想二回。”

    答话的那汉子连忙回应道:“不敢劳二爷破费,小的出门前,少坞主特地叮嘱小的,万不可给二爷添麻烦。”

    杨戈不在意的摇头:“不妨事,在他的地头你们听他的,到了我的地头你们就听我的,安心吃就是,等回去了给你们少坞主好好描述描述我的手艺,勾一勾他的馋虫!”

    两名汉子闻言都嘿嘿的憨笑。

    杨戈拍了拍二人的肩头:“你们先坐,我去底下看看,等忙过这一波,再上来。”

    二人当即又要站起来,却被杨戈按着动弹不得,只能拱手道:“二爷自去忙,不必招呼我们哥俩。”

    杨戈点了点头,转身下楼去。

    二人目送他下楼,而后齐齐松了一口气。

    “二爷看起来,也没有传言中的那么凶啊。”

    “是啊,谁能想到,二爷这样的能人竟然会屈居在一间名不经传的小客栈里做店小二呢?”

    “这可能是就大人物的独特癖好吧……”

    “咱哥俩嘴可得严实了,这里的事儿,除了少坞主,谁都不能说。”

    “你当我没脑子呐?说?说完脑袋搬家?”

    “我这不是怕你酒后误事么?”

    “你倒是提醒我了,打今儿起,戒酒!”

    二人蛐蛐咕咕的低声交谈着。

    不一会儿,忙过饭点最忙那一波的杨戈,就端着铜锅和羊肉上来了。

    二人见状,连忙起身上前双手来接。

    杨戈也随他们接走自己手里的托盘,笑着低声问道:“老坞主身子骨还好吧?”

    “托二爷您的洪福,老坞主身子康健,我二人临行前还特地出关嘱咐我二人,邀请二爷去咱连环坞盘桓一些时日。”

    杨戈颔首:“会去的……”

    他招呼着二人坐下,拿起料碗给二人调小料:“正好,我还有件事想请你们帮帮忙,你们先帮我参谋参谋。”

    两名汉子想也不想的就拍着胸脯打包票。

    杨戈摇头:“先不着急,听我把话说完……我想运一批粮食到关外,想借你的连环坞的船走一趟,省下些路上的损耗,有什么不便之处吗?”

    二人听后,都迟疑了两秒钟。

    一名汉子回道:“回二爷,朝廷对往北走的粮食,一直都卡得很严,若是量少还好,若是量太大……怕是过不去。”

    杨戈问道:“一万两银子的量,算大还是小?”

    那汉子如是回道:“超过一千两的量,就算是大了。”

    杨戈:“那我把一万两银子的量,分成十批走,三五月内走完,可行么?”

    那汉子当即一口应下:“能行,纵然还有些许细节需要斟酌,我们连环坞的面子,也过得去。”

    杨戈点头:“那就行,反正也不是很着急。”

    他的话音落下,另一名汉子抱拳道:“还有个关键之处,需要告知二爷,我连环坞的船只与人手,最远只能抵达蓟州,再远,就过界了,容易引起事端……小的此言非是推脱,我们连环坞也不怕生事,就怕误了二爷的大事。”

    杨戈将两个料碗推到二人面前,笑道:“不妨事,我到时候提前给那边打招呼,看他们能不能派人来接应,要是不行,我亲自走一趟便是。”

    二人心下略略松了一口气,“二爷若肯亲自出马,自是无往不利!”

    杨戈往锅里下了一盘羊肉,搅和了几遍后就夹到二人碗里:“尝尝我的手艺。”

    “谢二爷!”

    二人道了谢,提起筷子将薄薄的羊肉沾了点小料就送进嘴里,还没咀嚼就开始吹捧。

    杨戈麻利的烫着羊肉,笑道:“不能光沾,得搅和,要嫌味淡了,自个儿再搁点儿盐。”

    二人唯唯诺诺的点着头,依着他的说法将羊肉往料碗里搅了一圈再送进嘴里,然有又是肉刚一出口,就开始吹捧。

    匮乏、重复的吹捧语句,估摸着是把自己对美食的所有溢美之词都挤出来了。

    杨戈教会了二人怎么烫羊肉后,就搁下了筷子,让楼下的张二牛再送二斤上来。

    “你们此来,只是给我拜年吗?锦成可还有其他言语,要你二人带给我?”

    他这么一说,吃得脑门冒汗的二人齐齐阁下筷子。

    “回二爷,确还有一事……近来江浙有大批东瀛浪人出没,少坞主恐后边再起事端,嘱托我们兄弟二人问一问二爷的看法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