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老少三人齐齐在院子外头候着皇后。

    皇后望着他们,深吸气道:“真丫头劝我来此,原来是因为燕王?”

    傅真抿唇望着地下,随后才惭愧说道:“事关大殿下和燕王殿下,臣妇不敢轻率行事,只好出此下策。”

    裴昱夫妻也帮着说好话:“真丫头年轻不懂事,求娘娘饶了她罢。”

    皇后沉息:“我没有怪她。”说完她看向傅真:“既然这件事情你是最清楚的,那你眼下,也随我回宫吧。”

    裴昱纳闷:“眼下天色已晚,娘娘可是还有旨意下达?要不您留下来用个晚膳,这才与大殿下重逢,该当多聚聚才是。”

    皇后道:“不要啰嗦。我让这丫头随我入趟宫,断不会少她一根头发。”

    裴昱连忙称是。

    皇后又道:“亦儿愿意回万宾楼住,这也好。我不方便留许多人下来跟随他,你先替我打发人去负责他的安全。我方才已有话交代,他暂且不会离京,也答应了我明日去找找宅所。此事我便不烦二主,你们协助他办妥。

    “我知道他虽然答应我留下来,但终究将来如何,作不得准。不过是尽全力挽留。

    “他的过往真儿已知道得十分清楚,万望你们顺从他的意愿,莫要未经他的同意将他暴露出去,更不要向皇上提及。只要他平安顺遂,我亦就安心了。”

    裴昱夫妻连同傅真皆跪下来接旨。

    皇后长吐一口气,转身看了眼身后静寂门庭里站着的杨奕,盈着泪光离去。

    皇后是乘马车出来的,傅真跟随她上车之后,她默一默,又扭头吩咐车下一中年侍卫:“萧云,你还记得贺昭和陈嵩吗?”

    萧云颌首:“臣记得。”

    皇后道:“贺昭就在此处,你留下来,去找他,然后就——留下来跟他一起当差好了。”

    萧云沉静的脸上露出震惊,定望了她片刻,得到她挥手示意“去吧”,遂拱手领旨,飞快就进入了裴府。

    傅真看完这一切,目光收回来:“祝贺娘娘夙愿已了,与大殿下重逢,娘娘心病去除,此后当万事顺遂。”

    皇后深吸气,未曾答话,但她恬静的脸色显然是认同了这番话。

    傅真又道:“这萧统领是娘娘身边第一等的干将,娘娘真是用心良苦。”

    她也不知这么大晚上的皇后还带她入宫做什么,她也不敢乱问,只能先拉扯几句话化解沉闷。

    皇后把车帘放下来,夜明珠昏黄的光亮幽幽照着她的双眼:“你这话不是成心让我惭愧么?

    “如果他一路跟随大军入京,就算不当太子,他也会建功立业,享万丈荣光的。

    “那一遭变故,使如今我竟然只能顺从他在民间隐匿,使他白白蹉跎了二十多年,为了不引人起疑,我还只能留下萧云这么一个人代我去他身边护着他,这又算得什么用心良苦?”

    傅真见不得她如此自责,待要再劝几句,但见她腰背笔挺,竟然又回到了早几年前那般精神矍烁的样子,知道她这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亲儿子,精气神也恢复起来了。于是即便是自责,那倒也是无所谓了,何况但凡听说过杨奕的经历,都会心疼他,当母亲怎么可能不自责?

    便不再说话。

    马车走出一段后,她忽又看向了皇后。

    此刻皇后正在出神,但看起来已经从面见杨奕的心伤中抽身出来了,她的脸上是凝重的神情。

    “想说什么就说吧,说完了我也有话说。”皇后并没有看她,却也察觉到了她的神态,此时垂了垂目,将左肘轻搁在了身边的炕桌上。

    傅真便道:“确有一事想请娘娘示下,大殿下那日一来便尊家母为姐,故而臣妇也称了大殿下一声叔父,可先前,臣妇却又听到大殿下尊了家公为‘叔’,而家公与荣王曾经确实也论了同辈,如此算起来,大殿下又确然与敏之同辈,这辈份可就乱了,臣妇日后可如何称呼大殿下为好?”

    皇后凝眸思索,说道:“若他肯入宫为皇子,倒不存在与你们论辈份了。”

    “就是说。”

    “他自小称你家公为叔父,不好再改。”

    傅真遂道:“家母也觉得当不起大殿下的长姐之称,不如——”

    “不如,就让他论你母亲为姑母吧。”未等傅真把话说完,皇后就说出了她的决定,“你外祖父宁老先生于他有救命之恩,他该当低两辈,与令弟同辈称之。”

    傅真目瞪口呆:如此一来她与杨奕就平辈了?

    这倒是解决了辈份问题,但她岂不是还占了便宜?

    “这不合适吧?”

    “就这么着。”

    皇后一锤定音。

    傅真自然不能再说什么。

    想到方才皇后说她也有话,便顺势道:“不知娘娘传臣妇入宫,是有何吩咐?”

    皇后神色变得端凝,她眼望前方片刻:“回头我会去见燕王,你随我同去,在门外等候着即可。”

    傅真心下一跳,其实今日合计了这么一出,她就估摸着接下来皇后会去找燕王对质。

    这事儿太超乎大家的意料了,废太子折腾也就算了,他到底是有个皇位要继承,也已经开枝散叶,杨奕要是回宫夺位,那废太子输了就得输掉一大堆人。

    燕王一个病秧子,但凡皇帝还有别的选择都不会选他当太子,而且他还没成亲,连将来能不能育下皇嗣都没准儿,这种情况下他能迎回杨奕这个大哥,自己安心当他的闲散王爷,是最妥当的做法,而且凭杨奕的人品,绝不至于连一个病秧子弟弟都容不下,可以说杨奕掌江山的话,对燕王只有好而无害。

    而他竟然还在杨奕面前搬弄是非,挑拨杨奕对皇后的信任,虽然也只是耽误了七年,可如果不是他,万一杨奕早就进京来找宁夫人了呢?

    总之,让皇后去当面揭穿燕王,也是傅真此举的重要目的。

    可她没想到皇后竟然要把她一道拉进宫中,这种时刻,她一个外人在场合适吗?

    想了下,她试问道:“娘娘是想让我去跟燕王殿下对质么?”

    “我要是想对质,何必找你去?直接让奕儿与他见面岂不更好?”皇后说到此处,目光蒙上一层凉意,“当然奕儿不会的,他不屑。但他再不屑,我也是要把事情摊的明明白白。否则我没有底气再去见他。”

    说到这里,皇后抿紧了双唇。

    傅真心下大疑,但也不好再追问。

    马车很快就驶入了宫中,停放在宫门之内软轿又将二人径直送入了坤宁宫。

    燕王的宫殿就在东路,在坤宁宫稍作休整,皇后便带着傅真出宫穿过一道小门,沿着甬道来到了燕王的宫殿外。

    此时夜色已深。宫廷四处大都已经熄了灯火。

    但燕王宫里还亮着灯。

    虚掩着的殿门之内,花窗微启,秋风轻送,帘幔轻拂,燕王散着发丝斜歪在锦榻之上,手上捧着一卷诗文,但他一双眼睛却是怔怔地望着地下。

    太监端着一碗汤药轻步走进,看了一眼他之后,轻手轻脚的放置在他身旁的炕桌之上。

    “殿下,该用药了。”

    燕王没有动,太监便又催请了一声。

    他这才把书放下来,活动了一下长久弯曲的手指,伸到前方的炭盆上方暖了暖。

    “母后今夜为什么歇的那么早?”

    太监垂首:“据说娘娘这两日精神有些欠佳,故而早歇了。”

    “那她为什么这两日精神欠佳?”

    太监被问住了。

    燕王把目光从他脸上收回去,又看着地下说道:“我听说这两日,裴瞻的夫人频频入宫,好像跟母后之间有什么事情。”

    太监颌首:“平西将军夫人这两日的确入宫的次数较多,不过,娘娘看起来颇喜欢她,也许只是传她入宫说话解闷。”

    “可是传说中裴瞻的夫人,听起来并不是个只会解闷的人啊。”燕王的目光幽幽的,青涩的脸庞上略有些失神,“我总觉得她们之间有别的事呢。”

    太监听到这话也思索起来,片刻后回应道:“就算有别的事,那也没什么。裴家位高权重,如今正是朝廷倚重他们之时,总归会来往多些。”

    “可是,平西将军夫人,他是宁泊池的外孙女。”燕王稍稍抬头,“眼下大哥就在京城,七年前他本来也是要进京见宁夫人的,你说,这次他会不会去找宁夫人呢?”

    太监明显答不上来。

    燕王坐起来,起身的中途吸进去一口风,他捂胸咳嗽着,等气喘平息之后,他说道:“父皇那边什么时候下旨立我为储呢?二哥已经被诛杀两三个月了,父皇身子骨也不是很好,他没理由往下拖。”

    太监走上前,轻轻的替他顺着背:“应该快了,小的听说礼部那边一直在着手办理这件事,大殿下深恨着皇上皇后,是不会回宫的,太子之位只会是殿下您的。”

    “可是这么拖下去,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否等到了。”

    “殿下可千万莫说这样的丧气话!”

    “说不说不都是这样吗?又不是不说,我就能多活几年。”

    “殿下!”

    太监哽咽起来。

    “殿下!”

    这时候外头传来了宫人的声音。

    “殿下,皇后娘娘驾到。”

    燕王抬头往门口看去,然后他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把门打开。

    禀报的宫人正站在门口下,而他的身后,皇后正从宫门外走了进来。

    “母后!”

    燕王跨出了门槛。

    皇后停在他的面前,目光先打量了他的脸庞一会儿,然后道:“怎么还没睡?药吃了吗?”

    “还在那晾着,还没喝。”

    皇后收回目光,走进去,先环视了一圈屋里,然后才回头目光示意她带过来的太监:“在门口等着。”

    太监颌首,把门关上了。

    这时候傅真也在皇后身边的宫女陪伴之下从门外走了进来。

    燕王的太监见状,不由吃了一惊:“你——”

    “这是娘娘的旨意。你下去吧。”

    皇后的太监果断打断了他的话,并冷冷用目光示意着他。

    后者强行按下满腹的惊疑,躬身下去了。

    皇后的太监向傅真俯身递出个手势,让出了门下的位置给她。

    已经关严实了的殿门里头,皇后已经坐在先前燕王坐过的锦榻上,她看了燕王一眼,指着炕桌的那一头:“坐吧。”

    等他坐下之后,皇后又把已经晾好了的汤药推给他:“先把药喝了。”

    燕王乖顺地端起药碗,仰着脖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随后朝皇后咧嘴一笑,抬着袖子抹了一把嘴,将空碗放在桌上。

    皇后逆光坐着,眼神让人看不太分明。

    “我记得你小时候喝药,总是哭着喊着不肯喝,一点苦也吃不得。多年过去,你也习惯了。”

    燕王微微点头:“喝了十多年了,再苦的药也不苦了。只要能保住这副身子骨,能够在母后膝下多奉孝几年,便是儿臣的福气。”

    皇后移开目光,缓声道:“皇上的三个皇子当中,其实你的命是最好的。

    “老二出生的时候刚刚定国不久,西北西南还有岭南尚有许多余孽未除,我们都要忙着朝政,国库也很虚空,他小时候其实跟大臣子弟的待遇没有什么分别。

    “老大就更不用说了,我怀着他的时候,到处东奔西走,仗着年轻,挺着大肚子熬夜给将士们缝补,那时候兵马也不足,很多时候要自力更生,生他的那天早上,我还和麾下将领的家眷一起给大伙做饭。

    “那时皇上的兵马还只是南边不起眼的一支,也缺少资助,老大小的时候,常常也跟着大人饥一餐饱一餐。

    “再后来,皇上打出名堂来了,多了很多人投奔。也得到了许多资助,终于不用挨饿了,而他那个时候又要跟着他父亲学习用兵了。时长又这里伤那里伤的。

    “只有你,”说到这里,皇后望着燕王,“你出生的时候天下太平,那几年风调雨顺,各地收成也不错。

    “后宫充盈起来,朝上朝下欣欣向荣,文武百官和谐共治,他们都有时间也有精力教你们才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