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二楼。

    李青和燕不凡那对老友刚刚离开,杨戈与沈伐这对旧友就又上来了。

    杨戈站在栏杆边上,俯视着不但变得繁华还开始变得花花绿绿的路亭县,有些感慨的说道:“我都没想到,你竟然还敢来见我……”

    沈伐喝了一口粗茶,平和的笑道:“总不能……真不见面了吧?”

    杨戈正要说话,赵猹就端着一托盘饭菜惴惴不安的上楼来。

    沈伐见了她,连忙起身迎上去:“岂敢让殿下亲自给臣上菜,店里是没其他小二了吗?”

    赵猹听到他毫不避讳的叫破自个儿的身份,心头越发慌张了,眼神怯怯的望向栏杆处背对着她的杨戈……她可记得,当初沈伐和卫衡送她来路亭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否则性命难保,为此他们在京城甚至还特地让她在宫外居住了一段时日适应民间的生活,虽然目的地从杨戈家中变成了悦来客栈,但她可从未忘记他们的那些叮嘱。

    沈伐见状,宽和的笑道:“殿下不必多心,这厮一直都知晓殿下的身份,他既然没有为难您,就代表他认可您在客栈,您也不必担忧陛下召您回宫,陛下对于您在客栈的表现非常满意,上月还给皇贵妃娘娘宫中送去了三千两赏银和一应宫中所需。”

    “啊?”

    赵猹听言,脸儿都白了,惊慌的眼眶里都涌起蒙蒙雾气。

    杨戈拧着眉头偏过脸喝骂道:“我说你是好了伤疤忘了是疼是吧?我悦来客栈的伙计,轮得着你来教?你算老几啊?”

    明明被喝骂了,沈伐却还笑吟吟的对赵猹向杨戈的背影努了努嘴,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赵猹听到他的喝骂声,心头忽然也安定了不少,没有方才那么慌张了。

    杨戈看着她眼眶含泪的模样,眉头拧得越发紧了,又喝骂道:“还愣着作甚?没看见你家大掌柜杵在这儿啊?给我沏杯茶去……要敢往我杯子里吐口水、掺沙子,你就死定了!”

    “噗哧。”

    赵猹眼眶里的泪水涌出眼眶,却笑出了声。

    她笑呵呵的向杨戈的背影福了福:“大掌柜稍待,小女子这就去给您沏茶。”

    说完,她就雀跃的连走带跳的下楼去了。

    沈伐端着餐盘回到靠着栏杆的四方座前坐下,自己动手布菜,笑着低声嘟囔道:“你啊你,还是这么刀子嘴、豆腐心,不收收伱那泛滥的良心和善心,以后还会有很多麻烦的。”

    杨戈被他恬不知耻的话语气笑了:“换个人,我早就杀他八回了!”

    沈伐笑的越发开心:“瞅你这样子,和大公主相处得……挺不错?”

    杨戈回过头,淡淡的答道:“不用试探我,我只当是养了只小猫小狗罢。”

    沈伐听言微微失神,莫名想起当年第一回见这只癞蛤蟆,他趴在老旧的桌子上,有气无力的呢喃的那句话:‘我没亲人了,不能让它也没亲人啊’。

    他不由的点头道:“也挺好的……”

    杨戈抿了抿唇角,心头轻叹了一声,还是开口道:“话都说到这儿了,那我就再多一句嘴……赵渺就算是只小猫小狗,那也是我悦来客栈的小猫小狗,你们最好不要在她身上做什么文章,否则,我将视作是你们对我的挑衅!”

    顿了顿,他偏过头看着沈伐,很认真的说道:“你是明白人,我不说假话,从东瀛回来,我其实一直都忍得很辛苦,总想一刀把眼前这些狗屁倒灶、乌烟瘴气的人和事砍个稀巴烂……你们最好别来消耗我的忍耐力,没你们什么好果子吃。”

    迎着他的眼神,沈伐的眼皮子跳了跳,勉强笑道:“你戒心太强了,你这样的人,我们对付你,能有什么好处呢?”

    杨戈无声的挑了挑唇角,眼神很是嘲讽。

    沈伐脸上的笑容渐渐变成了讪笑。

    “行了,就别搁我这儿磨牙了。”

    杨戈收回目光:“有什么事儿就直说吧,你沈大指挥使总不能是专程来我这里吃这顿粗茶淡饭吧?”

    “倒也没什么正事儿。”

    沈伐松了一口气道,提筷夹了一口猪头肉送进嘴里慢慢咀嚼……果然很糙:“就是顺道来告诉你一声,你丢钱那事儿,有眉目了。”

    杨戈来了兴趣:“怎么说?”

    沈伐放下筷子,缓缓说道:“劫你银钱的,是一伙藏在江湖最底层淤泥中的老鼠,我们的人在江浙抓到这伙人的尾巴,可惜前脚上报后脚就被他们切断了线索……死了不少人。”

    杨戈慢慢拧起眉头:“你确定是老鼠,而不是老虎?”

    沈伐看着他:“你才是老虎。”

    杨戈嗤笑道:“我可不吃人。”

    沈伐:“所以他们只配做老鼠。”

    杨戈:“有宗师这么大的老鼠?”

    沈伐:“对我们来说那是宗师,对你来说那不就是老鼠?”

    杨戈:“关我屁事?”

    沈伐:“他们劫的是你的钱,你说关你什么事?”

    杨戈:“听你这么一说,那还真关我的事……”

    沈伐:“本来就是你的事,是我们被你拖下了水。”

    杨戈想了想,痛快的说道:“你们想怎么办,给個痛快话!”

    沈伐摇头:“是你想怎么办,我们在等你的痛快话!”

    杨戈:“那简单,你给个把稳的地址,我找过去,把人通通砍死,大家就都清净了。”

    沈伐沉默以对。

    无论过程怎么变,办法的确是这么个办法。

    但从杨戈嘴里这么轻轻松松的说出来,他总觉得有些不适应。

    杨戈强得他有些不适应……

    这或许就是谋士和莽夫的区别。

    谋士想的是,强弱、利弊、成败、值不值、稳不稳。

    而莽夫想的是,找到他、砍死他。

    沉默许久,他才再次开口,语重心长的说:“此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杨戈毫不犹豫回道:“是你总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

    沈伐无奈的看了他一眼:“还记得当初你去东瀛前我对你说过什么吗?”

    杨戈:“我不也还是把事儿给办了,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沈伐:“那你觉得,这伙人为什么会找上你?”

    杨戈刚准备问一句“为什么”,脑海中就莫名的想起先前那个黑甲宗师那极肖东瀛拔刀术的一刀,转而问道:“有关系?”

    沈伐“嗯”了片刻,答道:“虽然目前我手里尚无可靠线索可以证明这伙人与你们东瀛之行有关,但我有理由怀疑,那伙人就是因为这件事找上你的。”

    杨戈疑惑道:“怀疑?”

    沈伐一摊手:“你就说我的怀疑准不准吧?”

    杨戈哑口无言。

    这厮你可以怀疑他的人品和节操,但真不能怀疑他的脑力和计谋。

    沈伐见他不说话,乘胜追击道:“除了这件事,他们还能因为什么事找上你?他们图你个什么?总不能真图你那三百万银子吧?”

    杨戈据理力争:“楼外楼都说我是天下第一,你个归真杂鱼懂个球!”

    沈伐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你是不是和这群废柴混傻了?你天下第一的名头,是在这伙人劫你的银子之后才有的,难不成他们还能未卜先知?”

    杨戈又不说话了。

    沈伐瞅着他无言以对的模样,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但很快便被他给强行压了下去:“事实上,自打上回凭空蹦出来的一个绝世宗师之后,我便查阅了大量的案牍。”

    “最终得陛下恩准,得以翻阅历代先帝的起居录,最终在太祖起居录里翻到了只言片语,从中得知前朝末年、天下大乱期间,神州江湖曾被一股极其强大的神秘势力短暂的慑服过,适时江湖黑白两道,包括全真、少林、明教、白莲教还有当时称雄一时的泰山盟、五毒神教,都听令与这个神秘势力,游走于各路反王之中。”

    “直至太祖爷横扫十八路烟尘一统北方,挥二十万大军南下击破时任明教教主方腊所率的红巾军之后,那股神秘势力才再次隐退,国朝新立后,太祖爷还曾指派我绣衣卫前身‘亲军都尉府’南下江浙多番查探,却皆空手而返。”

    “我有理由怀疑,劫你银钱的这伙人,就是出自哪个神秘势力,否则很难解释江湖上会凭空蹦出来一位绝世宗师!”

    杨戈听得入神,回过神来怒声道:“你既然有线索,还跟我兜什么圈子?”

    沈伐作无奈状:“我都说了我手中尚无可靠线索,这些都推测是我从案牍中总结出来的,能证明得了什么?”

    他一脸无奈,但杨戈却仿佛看到这厮背后那条和小黄一样左右扑腾的狐狸尾巴。

    他忍不住捏了捏拳头。

    沈伐注意到他的动作,慌忙摆手道:“呐呐呐,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二哥二哥,要揍他么?”

    赵猹端着茶杯从楼道里窜出来,兴奋双眼直冒金星的挥舞着小拳头:“让我来让我来,我不是君子,我能动手。”

    她都躲在楼下的楼梯口偷听好久了。

    在杨戈说她是悦来客栈的小猫小狗,告诫沈伐不要在她身上做文章的时候,她就已经在楼梯口了。

    杨戈哈哈一笑,指着沈伐:“去,给他两巴掌,让他长长记性!”

    “好咧!”

    赵猹亮着一颗洁白的小虎牙,目光不善的活动着手腕走向沈伐……叫你方才故意吓姑奶奶!

    沈伐讪笑着战术后仰:“这个,殿下,微臣可是一腔赤诚、日月可鉴啊!”

    赵猹扬起拳头。

    杨戈随手弹出一缕外刚内柔的刀气,击破沈伐的金钟罩护体罡气。

    “梆梆。”

    赵猹两拳砸在沈伐头上,却还是疼得小脸儿一瘪。

    她忍住痛疼,叉着腰狐假虎威的凶巴巴说道:“再敢惹我们二哥生气,姑奶奶揍死你!”

    沈伐明明汗毛都没少一根,却还委委屈屈的揖手道:“殿下教训的是,微臣铭记于心。”

    “哼!”

    赵猹把脑袋一偏,扭头就嘻嘻哈哈的向杨戈招手道:“二哥,我下去忙了,要帮忙你叫我呀!”

    杨戈面无表情的挥手:“去吧。”

    赵猹步履轻快、连走带跳的往楼梯口走去。

    沈伐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面上的委屈神色徐徐烟消云散,长吁短叹道:“老话说的真不错,女大不中留啊!”

    “废话少说!”

    杨戈目光不善的盯着他:“说正事儿,你到底想怎么做!”

    沈伐摇头:“我什么都不想,只求这群老鼠别跑出来作妖,大魏能有今时今日的兴盛靖平不易,不能毁在这群唯恐天下不乱的老鼠手里!”

    杨戈拧起眉头:“你想我示弱求和?”

    沈伐再次一摇头,铿锵有力的回道:“相反,我希望你能更强硬一些……当然,是在配合朝廷的情况下。”

    杨戈又被他的不要脸给气笑了:“我是不是给你脸了?空口白牙的就想我给你们当打手?”

    沈伐连忙说道:“不空口白牙,你想要什么,尽管提,我都可以代你去与官家商议!”

    他这句话,反到把杨戈给问住了。

    他想要什么?

    太多了!

    他想回家,他想陪陪爸妈姐姐弟弟,他想看会儿电视,他想喝一罐冰镇可乐,他想吃一锅正宗渝都老火锅……

    可哪样,是熙平帝能给的?

    换言之,熙平帝能给的,哪样是他凭自己的双手拿不到的?

    杨戈久久沉默。

    而沈伐的心也随着他的沉默直往下落。

    此刻的沉默……震耳欲聋!

    半晌,杨戈才意兴阑珊的端起茶杯一口饮尽,轻声道:“算了……此事我接了,你们自去调查,需要我出手时,来个信儿,我去一趟便是。”

    沈伐使劲儿抿了抿唇角,艰难的开口道:“你当真什么想要的都没有吗?钱、权、锦衣华服、精舍土地、美食美婢,只要你开口,我都可以代你去向官家要!”

    杨戈眺望着暮色下华灯初上的路亭县,迎着和煦的晚风轻轻笑道:“眼下就挺好了,要是你们能不来给我添乱,那就更好了……”

    这回轮到沈伐久久沉默。

    好一会儿,他才轻轻的叹了口气,说道:“人活着,总得往前走。”

    “往前走?”

    杨戈轻轻呼出一口气:‘往前也不是回家的路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