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哈尔孔走入工坊时,卡丽丰不着痕迹地微微皱眉。

    她放下撑着脸颊的手,从安多斯给她做的小木椅上站起来,随意地抚了抚裙摆,与长兄问好。

    哈尔孔眯起他的眼睛,回给王女满怀做作的友善微笑。这让他脸上出现了不和谐的皱褶,就像他的皮肤笑着的同时,内里的肌肉却不屑地收缩。

    长王子的虚伪像一条色彩斑斓的蛇。卡丽丰并不喜欢,从来不喜欢。

    “安多斯正在工作。”她轻柔地说,“比赛的时间快到了。”

    哈尔孔盯着妹妹看了几秒,极力地尝试从她凝固面具般的笑容里逼迫出少许恐惧。

    当他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失败时,哈尔孔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向着安多斯招招手,然后朝着工坊里一尊竖立的石像阔步走去。

    “我来看你,安多斯。”哈尔孔笑着说,“那个男孩住在市井也就罢了,你怎么也住到荒郊野外去?父亲的宫殿不再能满足你了?”

    他丝绸的衣袍边角骄傲地从工坊的台面上刮过,勾住了瓷质的战神像摆件;接着,那摆件向地面扑去。

    卡丽丰眼疾手快,接住坠落的器件,在将其放回桌面时,有意地控制着力度,用其坚硬的底盘敲响桌面。

    哈尔孔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咚”吓得向前一绊。

    卡丽丰笑了笑,手指摸了摸小摆件的头盔,像安慰孩子一样对摆件说:“我们的战神生气了。”

    哈尔孔装作没有听见,他走到接近完成的石像附近,拍了拍手,“安多斯,你准备得怎么样?雕刻完了?”

    石像垂地的飘飞丝袍背后,出来一个不急不缓的人影。

    石像的形貌仍然映在安多斯的双眼与额前的汗水里,他的一部分精神与灵魂始终沉浸在漫长的雕刻过程中,而另一部分则从艺术的涡旋里若即若离地抽身探出,驱动着现实的躯壳,去履行伦理和礼节赋予一个独立個体的额外义务。

    “塑像永远不会被完成。”安多斯说,“每一次修整都会带来更多的缺憾……但我快准备好了。”

    他忍不住去纠正了哈尔孔的话,接着对兄弟的天然敬意涌上心间,使他很快愧疚地收回未完的话语,回答哈尔孔的问题。

    “非常好。”哈尔孔拍了拍手,“你一直为父亲带来光荣,有你作为我的兄弟,是一种切实的荣誉。”

    安多斯沉默地道谢,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再多说些什么。

    “谢谢……”

    “伱会获胜的,我的兄弟。”哈尔孔殷切地握住安多斯空闲的手。他的期盼以及其下隐藏的焦虑,令久居火炉之侧的安多斯也感到炙烤难耐。

    卡丽丰将战神像握在掌中,用对这件艺术品上精细色彩差分的观察,来掩饰自己的思考。

    她太习惯哈尔孔无端的焦虑了。

    无论是被身为长子的压力所迫,还是天生的野心所催动,她见到的都是一个经历数十年时光后,用所有光滑的丝绸、华丽的头冠与强化的威严,来盖过其与生俱来的天赋不足的僭主长子。

    她第一次亲眼见证权力与与荣誉是如何摧毁一个本性不差的人,就是在她长兄的身上。

    卡丽丰的拇指指腹擦过战神像持矛的手。

    她不介意在未来的某一天去辅佐哈尔孔,但那只会是出自对洛科斯的依恋。

    安多斯的鼻子因紧张而皱起,眼神从被抓住的手向上挪到哈尔孔的脸上。

    他老实地陈述:“我不知道,哈尔孔……在见到佩图拉博的作品前,我不知道。”

    “那个神圣的男孩令全城人知道了你们的比试。”

    哈尔孔肌肉的细微颤抖无声地暴露出他特有的不安。

    “这个月,他找遍了首都的每一名石匠,那些工匠在他到来前就翘首以盼他的造访。那个孩子走进工坊,空着手去,带着工匠免费赠送的工具,与将要传遍全城的赞誉离开。高山来的神子与僭主的王子将要展开一场技艺的对决,已是整个国度皆知的事实。”

    “所以……我不能输吗?”安多斯问,悄悄地从长兄手里抽走自己的手。

    他的手是为握住造物的工具而生。

    “我没有这个意思。”哈尔孔立刻说,他转到石雕一旁,距离塑像非常邻近。

    安多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按照他心里第一时间弹出的想法,将兄长从他珍爱的事物旁劝离。

    哈尔孔语重心长地开口,言谈间竟有如比他的弟弟与妹妹年长数个辈分:“人来到这世上,就一定会面临失败,就像石头总会落到地面,泉流总会聚入河湖,你们要学会接受输与赢,就像接受这世上任何一个本就存在的道理。更何况你将要与之对决的,是雪山下到地面的神降子嗣,我们在众神的光辉下受引领,就算败给众神恩赐受宠爱者,也是天地允许的道理。”

    “但是,”他话锋一转,带着做作的耐心俯下头颅,看着卡丽丰:“除却侍奉神灵的奥林匹亚人身份,我们也是洛科斯的儿女,是将要为洛科斯人服务,带领我们的人民在这不止息的战争涡流里走向更伟大的繁荣的有责任者。如果我们在获得我们子民的信任前,就常常将败绩展露在外,那么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去做一国的主人呢?”

    卡丽丰放下战神像,漫不经心地扮演着她的角色:“那便祝愿安多斯能取胜吧,我衷心地这样想着。”

    然而她脑海里却浮现出莫尔斯与佩图拉博那间工坊里无数叫人惊奇的艺术臻品,以及莫尔斯玩笑般的劝告。

    近些日子,她其实与莫尔斯有过少许书信的往来。

    她率先大胆地送去问候,而收到回应,则是意外之喜。

    她无法通过几张纸来摸清那名黑衣之人的真性格,但这不妨她的确被他的寥寥几句字词吸引。

    她知道下次若有单独与那二人见面的机会,自己是一定会试试先喊佩图拉博大人,再喊莫尔斯大人的。

    哈尔孔得到满意的答案,又迫不及待地对安多斯露出恳切之容。“我的话没有冒犯到你吧,我的兄弟?”

    安多斯的眼神不再流连于他的作品了,他的雕塑正慈悲而欢畅地微笑,而安多斯则完全地回到现实,他的悲哀之心已不允许他再沉湎于创造。

    “将要成为一国的主人的是你,哥哥。”安多斯说。“我的输和赢,又会对你的脸面又怎样的妨害呢?更何况正如你所说……人来到这世上,就一定会面临失败。”

    哈尔孔摇头。

    “三日后,无论是洛科斯的能工巧匠,还是异国前来拜访的贵客,甚至我洛科斯的一部分公民,都将要观赏你与佩图拉博的比斗。安多斯,你是我珍视的兄弟,我们的荣耀依靠我们的血脉深深相连。”

    “他们是不请自来的吗?”卡丽丰忽然提问。

    哈尔孔的骄傲在质问中破碎,他的笑容因阴郁而化作痛苦,一个恼怒的影子将他笼罩覆盖,令这个男人显得尖锐而冷暗。

    “我邀请了他们。”他生硬地宣告,“我祝福你,我的兄弟,还有我的妹妹。”

    在哈尔孔离开后,安多斯也没有回到工作之中。他席地坐下,沉默地望着他的塑像。

    卡丽丰轻声问:“这是赫丰妮女神吗?”

    安多斯颔首。

    司掌生命的赫丰妮,奥林匹亚人成年时更名仪典的主神。

    她为奥林匹亚的孩子赐名,拥抱着初至此世的灵魂,祝福孩子在这个广阔的世界受到欢迎的新生。

    “我其实很希望佩图拉博获胜。”安多斯说。

    卡丽丰凝视着神像的面具,只是这样被石像注视着,她心底就升起无源头的感动。

    “他能获胜吗?”

    “如果他和一月前相比没有进步……他不能。”

    卡丽丰知道她的哥哥从不傲慢。他谦逊、温柔,少言寡语,永远诚实。

    所以她笑了笑,重新坐下。

    “我祝福你们两人。”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