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辩去往尚书的时候,尚书台内的‘争论’渐趋激烈。

    工曹尚书吴景沉着脸,道:“丞相,工曹目前主要负责的五项,第一,是治河修河,如果要达成尚书台的任务命令,不止需要大量的钱粮,还有足够的民夫,更重要的是时间。三年内完成对各大官道的整修,确保两河不再决堤泛滥,下官无法尚书台做出保证。”

    太常卿孔融跟着接话,道:“目前,太学、鸿都门学在北方各州持续扩建,主要依赖的是地方士绅的捐纳,包括校舍,学生用度,博士俸禄等等。尚书台要求五年内扩建到所有郡,增加至少一百五十院。丞相,恕下官无能,太常寺做不到。”

    刑曹尚书司马儁同样皱眉,道:“刑曹本就人手短缺,近年来一直推动刑曹在各州郡县的改制,但这并不是刑曹一力可以推行下去的。对于各种大案要案,刑曹勠力侦办,但无法按照丞相的要求,在五年内了结永汉之前的所有案件。”

    兵曹尚书皇甫坚寿神色犹豫,还是跟着道:“丞相,兵曹的事情,过于复杂。一面要裁撤杂兵,一面要扩大禁军大营。对于兵制的改革,下官需要与大司马府仔细商议,才能做出决定。丞相提出的精兵策略,在当前纷乱的局势下,下官也不敢苟同。至于尚书台提出的削减军俸支出,下官坚决不同意!”

    在场的官员看似心平气和,可接二连三的话,都是在对尚书台制定的‘建安五年施政纲要’提出批驳、反对,语气平和,态度坚定。

    刘协,陈宫,王朗等人冷眼旁观,心里也在斟酌着措辞。

    这份‘建安五年施政纲要’,是对‘永汉新政’的一次全方面的总结以及进一步的完善与推动,几乎囊括了大汉国政的方方面面。

    刘协的御史台,王朗的廷尉府,陈宫的洛阳府,都在这份‘纲要’之内。

    但对于尚书台提出的‘迫切’改革计划,他们都难以接受,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

    他们并没有急着开口,因为这份‘纲要’真正主力并不是他们,而是‘颍川党’掌控的最为要害的两个部门——户曹与吏曹。

    他们在等,等荀攸开口。

    所有人都清楚,论资排辈,荀攸都是高过钟繇与丞相荀彧的,是‘颍川党’的真正主人。

    面对着六曹九寺的高官们不一而足的反对声,丞相荀彧,左右仆射的钟繇,荀攸都面不改色,只是一直暗动眉头。

    余光一扫,三人心中更沉。

    说话的其实并不重要,真正需要他们警惕的,是那些没吭声的!

    荀彧端坐着,微笑着与刘协道:“殿下,御史台可有问题?”

    本是眼观鼻鼻观心的刘协,瞬间惊醒,故作沉吟的道:“丞相,御史台的改制,目前来说还算顺利。”

    刘协的话,戛然而止。

    前面的人无不长篇大论,刘协的短短几句,看似附和了荀彧,实则犹如一记闷棍,使得会议厅陷入短暂的沉默。

    荀彧看的明白,听得清楚,刘协这是‘保留态度’,本质上是对尚书台拟定的改革计划持有异议。

    荀彧默默一阵,向着王朗道:“廷尉?”

    王朗坐直身体,一本正色的抬起手,道:“廷尉府的‘新制’推行本就受阻严重,钟仆射应该深知其中的难处,是下官无能。如果尚书台执意推进新计划,下官只能请辞。”

    本来就有些安静的会议厅,瞬间落针可闻!

    王朗,可不是简单的廷尉府廷尉,也不是一个人,他所代表是前任丞相杨彪以及四世三公的底蕴!

    他以‘辞官’反对,一旦传出去,可以想见会引起多大的轰动,尤其是对尚书台拟定的‘五年纲要’带来不可想象的冲击与阻碍。

    荀彧,钟繇,荀攸万万没想到,之前还谈的好好的王朗,会在这个时候公然以辞官要挟!

    钟繇满脸严肃,沉声道:“王廷尉,廷尉府确实事多繁杂,但你这一推二六五,动辄辞官,是想要胁迫尚书台吗?”

    荀攸同样很生气,这王朗平日油盐不进就算了,居然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发难!

    荀攸冷哼一声,道:“王朗,你的辞呈准备好了吗?”

    眼见着‘新旧丞相’两党要公开相争,一旁负责记录会议内容的卢毓突然出声,道:“这些,要记录进去吗?”

    荀攸问王朗要辞呈,这是刀兵相见,肉身相博,是撕破脸!

    王朗面不改色,从怀里掏出一道公文,双手举起,道:“回右仆射,下官准备好了。”

    卢毓在宫里一直是一个比较特殊的人,身为掌宫令,却又不怎么参与朝政,加上卢植的余荫以及刘辩的刻意庇护,从来没有人为难过卢毓。

    但此刻卢毓还是头皮发麻,怔怔的看着王朗双手举起的那道公文。

    这是王朗的正式辞官公文!

    卢毓心里一个激灵,转头看向最前面的三人——丞相荀彧,左仆射钟繇,右仆射荀攸。

    王朗已然是决意反对,不惜辞官。

    ‘颍川党’要怎么应对,是接还是不接?

    这要是接了,必然朝野不安,天下震动。

    可王朗做到了这一步,他们要是不接,颜面何存?

    安静的会议厅里,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王朗这道奏本上,心思如潮,浮想联翩。

    王朗连辞官的公文都准备好了,显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

    是这王朗要做什么?还是王朗背后的杨家不甘蛰伏了?

    钟繇向来极有城府,喜怒不露于表面,但这会儿,他真的愤怒了!

    对于这个他的继任者,廷尉府的廷尉王朗,钟繇的怒火遏制不住了。

    他直接起身,大步走向王朗。

    这一幕,令在场的所有人呼吸顿促,双眸圆睁。

    这,钟繇是要接吗?

    王朗要被赶走吗?

    ‘新旧丞相’两党的党争,从这一刻开始吗?

    “咳咳咳,”

    突然间,在静寂无声中,司马儁剧烈咳嗽起来。

    这一咳嗽就止不住了,会议厅里都是他的咳嗽声在回荡。

    这位太老了,八十多岁的年纪,在座的所有人都是小辈,而且是孙辈居多。

    所有人都看向他,有人担忧,有人惊疑,有人恍然。

    钟繇不得不停下脚步,他判断不准这位颍川老前辈是在解围还是真的不行了,只得转过身与荀彧道:“丞相,司马公病重,还请暂且休会,请医师为司马公诊治。”

    荀彧微微点头,道:“好,休会半个时辰。”

    说着,他心里暗松一口气,径直起身离开。

    如果钟繇接了王朗的辞官公文,朝廷瞬间崩裂,且不说这场会议进行不下去,最重要的是‘建安五年施政纲要’将沦为一场极其不好笑的笑话!

    到了那时,后果将严重的超过所有人的想象,谁都承担不起那个责任!

    荀攸紧随着荀彧来到偏房,顿时就阴沉着脸,难以遏制怒火的低吼道:“我看就罢了那王朗,我看还有谁敢反对新政!”

    跟着进来的钟繇强压着愤怒,道:“不可。王朗是有备而来,我们必须妥善处置,一定要顺利完成这件事。宫里,可是一直在盯着。”

    荀彧坐下来,倒是不见丝毫情绪,倒了杯茶,自顾喝了一口,道:“元常,之前是你与那王朗沟通的,可有异常,今天为何反复?”

    钟繇坐在左首,沉吟着道:“倒是没有。该让给他的都给他了,莫不是他还有什么其他的图算?”

    荀攸冷笑一声,道:“休想!就这么多,他想再多一点都不可能!”

    荀彧摇了摇头,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钟繇深吸一口气,道:“我与他再谈谈?”

    荀攸心里恼恨,并没有失去理智,是以没有反对。

    如果今天不能让王朗松口,同意他们拟定的‘纲要’,宫里的雷霆之怒不是他们可以承受的。

    荀彧还是摇头,道:“他之前不提,反而现在发难,应该是想清楚了,我们现在要弄清楚,王朗为什么做,对症下药。”

    钟繇稍稍沉吟,道:“得找个人。”

    他们现在不能直接与王朗对线,需要找一个中间人。

    思来想去,钟繇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因为朝廷的高官,都在隔壁的会议厅里。

    “曹操。”忽然间,荀攸说话了,冷笑着道:“那杨修就在曹操的帐下,用曹操最适合不过。”

    钟繇略有迟疑,道:“曹操,能劝动王朗?”

    荀攸越发冷笑,满是恨意的道:“一丘之貉罢了,曹操是我给那王朗最后的颜面,他要是冥顽不灵,便是拼着受陛下的严惩,我也先料理了他!”

    依‘颍川党’现在的实力,别说王朗了,就是杨彪都能随意拿捏。

    荀彧看向他,道:“关于吏曹、户曹的部分,他们还没有说。”

    荀攸张嘴要辩驳,却又没发出声音来。

    ‘新政’内容中的两大支柱,一是土地、二是吏治,而这两部分责任在户曹,吏曹,也就是在荀彧、荀攸身上。

    如果这两项摊开来讲,才是最为艰难的。

    钟繇径直起身,道:“我去找曹操,应该不难,就看他能不能说动王朗。”

    荀彧应了一声,道:“他要是提了什么要求,暂且答应下来。”

    钟繇点头,快步离开。

    议事厅里那么多人还在等着,必须尽快回去,否则夜长梦多。

    荀攸坐在那,双眼恨意闪动,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而这时,刘辩已经来到了与尚书台一墙之隔的嘉德殿。

    坐在偏殿里,颇为悠闲的喝着茶,听完徐衍、卢毓的转述后,面露怪异,摸着下巴,自语般的笑道:“有趣了。吴景,皇甫坚寿,邴原等人出腔不意外,司马儁也跟着反对了……咱们那位廷尉终于不忍耐了?”

    卢毓低着头,嘴唇蠕动,欲言又止。

    刘辩抱着茶杯,目光异色的看着门外。

    对于尚书台发生的事情,他也很是意外,原本以为针对的地方会是关于清丈田亩那些,不曾想到这里就卡住了。

    一个小吏急匆匆进来,道:“启禀陛下,钟仆射去了大司马府。”

    “哦?”

    刘辩越发意外了,心里琢磨着,一时也想不透彻,道:“让人盯着,徐衍,伱去将陈留王叫来见朕。”

    “是。”徐衍应着,退后出去。

    没等多久,刘协就急匆匆的来了,神情谨慎的行礼道:“臣弟参见陛下。”

    徐衍这会儿越过刘协,来到刘辩身后侧,低声道:“陛下,钟仆射请了曹司马,曹司马正在去往尚书台偏房,准备与王廷尉私会。”

    “私会?”

    刘辩古怪的眨了眨眼,继而思索更多,道:“你是说,钟繇请出了曹操,去劝说王朗?”

    “应该是这样。”徐衍躬着身道。

    刘辩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却并不认为曹操能说服王朗。

    因为曹操与杨彪,与王朗其实并没有多少交情,曹操有什么能力,说服王朗改变心意,与‘颍川党’合作呢?

    “皇弟,你怎么看?”刘辩忽的转头看向刘协,笑眯眯的说道。

    刘协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刘辩,道:“臣弟相信,钟仆射有他的考虑。”

    对于这样的回答,刘辩自然不满意,道:“你反对尚书台的那份施政纲要?”

    刘协最怕刘辩问这个了,硬着头皮,道:“臣弟不反对。”

    “也不支持?”刘辩端起茶杯,在喝之前淡淡道。

    刘协头皮发麻,心里挣扎再三,道:“臣弟支持。”

    对于刘协来说,说出‘支持’二字是艰难的。并不止于御史台的改制计划对他来说太过凶险,还在于支持尚书台的‘施政纲要’,会将他推到那些反对者的对立面。

    刘协向来是极力远离朝政,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形的出现。

    “那就说出来,”

    刘辩喝了口茶,看着他道:“不要藏着掖着,你是朕的皇弟,有什么可怕的?大胆的说出去。”

    刘协浑身一抖。

    这是,要他在尚书台会议室,公然的支持尚书台,支持‘颍川党’吗?

    “陛下,”

    还不等刘协回答,一个小吏急匆匆跑进来,道:“曹操与王廷尉携手而出,似相谈甚欢。”

    刘辩眉头一挑,道:“相谈甚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