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辩进入招贤馆的时候,之前的世家青年,正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身后,低声说着什么。

    待见刘辩进来,又低语几句。

    老者转过头,满头白发稀疏,面容矍铄,双眼锐利如刀的看向刘辩。

    先是一怔,而后仔细端详,忽然按着着桌子,艰难起身,走向刘辩。

    那年轻人一怔,连忙扶着他,低声道:“祖父,怎么了?”

    老者没说话,来到刘辩跟前,似乎更认真的打量,抬手道:“司马儁老眼昏花,敢问,可是陛下?”

    刘辩看着他,微微一笑,道:“是朕,司马卿家这么远都能认出朕,可是一点都不像年近八十。”

    司马儁身后的孙子司马朗闻言心中暗惊,连忙抬手道:“臣不知是陛下,冲撞了陛下,请陛下治罪!”

    司马儁颤巍巍的抬手,面露惶恐,继而声音低沉有力道:“臣司马儁,参见陛下。”

    招贤馆里的其他人大惊失色,看着这个气质不凡,抱着孩子又好似寻常贵族的年轻人,怎么看,都不会认为是当今的皇帝陛下!

    但司马儁是什么人?他岂会认错!

    “小人/臣等参见陛下!”招贤馆里所有人,乒乒乓乓的起身,混杂的行礼。

    刘辩摆了摆手,道:“今日得暇,来招贤馆坐坐,不曾倒是颇为惊喜。有事的都去忙吧,无需在意朕。”

    因为朝廷从招贤馆内选材稀少,是以还留在招贤馆内的人并不多。没有什么愚笨之人,听出了刘辩话音之音,瞥了眼司马儁、司马朗,陆陆续续告退出去。

    没多久,招贤馆内,只有刘辩,司马儁坐着。

    刘辩盘腿坐下,将小家伙放在两腿之间,打量着司马儁,感慨道:“卿家高寿,令人艳羡。”

    所谓‘人生七十古来稀’,活到七十岁,真的是高寿!

    这司马儁,今年高达七十八岁!

    不止是这司马儁,司马家普遍有着长寿之人,他孙子就是那个几乎经历整个曹魏时代的司马懿。

    站在司马儁身后的司马朗,是长孙,而司马懿次之。

    司马朗,司马懿八兄弟,个个出彩,因表字最后都是一个‘达’字,被历史上称为‘司马八达’。

    司马儁坐在刘辩对面,驼着背,道:“臣虚度年华,碌碌无为,实是惭愧非常。”

    刘辩按着怀里不安分的小家伙,笑着道:“卿家著书立说,时而开坛设讲,教化无数,怎么能说虚度?”

    司马儁连连摇头,叹气道:“年老至今日,臣才发现,回顾以往,既无功业,也无德行,上负君王,下愧祖宗。每每思及,愧疚难当,夜不能寐。”

    刘辩双眼微眯,瞥了眼他身后的司马朗,道:“卿家所言差矣。古人云,善战者无赫赫战功,大贤者寂寂无名,功业在实,非是虚名。卿家平淡自真,胜过蝇营狗苟者何止百倍。”

    司马儁默默无声,等了一阵子,长叹一声,抬手道:“陛下高瞻远瞩,气宇宏博,非臣所及,老而无能,虚度时间,徒留世人笑耳。”

    司马朗站在司马儁背后,听着他祖父完全不同以往的‘谦辞’,心里疑惑不解,面上全是恭谨之色。

    刘辩见司马儁不断‘犟嘴’,笑容不减,将怀里要爬出去的小家伙拉回来,道:“卿家身体硬朗,思维敏锐,经验老道,远胜他人。”

    不等司马儁说话,刘辩忽的瞥了眼司马朗,道:“卿家应该知道刚才朕与你这孙子的对话,有何作想?”

    司马朗闻言脸色紧绷,不自觉的躬身。

    眼前这位陛下,在世人眼中,是一位‘低调’、‘果断’、‘狠辣’、‘魄力’等标签众多的特别皇帝。

    继位不到两年,扫除了百年顽疾的‘阉党’、从权倾天下的大将军何进手里夺取大权,更是御驾亲征大败匈奴,废三公府,复设丞相,置大军十数万,一扫朝廷颓势。

    这一桩桩,一件件,岂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司马儁苍老的脸上陡然肃色,抬手道:“陛下,心不正则邪,身不正则奸,为官者,上承天命,下安万民,绝不可偏私。私者,上负天恩,下乱社稷。古往今来,史书如铁,还请陛下明鉴。”

    司马朗见他祖父的话完全不同以往,不由得低头,余光深深的看了眼刘辩。

    能令他祖父‘胡言乱语’的,只能是眼前这位陛下了。

    他不敢看刘辩的脸,却正好迎上了刘绍的目光。

    小家伙似对司马朗很好奇,挥舞着小手呜哇一声。

    司马朗连忙低头,将目光放在脚下。

    刘辩看着司马儁,神色平静,语气缓慢的道:“卿家是认为,河南尹种辑,应当严惩,以儆效尤?”

    司马儁面露沉色,目光锐利,道:“陛下,普通百姓尚知汉律严苛,不敢逾矩,为官者若是肆意,朝廷威严何在?此例一开,遗患无穷。”

    刘辩神色如常,伸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道:“若是卿家为刑曹尚书,当如何做?”

    司马儁顿了下,而后道:“回陛下,立即将种辑下狱论罪,尽速审断,以绝他人妄念。”

    话音未落,他抬起手,脸上愧色,叹道:“臣今年七十有八,起居仰坐须赖子孙,恨不能年轻十岁,为陛下分忧。”

    刘辩摇头,笑着道:“卿家一片为国之心,朕怎能坐视卿家自惭自愧,抱憾终身?”

    说着,撇头向潘隐,语速飞快的道:“拟旨,加司马卿家为刑曹尚书,要是有人反对,让他来找朕当面说。”

    司马儁急急抬手,艰难坐起身,满脸的不安之色,道:“陛下,臣非自惭自愧,实乃能力有限……”

    刘辩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道:“卿家无需多言,朕意已绝。这河南尹一案,便依卿家,从重从速处置!”

    不等司马儁说话,刘辩又笑呵呵的道:“司马卿家家教有方,潘隐,再拟旨,司马防为河内太守,司马朗为洛阳丞。”

    司马朗闻言,心中突然慌乱,看向边上的祖父。

    司马防,是他的父亲。

    司马家家教极严,没有司马儁点头,这圣旨司马朗也不敢擅接!

    司马儁苍老的面上一片肃容,稀疏白发无风而动,低着头,默然片刻,抬手拜下,道:“臣领旨,伏谢天恩!”

    “臣接旨,伏谢天恩!”司马朗连忙跟着伏地,双眼大睁,看着地面,充斥着惊恐。

    到了现在,他哪里还不明白,这位陛下,根本不是‘偶然路过’,就是冲着他祖父来的!

    刘辩见他们接旨了,满意笑着道:“二位卿家免礼。”

    “谢陛下!”两人应着,慢慢起身。

    司马儁脸上不见分毫异样,全是是思忖之色,好像已经在考虑着河南尹一事了。

    司马朗没有这样的城府,满面都是‘慌乱’。

    “呜哇呜哇……”刘辩怀里的小家伙,冲着司马朗,挥舞着小胳膊。

    刘辩将他重新抱好,笑着与司马儁道:“旨意很快便会下,卿家尽早赴任。河南尹十日后入京述职,此事,便在十日后定案,以断讹言。”

    ‘河南尹种辑挪用秋粮以赈灾’一事,已成了洛阳城茶余饭后的谈资。

    司马朗与一群胥吏当街争论,便是例证。

    为此形成的种种谣言,正在不断翻新,一个比一个离谱。

    “臣领旨。”司马儁面不改色的道。

    司马朗双眼里的忧色怎么都散不去。

    他虽然认为种辑的作为违背朝廷纲纪,理当严惩,以儆效尤——可不应该是他祖父来做!

    种辑的作为是有违汉律,可用来赈济灾民,便是‘仁善之举’,名望空前,谁在这个时候动他,必遭天下士人讨伐,声誉大损!

    “呜哇呜哇……”小家伙抓住刘辩的袖子,伸着头,张着嘴,想要咬。

    刘辩见状,笑着抱他起来,与司马儁、司马朗祖孙道:“司马卿家,咱们这位大殿下可能是饿了,朕先带他回宫。如果有人对朕任命卿家或者对卿家的年龄说三道四,可直接到德阳殿面呈,朕为卿家做主。”

    司马儁面露感激,抬手道:“臣谢陛下!”

    刘辩点点头,抱着刘绍出了招贤馆。

    待刘辩走远,司马朗顿时忍不住了,张开嘴想问,却又硬生生的憋了回去,站在司马儁身后,双眼焦急,不敢发一言。

    司马儁静默片刻,伸手拿起茶杯,道:“想问就问。”

    司马朗心头骤松,急声道:“祖父,陛下刚才在外面的意思,明显是要大用那种辑,为什么现在又同意要严惩?”

    在司马朗看来,刘辩之前与他说的话,是认为种辑‘虽奸又能’,更在乎种辑的‘能’,不在意忠奸。

    司马儁原本也是这样判断的,是以在刘辩露出一丝起复他的意思后,便坚持再三要对种辑‘严惩’,以此与刘辩冲突,而婉转拒绝征召。

    “那只能说,我比种辑更有用。”司马儁喝了口茶,淡淡道。

    司马朗听懂了,神情挣扎,欲言又止。

    司马儁没有多说,坐在椅子上,苍老矍铄的脸上,有着丝丝凝色。

    去年,杨彪便曾直接当众询问他是否要入仕,被他婉拒。

    留在京中没走,自是为他的儿孙寻找入仕机会,万万没想到,他一心为儿孙谋划,宫里却盯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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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