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明教教主阳破天在杭州等他,杨戈当然不可能再直不楞登的去杭州自找不痛快,直接绕道往余杭去,准备经宁海走水路前往舟山。

    明教不比白莲教。

    白莲教杨戈没朋友,说翻脸他就可以翻脸、说开战他就可以开战,杀了谁他心头都不会有半分不适。

    但明教……

    一是有杨天胜这层关系在,杨天胜屡次豁出去性命帮他,但凡有的选,杨戈都不想令杨天胜难做。

    二是当初南沙湾之战,明教五千教众出战,这五千教众杨天胜的青木堂只占了一半,另一半是明教其他堂口支援杨天胜的,一旦撕破脸打起来,鬼知道对面有没有当初在南沙湾并肩作战的明教教众。

    若非事不可违,杨戈不愿对那些曾经并肩作战过的好汉子挥刀。

    所以,惹不起、躲得起吧。

    这或许就是江湖不只有打打杀杀,江湖还有人情世故……

    ……

    杭州,老余茶寮。

    年近六旬,体格却还如同壮年男子般魁梧挺拔的明教教主阳破天,穿着一身富家翁模样的金红色金钱袍子坐在大堂一角,喝着两三个铜子儿一大壶的粗劣茶水,悠闲的倾听着大堂内的评书,同样作富家翁打扮的明教光明右使杨英豪在席间作陪。

    今日老余茶寮的评书节目,是舟山五壮士南沙湾大战倭寇,说书的是个上了岁数的清瘦老先生,一块惊堂木在手,千般变化全靠一手惟妙惟肖的口技,随着故事的进展,各种火炮声、弓箭破空声、刀剑碰撞声、喊杀声、惨叫声信手拈来、活灵活现,其中甚至还参杂了几声不太地道的“买糕的”、“谢特”的西洋话。

    给人以身临其境感之余,又不乏趣味性,只逗得大堂内的茶客们叫好声连连,铜板如同冰雹一样飞上评书台。

    而在老先生的讲述中,化名为日月神教的明教教众,个个都是英勇坚毅得如同话本里的英雄好汉一样,在他们最敬爱的二爷的率领下,杀倭寇如杀狗,其中又以日月神教堂主杨天胜着墨最多,那一手翻江倒海的剑法,令人很怀疑偷懒的老先生是不是把三坛海会大神哪吒的评书照搬到了杨天胜的身上……

    “英豪啊。”

    阳破天嘴角含笑的提起茶壶,给杨英豪的茶碗里续上茶水,温文尔雅的轻声说道:“咱后继有人啊!”

    杨英豪双手扶住茶碗,笑着低声道:“那小子少不更事、肆意妄为,我是管不了他了,往后还得劳您替我多多管教……您千万别顾忌我这张老脸,该下狠手就下狠手,就该让他知道知道,国有国法、教有教规!”

    阳破天搁下茶壶,失笑道:“点我呐?”

    杨英豪连忙笑着回道:“岂敢岂敢,我说的都是真心话,那小子的确是越来越不成话了,您若肯替我管教,我日日都得给您烧高香。”

    阳破天笑着徐徐摇头,口头不接他这不着调的言语,心头却低低的接了一句:‘你以为你年轻那会儿比他好得了多少?’

    适时,一名做青衣小厮打扮的明教教众快步入内,躬身在阳破天耳边低语了一番。

    阳破天面不改色的挥手屏退亲随,然后轻笑道:“白莲教那老婆子半道截住了那小子,那小子改道奔余杭去了……”

    杨英豪立马反应过来,他口中的老婆子是孔雀圣母唐卿、那小子是杨二郎,当下拧眉道:“那老婆子什么时候来的江浙,我为何一点风声都未收到?”

    阳破天端起茶碗浅浅的抿了一口,不紧不慢的答道:“不稀奇,她若连行踪都藏不住,她也活不到今时今日。”

    杨英豪揉了揉眉心:“那老妖婆找那小子做什么?动手了么?”

    阳破天微微摇头:“应当没有动手,只是往那小子手下塞了十来個人,顺道将我的行踪告诉了那小子……”

    杨英豪沉吟了片刻,低声道:“好算计,那老妖婆的手段还真是越老越毒辣!”

    阳破天看了他一眼,轻叹道:“你若早些时候就领那小子来见我,何至于被那老婆子半道截胡?”

    杨英豪闻言也无奈的叹了口气:“哪是我不肯领他去见您,是他自个儿不愿去见您,那小子性子倔、脑子又好使,他拿定主意的事,旁人根本就左右不了他,我家那小子在他跟前,就是个弟弟,他说啥就是啥,我家那小子根本就不带还嘴的!”

    他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放缓了语气接着说道:“不过以我之见,这未必就是件坏事,他小子心头明白着呢,他看得清眼下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说句不怕您多心的话,那小子不肯来见您,真不是怕了您,而是不愿坏了和咱们之间的交情。”

    “要我说,就这么着吧,就这么着还能留下几分香火情,您要真见了他,反倒祸福难料……”

    说到这里,他观察了一眼阳破天沉凝的神情,话锋一转,小声劝解道:“您别觉着那老妖婆今日见了他,往他手底下塞了人她就赢了,那小子就是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倔驴,白莲教对他上这种手段,他就算眼下捏着鼻子认了,心头也不知怎么安排白莲教呢……”

    阳破天看了他一眼,笑道:“那老婆子行事向来环环相扣、步步为营,她既然敢往那小子手底下塞人,就必然有信心能掌控住那小子……纵然不能将那小子收归麾下,也必定可以保证那小子将来不会与他白莲教为敌!”

    杨英豪听到这里登时就来了兴致:“哦?要不咱俩赌一把?”

    阳破天饶有兴致的答道:“怎么赌?”

    杨英豪:“就赌那老妖婆吃不吃得住那小子,我押那小子绝对不会被白莲教拉拢!”

    阳破天略一沉吟,便轻轻一点头:“赌什么?”

    杨英豪搓着手满脸堆笑:“就以您自创的《炼铁手》前五式与我杨家《烈阳神功》前五重为赌注,咋样?”

    阳破天洒然一笑:“好小子,还没死心呐?”

    杨英豪嘿嘿的笑道:“委实是《炼铁手》与我杨家家传的《烈阳神功》相性太合,犹不得我不馋呐。”

    阳破天端起茶碗:“一言为定!”

    杨英豪端起茶碗与他碰了一下:“一言为定!”

    二人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后,齐齐搁下茶碗。

    阳破天偏过头望向评书台上正绘声绘色的讲述杨二郎如何坑杀倭寇的评书先生,轻叹道:“如此良机,白白错过,岂不令人扼腕……”

    杨英豪顺着他的目光往评书台上看过去,心头低低的接了一句:‘我倒是觉着杨二郎说得在理……’

    他是能理解二者的思维差距的。

    同样的乱局……

    有些人看到的是麻烦、是苦难。

    有些人看到的是机会、是利益。

    杨二郎是前者,所以他一门心思的想着避。

    而他们教主与白莲教那个老妖婆是后者,所以他们一门心思的想着斗。

    许久,阳破天才索然无味的收回目光,轻声道:“那老婆子抠抠搜搜了大半辈子,这回都这般大方,咱们当然也不能小家子气……稍后我会从总坛调护坛八大金刚下山,交与你家小子,一并带去东瀛。”

    杨英豪连忙说道:“这如何使得,八大金刚身负护卫圣火之责,岂能擅动!”

    阳破天看了他一眼,笑着调侃道:“你年岁不及我长,怎生比我还食古不化?”

    杨英豪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小辈们胡闹,我们这些做大人也跟着胡闹?”

    阳破天指着台上唾沫四星四溅的评书先生笑道:“与他们相比,我们才更像是在胡闹。”

    杨英豪怔了怔,不说话了。

    阳破天起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语重心长的说道:“小辈们肯争气是好事,咱们这些老家伙就算是帮不上什么大忙,也不能扯他们的后腿啊……”

    说完,他转身步履轻快的向茶寮外行去。

    杨英豪回过神来,端起面前的茶碗一口饮尽,起身快步追了上去。

    ……

    当江湖上还在为了南北之争吵得不可开交,眼瞅着就要从嘴仗演变成线下真实的关键时刻……

    “显圣真君”杨二郎要带一批好手去东瀛报南沙湾之仇的风声,不知从哪儿传了出去。

    与先前杨二郎与李青孰强孰弱之争,一出现就莫名其妙的传遍大江南北相仿。

    此番杨二郎要带一批好手去东瀛报南沙湾之仇的风声一出现,就迅速传遍了大江南北,甚至于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江湖上就出现了好几份“东渡远征名单”,并且每一份“东渡远征名单”,都有模有样的精确到了背景、姓名。

    只是有的名单突出了连环坞六大坞主。

    有的名单突出了白莲教总坛十二地支。

    有的名单突出了明教总坛八大金刚、青木堂四大红棍……

    只要是眼睛不瞎的江湖客,都能看出这是各大势力在为自家远征儿郎造势,以期通过他们给自家脸上贴金。

    偏生这金贴的,还真就令所有江湖儿女都无话可说……

    以至于,前几天还吵得不可开交的南北之争,就跟急速行驶的车辆突然踩下了刹车那样,一下子就哑火了。

    南北武林都异常默契的绝口不再提这件事,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为这件事争吵过那样。

    北方武林的江湖儿女们,自然是都觉得自家输了。

    可南方武林的江湖儿女们,也没觉着自个儿就赢了。

    这种来自于格局上的吊打,令所有开过地图炮的江湖儿女们都觉得面上臊得慌,特别是那些曾经在人前大放厥词的那些人,个个都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从今往后都不见外人才好……

    而这种大半个江湖都觉得害臊的集体情绪,令他们转头就异常默契的将“东渡远征”这件事给炒了起来,借以掩盖他们曾经的黑历史。

    一时之间,神州武林不分南北、无论正邪,到处都在议论“东渡远征”这件事,更有大批自持勇武的习武之人,挎刀携剑的蜂拥赶往江浙,想要求一张东渡远征的船票。

    但这回,已经提前预定了东渡远征船票的几大势力,都不约而同的闭上了嘴,谁都不肯暴露“南沙湾”这个集结地,毕竟若是人人有份,他们面上哪还有光?

    只可惜,他们只能捂住自己的嘴,却捂不住朝廷的嘴。

    朝廷与江湖对接的各大衙门,非但将“南沙湾”这个集结地暴了出来,还一锤定音的将这件事给定了性!

    一队彩旗飘飘、吹锣打鼓的钦差,大张旗鼓的从京城开进了路亭县,在路亭张榜宣告:前绣衣卫假千户杨二郎,忠孝节义、至公无私,官家特赦其过度执法之罪、官复原职,荫子及父,特追授其养父张老九四品封……

    操盘手沈伐:‘舆论战你们想打就打,你们想不打就不打?别说门,窗户都给你们封死!’

    他已经彻底豁出去了,挥舞着杨二郎这个工具人,怎么恶心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阴谋家怎么来……不就是一顿毒打吗?挨就挨!

    朝廷下场后,江湖上对于“东渡远征”这件事的热情,直接爆表!

    此等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大好良机,十年难得一遇啊!

    于是乎,前往江浙的每一条官道、马道、水路,都出现了负刀携剑的人影。

    他们呼朋唤友、把酒言欢的一路南下,从一条条岔路上汇聚到一起,从三五知己,汇聚成数十人的大队人马。

    许多明知自个儿肯定赶不上那一趟船的江湖女儿,都欣然加入到了南下的大队人马当中。

    所有人都心想着,即便最终登不上东渡远征的船,经年之后,他们依然可以拍着胸脯向他们的亲朋好友、传人后人吹嘘道:‘东渡远征听说过吗?当初我也去了,只可惜二爷船上实在是挤不下了,否则我当时就跟着二爷去东瀛杀倭寇了……’

    更有好事者,开卷奋笔疾书,写下:‘壮哉东渡远征,神州武林首次对外复仇……’

    这是一场远征。

    也是一场盛事。

    安放了百万无处安放的热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