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亭取消宵禁之后,悦来客栈打烊得就更晚了。

    赵鸿跟着张二牛脚不沾地的从晌午一直忙到子时,直到再也没有客房要端茶倒水的声音后,他才终于踏进了位于马厩不远处的小黑屋里……

    躺在又矮又黑、连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马尿马屎的骚臭味儿的硬梆梆窄床上,累得腰酸腿疼的赵鸿,捂着用稻草当作被芯的被褥无声的嚎啕大哭。

    此时此刻,他也有了与当年的杨戈极其相似的恍惚:‘赵鸿啊赵鸿,你怎么把自个儿混到这步田地了?’

    “嘭嘭嘭。”

    破旧的木门被大力的拍响。

    赵鸿抬起流泪满面的脸望去,就见几许温暖的火光从门缝间倾泻进来。

    赵渺眯着眼睛冷笑:“有日子未听过旁人如此唤我了,乍一听还真感触呢……你信不信,就凭你这两个字儿,我告到二哥那里,二哥得打断你三条腿给我出气!”

    赵鸿:“他那种无法无天的人,还住过这种破地方?”

    她回过神来,扭头看向屋里低着头踢灰的赵鸿,嘴角挑了挑,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赵渺:“你不就是吗?”

    他越说声音越小。

    赵鸿期期艾艾的叫住了她。

    赵渺伸出一根修长的食指,一脸认真的纠正道:“二哥说了,我们悦来客栈只有掌柜的和伙计,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你最好记住他的话,他对于乱七八糟的人,向来没什么耐心。”

    门开了,赵渺冷着张脸,一手举着油灯、一手提着食盒,看也不看他一眼的径直走进小屋里。

    赵渺下意识的左右看了看,回过神来就摇头如拨浪鼓:“不能换不能换,这里是二哥给你指的住宿地,我给你换了,他可是要发火儿的!”

    好在这里不是紫微宫。

    “五十文?”

    赵鸿听到这个数字,悬起的心一下子就放回了肚子里,满理所当然的说道:“能入得我们之口的,自然是珍禽异兽之蛋,略微贵些也属正常,再加上火耗,作价二五百钱也说……”

    赵鸿怒了,大声道:“你看不起谁呢?一颗鸡蛋作价二五百钱,我岂能不知?”

    赵渺:“其实他平日里都很和气的,跟谁都笑呵呵的,这县城里这么多人,我就没见过他跟谁人红过脸、说过一句重话,嗯……他只对那些横的人不客气、越横他就越不客气。”

    赵鸿沉默着算了算这笔账,整个人怒气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爆表:“千刀万剐的奴婢,竟然敢如此戏弄孤王,待孤王回宫,必将尔等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作为一只优秀的猹,没有一个瓜是白吃的!

    赵鸿愣了愣,小心翼翼的问道:“一斤大约有多少颗鸡蛋?”

    赵渺:“这种事,我敢骗你?”

    赵渺:“要不试试?”

    赵鸿气极,拍在硬床板愤怒的大声道:“贱……你是来嘲笑孤王的吗?”

    赵鸿习惯性的训斥了两句,声音就渐渐小了下去,末了强撑着说道:“我府中幕僚都言,父皇如此看重杨二郎,乃是因为他与明教、白莲教等等一众江湖逆贼交好,此乃礼贤下士、千金买马骨的高明计策,你一介不学无术的妇孺懂什么?”

    “孤……我如何不知!”

    “就像白天二哥说的那样,以后多看多学多做少说,好好瞧瞧寻常百姓都是怎么过活的……我以前也觉得百姓的日子再苦也就那样了,在路亭待了这年许光阴,才发现苦的百姓是真的苦,一大家子老老少少起早贪黑、没日没夜的忙活,还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赵鸿一听,当即就要炸:“这不公平,凭什么你能住天字二号房,我就只能住马厩啊?”

    却是赵渺正拿看珍禽异兽的目光看着他,幽幽的将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言语吐出来:“一斤!”

    赵鸿小声道:“能…能给我换个房间吗?这种地方…哪里住得人啊!”

    她如今对杨戈的诸多了解,完全是她这年许时间在客栈里吃瓜吃出来的。

    “二,我这么晚过来,是不想你这位前太子爷饿死在我们客栈里,逼得二哥和我们那个爹撕破脸……我都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以前不常吹嘘你手下奇人异士能人辈出么?怎么你人都到路亭了,还敢跟二哥摆你那储君的架子?你确认你不是被人算计了,傻乎乎的跑来路亭送死的么?”

    她有气无力的轻声说道:“还是先踏踏实实的在客栈长长脑子吧,就你这样儿,我们那个爹就是把皇位传给你,你也坐不稳。”

    赵渺幽幽的答道:“东市最新鲜的鸡蛋卖五十文……”

    “你必须得知晓这些、了解这些,以后才能做一个明君,而不是底下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她若无其事的问道:“又咋啦?”

    “好啦,你就当是微服私访,来感受一下寻常人家的日子,等啥时候二哥看你顺眼了,你大概就能从这间屋子里搬出去了,嗯…你要一直跟他对着干,你就得一直住这里边,谁来了你都出不去……我们那个爹来了也一样!”

    赵渺偏过脸去没有再看他,默默的打开食盒,借着昏黄的灯光将食盒里的点心和饭菜一碟一碟取出来,摆在桌上……饭菜是她晚饭时偷偷摸摸留的,点心是她自个儿压箱底的零嘴。

    赵鸿梗着脖子说道:“我府中的秦真人、贾大侠,都是响当当的武林高手,他们亲口对我说的,那杨二郎虽然名头响亮,但他们联起手来,也不见得会输他杨二郎一招半式!”

    赵鸿怒容一滞,紧接着便又色厉内茬的怒声道:“莫非伱这么晚过来,就为了羞辱孤王?”

    赵渺的清脆而有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开门!”

    都说天家无情,涉及皇位更迭更是从无血肉亲情可言。

    连他自己都知道,这是在戏弄他。

    “你虽然坏,但还没坏到该被砍成四段,脑袋挂到城门上的地步。”

    赵鸿:“孤……我已就寝,无论何事明日再说!”

    赵渺恍惚了一下……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叫她。

    说完,她提起食盒转身就要走。

    赵鸿:“还有人比他还横呢?”

    “你的脑子呢?”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点都不脸红。

    赵渺有些怀疑人生的看着眼前这蠢货,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这蠢货欺负了十几年不敢吱声……

    “这就,还是读书人们说的治世、盛世,我都不敢想,以往那些光景不好的年头,百姓们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赵渺抿了抿唇角,强忍住不笑:“我住在天字二号房。”

    赵鸿也偏过脸去不敢看她,更无言反驳她的说法。

    赵鸿无言以对。

    “吱呀。”

    “二哥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我也不想他又因为你不得不背井离乡。”

    “临……大姐!”

    赵鸿:……

    赵渺垂下眼睑,用尽量不伤及他自尊心的语气轻声道:“那看鸡蛋大小,大的六七个就有一斤,小的十一二个才有一斤。”

    赵渺整个人都木在了原地。

    赵渺不为所动:“开门!”

    赵鸿拗不过他,只得起身潦草穿上衣裳、趿上布鞋,两步走到门前拉开门闩。

    “大、大胆,子议父、大逆不道,臣谤君、罪该……”

    赵鸿愣愣的看着她,三观都被她这短短的几句话给刷新了:“此话当真?”

    这里是悦来客栈!

    “呵呵……”

    而赵渺虽是熙平帝的长女,却是庶出,母妃之族虽然也算得上官宦世家,但与当今皇后出身的中山侯吴氏相比却不值一提,又因其同母弟三皇子赵泽颇得熙平帝喜爱,她以往在宫中没少受这位储君欺负。

    事实上,她刚到客栈的时候,对杨戈也是知之甚少,只知道杨戈连宁王都敢杀,杀完还啥事都没有,他爹还拿她来拉拢杨戈。

    赵渺不管他,自顾自的将食盒放进小屋里唯一的家具——一张摇摇欲坠的破木桌上:“吃不吃在你,若是嫌碍眼,扔了也无妨,但你要扔,就只此一次,绝对没有下回!”

    “往后只要你别给我们客栈找麻烦,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尽管告诉我,我去设法给你弄……”

    兴许是她的眼睛太亮,赵鸿此刻忽然就不太敢直视她的眼睛了,垂下眼睑呐呐的回道:“我、我的数位授业恩师,都言宁王乃是死于父皇的借刀杀人之计,杀宁王者非杨二郎,而、而是父皇。”

    他虽然改口改得快,但赵渺依然听明白了他想叫什么,顿时声音中也带上了火气:“你开不开?”

    赵渺没忍住,终于笑出了声:“我可不像你,我来的时候可没跟二哥拿临安公主的架子,而且客栈的老掌柜可是我干爷,是他让我住天字二号房,二哥也不敢跟他老人家顶嘴!”

    “还有,你可千万别琢磨着跟二哥斗,你斗不赢他这是肯定的,就算真教你侥幸斗赢了他,你也肯定活不了……我听人说,二哥杀宁王爷的时候,一刀把宁王砍作四段,打退了宁王府的侍卫后,接着又把宁王爷的脑袋割了下来,挂到了城门上,宁王世子带着好多好多兵马去抢,都没抢回宁王爷的人头,足足在城门上挂了一天一夜。”

    “希望你能喜欢我们这个家。”

    赵渺无语的使劲摩挲额头,好一会儿后才认真说道:“听我一句,你若还回得去东宫,就把你府里那些骗吃骗喝的啥授业恩师、幕僚,还有什么奇人异士,通通赶出去讨饭……我现在总算是知道,二哥为啥让沈大人转告父皇另立储君,就你这脑子,若是叫你做了官家,只怕底下的小太监告诉你一颗鸡蛋值十两银子,你都信!”

    赵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还在这里认了个干爷?”

    若是在紫微宫中,她老远见到这位储君,就得绕着道走。

    赵鸿见状,怒声道:“拿走,孤王不用嗟来之食!”

    赵鸿怒声道:“他敢!”

    赵鸿乃是熙平帝嫡长子,少时便被册立为储君,自小便是紫微宫一霸。

    赵鸿:“那你住哪儿?”

    赵渺:???

    “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她一脸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道:“你读了那么多书,《邹忌讽齐王纳谏》的典故都不知道?二哥若真是個人是条狗都能与他不相上下,我们那个爹,还犯得上厚着脸皮硬把我们塞过来?”

    “五十文一斤?”

    赵鸿气极反笑,口不择言的怒斥道:“贱婢,安敢欺辱孤王!”

    “你就先别想回宫以后怎么处理那些奴婢了。”

    “一!”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终于反应过来,自个儿白天里都干了什么蠢事儿,甚至隐隐的还有几分背心发凉的后怕感……白天要是真把那厮惹急了,一刀把他砍成四段,那得多冤枉啊?

    “走了,明天记得早些起身擦洗桌子板凳、洒扫前堂哦!”

    赵渺一摊手,笑眯眯的答道:“我们那个爹也知晓此事,他还夸我认得好,年初我回客栈的时候,他还特地让带了些宫里的好东西过来给我干爷……”

    她不敢置信的问道:“我就问你,你的脑子呢?我们那个爹是个什么脾性你心头没点数?他是那放得下身段去礼贤下士、千金买马骨的人吗?还有宁王爷呢?你不会不知道宁王爷是死在二哥刀下的吧?他连宁王爷都杀了,要没有真本事,我们那个爹能容得下他?”

    赵鸿见了她定格似的模样,心下也突然一颤,磕磕巴巴的问道:“难、难道这也不对?”

    赵渺笑眯眯的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得意洋洋的模样,活像一只偷着瓜的猹:“而且这里,就是以前二哥在客栈里住的房间,他在这里可住了将近一年,他都住得,你为啥就住不得?”

    他猜到了来人是谁,努力捏着嗓子佯装往常的模样:“谁啊?”

    赵渺一挥手,提着食盒哼着小调溜溜达达的出门去,都不用掌灯,只凭记忆就能从马厩摸回后院。

    后院住了许多上右所的绣衣卫,还有萧宝器和流氓他们也都长住在客栈,可以说是全路亭除了柴门街以外最安全的地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