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连日雨雪的路亭县,十分罕见出了太阳。

    干净的似乎能提炼出金子的明媚阳光,慷慨的洒满了整座县城,许多人都将手里的活计搬到了太阳底下,舒舒服服的晒起了太阳,有种心底沤出来的白毛霉都烟消云散了的轻松、欣喜感……

    刻意等到饭点过后才从上右所衙门里出来的方恪,穿着一身儿大红的貂裘做富家员外打扮,一手旋转着大拇指上青翠欲滴的翡翠扳指大摇大摆的走向悦来客栈。

    还未走到悦来客栈门前,他就远远的望见裹得严严实实的老掌柜,抱着拐杖、守着炭盆坐在客栈门前一侧,仰着头、眯着眼,舒坦的晒着太阳。

    他脸上堆了起了笑容,加快脚步上前,弯下腰笑着和老头打招呼:“老掌柜的,歇着呐!”

    老头睁开双眼,眼神中燃起惊喜、希冀之色的看向方恪,但看清方恪的面容后,眼神又迅速黯淡了下去,勉强笑着揖手道:“歇着呐,这人老了,身子骨就是不抗冻啊……您还没吃吧,快里边请,二牛、二牛……”

    他拄着拐杖就要站起来。

    方恪连忙伸出双手虚搀着他,轻轻将他按回椅子上:“嗨,又不是外人,您老招呼我做什么啊,快歇着吧,让二牛招呼我就成!”

    老头拗不过他,只得面带歉意的强笑道:“老汉失礼了。”

    方恪佯怒道:“您看,您这还没拿我当自家人啊。”

    老头心里过意不去,连连揖手道:“瞧您这话说的,老汉几时和您见过外啊,不过是开门迎客不能失了礼数,您千万别多心。”

    方恪摆手笑道:“行啦行啦,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对了,上回拎到您家的药,嫂子熬给吃了么?风寒这事儿可小也可大,咱可不能跟自个儿的身子骨拧着来!”

    老头点头如拨浪鼓:“吃了吃了,您看咱这精神头,像是患风寒的样子么?”

    方恪仔细打量他了片刻,点头道:“没事就好,下回要还有个头疼脑热的,您可千万别跟我客气,路亭这地界啥都好,就是大夫们本事差了些,咱有条件,不去他们们那里耽搁……”

    说到这里,他在心头补了一句:‘太医院来的那几位爷,可天天都在衙门里候着呐。’

    老头面上连连点头回应道:“是是是,下回要还有个三病两苦,咱肯定还得麻烦您。”

    心头却在嘀咕着:‘回头还得再嘱咐嘱咐张二牛,别整天张着破嘴瞎嚷嚷……’

    方恪这种人精哪里会看不出老头在想什么?

    不过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反正老刘家附近都有他们绣衣卫的暗桩,老头真要有个头疼脑热的,他第一时间就能知道。

    他弯下腰细心的给老头掖了掖衣角:“行了,您再晒会儿太阳吧,我先去兑付两口……”

    他举步就要往客栈里走,老头却突然低声叫住了他:“方大人。”

    方恪转过身,耐心的揖手道:“您老有什么吩咐?”

    老头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咱就是想问问,咱家小哥儿有信儿了吗?”

    方恪略有犹豫,立马就回应道:“咋了?您是有什么紧要事要寻他吗?要有事,他不在,您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没事儿没事儿。”

    老头又连连摆手,末了忧心忡忡的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就是……眼瞅着就到年根儿底下了,他要再不回来,今年就得在外边过年了。”

    方恪愣了愣,心头忽然也有些沉重,但很快他就强打起精神,风轻云淡的笑道:“消息当然也有,不过都是些正事的消息,他那边眼下估摸着还忙着呐,兴许得等到来年开春后才能回来,您老自個儿保重好身体,等来年他回来了您再说他……我们是不敢说他什么了,也就您老还能唠叨他几句,只要您老开口,唠叨他什么他都得乐呵呵的听着。”

    他只知道东渡远征的事,至于杨戈他们去了东瀛后的事,他也一概不知……绣衣卫和西厂的人从东瀛送回来的情报,一上岸就直奔京城去了,压根就不经过他上右所,他自然一无所知。

    但他通过绣衣卫和西厂一波一波派进柴门街的人,以及皇宫大内一波一波送到上右所专为老掌柜的准备的补品和药物,他能推断出自家大人眼下不但活得很坚挺,肯定还又在东瀛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让龙椅上那位都感到忌惮的大事!

    老头一听,心头越发失望,但还是强笑着双手攥紧了手里的拐杖,说道:“得,那咱就好生将息着,等他回家……”

    “哎,那您老歇着,我先去找吃的,我今儿从早上一直忙到现在,啥都没下肚,这会儿饿得都快前胸贴后背了!”

    方恪夸张的捂住肚子叫屈,老头见他这摸样,眉宇间的愁绪顿时消散了些,脸上的笑容也不那么勉强了:“您瞧咱这眼力劲儿……二牛、二牛,快出来引方大官人上雅座。”

    “来喽!”

    张二牛提着热腾腾的茶壶快步出来,满脸堆笑的点头哈腰道:“方爷,快请上坐,今儿还是老三样吗?”

    方恪大摇大摆跟着他往二楼走:“今儿羊杂碎新鲜吗?”

    张二牛:“新鲜,都是今早才随羊肉一起送过来,小的算日子就知道您今儿个肯定要来,特地让后厨给您留着呐!”

    “你小子,会说话,爷乐意听。”

    方恪大笑着随手抛给他几个铜子:“有赏!”

    张二牛手忙脚乱的接住铜板,脸上的笑容顿时越发热情了,抑扬顿挫的高喊道:“谢方爷赏!”

    在张二牛的引路下,方恪提着貂裘下摆慢悠悠的走上二楼。

    眼下已经过了饭点,二楼雅座内仅剩下凭栏处还有一桌食客在不紧不慢的涮着羊肉。

    方恪漫不经心的扫视了一圈,正要举步跟着张二牛就坐,脑海中忽然又觉得方才目光扫过那人的侧影有些熟悉,当下就再度移动目光漫不经心的扫了过去……

    再然后,他脚步一住,整个人一下子愣在了原地,脸上“平亿近人”的豪气笑容也一下子就僵住了。

    而前边给方恪找了一个好位子的张二牛,还自顾自的使劲儿擦着桌椅……

    方恪:“二牛,别忙活了,我就坐这儿就行了,你去后厨给我盯着点,快些把铜锅什么的都给我弄上来,饿的快不了行都。”

    他走到仅剩的那一桌客人旁边,拉开桌椅坐下,口头吩咐着那厢忙活的张二牛。

    “哎!”

    张二牛连忙将刚刚放下的茶壶给方恪送了过来,扔下一句“有事您吩咐”之后,蹭蹭蹭的就下楼去了。

    待到张二牛的脚步声远去之后,方恪才火烧火燎的无声无息站起身来,面向一侧仅剩的那一桌客人捏掌一揖到底,苦笑道:“大人,您大驾光临路亭,怎么都不派人知会下官一声呢?下官好歹也是您的亲随啊!”

    这桌不紧不慢的涮着羊肉的客人,不是绣衣卫指挥使沈伐,又是何人?

    沈伐搁下筷子,细嚼慢咽的吞咽了嘴里的涮羊肉后才道:“不是杨老二亲手调制的铜锅羊肉,到底差了些滋味儿。”

    方恪:‘呵呵……’

    末了,沈伐挑起眼睑看了一眼面前的方恪,轻声道:“怎么?难道还要我亲手请您方爷起身?”

    方恪“呵呵”的起身,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迹,如实说道:“乍见大人,下官心中不胜欣喜,一时坏了规矩……请大人海涵。”

    沈伐轻轻敲了敲桌面:“坐下说,别暴露了我的身份。”

    “哎。”

    方恪连忙转过身来,拉开椅子,板板正正的坐下。

    二人一人一张桌,面对面而坐。

    沈伐再度提起筷子,串起半碟切得薄薄的羊肉搁进铜锅里:“最近路亭风向如何?”

    方恪毕恭毕敬:“回大人,还算风平浪静,大鱼未曾见过,小鱼倒是隔三差五就有,都是些听风就是雨的蠢货,下官都打发了。”

    沈伐看了他一眼:“白莲教、明教、连环坞、项家……可有鱼入网?”

    方恪想也不想的回道:“回大人,未曾有过。”

    沈伐低头吃了一口肉,含糊不清的问道:“是没有,还是你不想有,亦或者是你抓不到?”

    方恪目不斜视的正视前方:“回大人,是没有!”

    沈伐讶异的挑了挑眉梢:“一条都没有?”

    方恪:“一条都没有!”

    沈伐放下筷子,慢慢咀嚼羊肉,轻声道:“倒是好沉得住气……”

    只此一点,他便可以断言,那几方也都收到从东瀛送回的情报。

    沈伐沉默了片刻后,再次开口道:“你来得正好,有个事还得你帮着参谋参谋!”

    方恪本能的就想揖手,可耳边又听到“咚咚咚”的上楼声音,当下就塌下腰,瘫在了椅子上。

    沈伐也提起筷子,继续涮肉。

    “铜锅羊肉来喽!”

    张二牛双手捧着一个大大的托盘,又快又稳的来到方恪面前:“方爷,老三样,铜锅羊肉三斤、解腻小菜儿三叠、透瓶香一斤……火爆羊杂碎后厨正给您下功夫,您知道那玩儿得多洗几遍才成,不然吃到沙子,硌了您的牙!”

    方恪大气的再度随手抛出几枚铜板:“不着急,叫鲁师傅好好给爷整治,味儿对了,爷有赏!”

    张二牛眉开眼笑的接住铜板,连连点头道:“您方爷开口,小号决计不敢马虎,小的这就去给鲁师傅搭把手,一定把羊杂碎给洗干净了……”

    方恪头也不回的摆手。

    张二牛躬身退下。

    待到他下楼去,邻座的沈伐毫不客气的伸手从方恪桌上端走连两盘羊肉:“驴拱的,你吃得比老子在京城吃得还好!”

    方恪讪笑着翻起两个杯子,给沈伐斟满一杯酒双手送过去:“您再尝尝这个,一大口肉一大口酒,完事儿了再来一口解腻的小菜,才那叫一个得劲儿!”

    沈伐听言,毫不犹豫的劈手一把夺过他桌上的酒壶:“你在教我做事啊?”

    方恪只是嘿嘿的讪笑,不敢答话。

    沈伐依言一大口肉一大口酒末了再夹上一筷子切成细丝儿的酱菜送进嘴里咀嚼了片刻,蓦地长长呼出一口酒气:“得劲儿,果然得劲儿!”

    方恪极有眼力劲儿的提起酒壶给他续上一杯,末了给自己面前的酒杯也斟上一杯,偷偷端起来嘬了一口。

    沈伐权当没有看见他的小动作,上身后仰靠在椅背上,淡淡的说道:“大公主也来了。”

    方恪不以为意的撸了一大筷子肉:“大公主到哪儿了?”

    沈伐:“柴门街。”

    “噗。”

    方恪一扭头,将嘴里的肉全给喷向了另一个方向:“您说哪儿?”

    沈伐端起酒杯喝酒:“伱聋吗?”

    方恪扔下筷子,起身又惊又哭笑不得的说道:“还来?您就不怕……”

    后半句话他没说出口,但二人心头都清楚:‘你就不怕那家伙儿回头再进京去揍你一顿?’

    沈伐的眼皮子跳了跳,沉默了许久才无奈的一摊手:“你当我想这么干?我要不这么干,官家和那家伙又得做过一场!”

    方恪百思不得其解:“为啥?杨大人连家都不回了,都远走东瀛了,过年都回不来了,什么仇什么怨还非得再做过一场?难道非要把他逼得……”

    他又说不下去了,但他没说出口的话,沈伐依然懂:‘难道非要把他逼得扯旗造反心里才舒坦?’

    “哎……”

    沈伐轻轻叹了一口气,向他伸手虚压道:“说来话长,日后该你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为啥,眼下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眼下我们得琢磨琢磨,该怎么撮合杨老二和大公主。”

    方恪眉头紧锁,面色阴晴不定的变幻了好一会儿,才苦笑道:“大人,下官是您一手栽培出来的,您对下官有着再造之恩,下官有什么话也就不跟您藏着掖着、兜圈子了。”

    “以下官看来,这事儿千难万难,杨大人比您想象中的要聪明,就拿谢家大小姐来说,杨大人虽然一早不知道她的身份,但杨大人见她的第一面就知道她来历不简单,她那贴身丫鬟成天没脸没皮的找杨大人套近乎,都没能进得了杨大人的家门,您现在把大公主请过来,那一身天潢贵胄的龙气,能瞒得过杨大人那招子?”

    “更何况,您之前还使过同样的招数……”

    “以下官对杨大人的了解,您若执意要这么办,极有可能杨大人回家拉开房门一看,扭头就上京城寻您去了。”

    沈伐的眼皮子又跳了跳,但紧接着他就重重的敲了敲桌子,板着脸说道:“我亦知晓此事很难,但正因为难,我才要你来给我出主意,若是此事轻而易举就办成了,我还要你做什么?还要你上右所做什么?”

    “反正我不管,你跟那厮最久,你必须得给我想个法子把此事圆上,既不能让那厮发现破绽,又要促成那厮和公主走到一起,还不能让那厮日后找我的麻烦……”

    “你先别叫屈,我这都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难到你以为你还能想到比我更好的办法?”

    “就算是最坏的办法,也总比眼睁睁的看着那厮再和朝廷做上一场强吧?”

    “难道你还真想和那厮兵戎相见?”

    方恪无言以对、头大如斗,心烦的夺回自己的酒壶,一口气猛灌了大半壶酒液后,才问道:“大人,大公主凤驾何地?”

    沈伐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答道:“不是都跟你说了,柴门街、杨老二家里么?我们这些时日已经训练过大公主,给大公主编造了一个走投无路的流民身份,那厮不是最心善、最见不得人流离失所、饥寒交迫么……”

    方恪无语的使劲儿搓了搓额头,起身道:“大人,走吧,我们现在赶去杨大人家里,应该还来得及!”

    沈伐将信将疑的跟着站起来:“去作甚?”

    方恪:“去将大公主请出来,那个家里的所有的东西,外人都不能动……上一个动了那个家的人是谁,我想不需要我来告诉您吧?”

    沈伐背心一寒,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末了也有些发愁的低声道:“那该如何是好?我们的时间不多,没办法徐徐图之!”

    方恪心下轻叹了一声,有气无力的说道:“大人就是太心急了些,否则以大人之智,岂会想不到,此事的关隘不在柴门街,而是在……这里啊!”

    他向沈伐指了指地面。

    沈伐怔了怔,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丝火花,先前陷入死胡同的思绪一下子就活了。

    他重重的一巴掌拍在方恪肩头上,喜出望外的说道:“好小子,本堂没有栽培错人,上右所千户的位子,是你的了,我说的!”

    梦寐以求的副千户转千户的机会近在眼前,但方恪此刻脑海里却全是当初杨戈将两腿抡出残影,一骑绝尘去京城的背影。

    他知道,此事若是东窗事发,一顿毒打铁铁是跑不掉了……

    一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抱拳道:“大人若是信得过下官,此事就交给下官来办吧!”

    沈伐:“信得过、信得过,你既曾是我的亲随,又是你家杨大人的心腹,若是你的信不过,此事我还能信得过谁?”

    方恪:‘那我可真谢谢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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