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苍山,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更远处的山影已经看不清晰,不知是阴云更重还是时辰已晚,抑或两者兼有。

    “那怎么办?”裴液感觉自己语气有些僵直,“怎么挽救?——总得有个办法才是。”

    女子安静地看着他,直到少年心几乎彻底凉透,她转头轻声道:“我不知道他们如何对《姑射心经》如此了解,但这‘死关’,其实也正是《姑射》第二个境界的门槛。”

    “如今它向下崩塌,挽救之法也不过是消去矛盾,令其重回正轨。”明绮天道,“这其实也是破开《姑射》第二重的关碍。”

    裴液明白了些:“所以,你要破境是吗明姑娘?——那很难?”

    “不是‘很难’。”明绮天摇摇头,眸光安宁地看着他,“是我做不到。”

    “.”

    “因为那是‘自杀’中的‘自杀’。”明绮天温和耐心地解释道,“一个人可以持剑自刎,却不能让脖子自己切断自己.【明镜冰鉴】本来是我的本心,如今它受【心烛引】之燃开始对抗《姑射》,我没办法锄去它。”

    “.”

    “修习《姑射心经》本应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女子道。

    裴液明白了,【明镜冰鉴】明透世事,心无杂念,本就是距离《姑射》最近的天生之心,它当然仍有“人”的特质,但在朝姑射靠近的过程中,它们会渐渐消去,这面镜子最终会化为天心。

    但如今心烛引点燃了那些特质,【明镜冰鉴】骤然朝相反方向而去,这当然是对《姑射》的一次反叛。

    裴液心冰冷地沉了下去,嘶哑道:“那。难道就只能——”

    但一個荒谬的想法忽然与此同时浮现了出来:“不能‘自杀’,那.我帮你呢,明姑娘?”

    裴液看着女子:“我能不能帮你锄去——”

    然而女子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并无什么惊讶的神色,裴液这才意识到这个方法其实早在女子心中。

    但她并未主动提出来。

    “是的,这或许是唯一的方法。”明绮天讲完停下话头,转头望着洞外雨帘,安静了片刻。

    回过头来看着少年,目光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安静,但里面似乎又多了一抹柔和:“抱歉针对我的事情把你牵扯了进来这法子也只是试一试,如果你做不到,那也没什么.好吗?”

    裴液怔了一下。

    明绮天收回目光,将琉璃拿到两人之间,这柄剑上清美如旧,里面的幽蓝已将要消除殆尽。

    裴液没多想女子话里的意思,他这时是终于感到一股火焰正在从心灵的深处燃起.冰冷的身体被它炽烈地唤了起来,向着摆在面前的目标绷紧了筋骨。他一直在痛苦自己的无能为力,如今却真的有一条路摆在了他面前。

    ——既然是“唯一的方法”,那他怎么能“做不到”?

    裴液抿唇看着琉璃,缓缓伸手搭了上去。

    “它会信任你的。”明绮天道。

    “.什么?”

    “‘明心’。”女子道,“所以你可以锄去它。”

    “.”

    但明绮天只是又向帘外安静眺望,少年看不清她的目光,几息后她回过头来:“向我‘斩心’就可以了。”

    裴液向琉璃传去一道意念,下一刻深入之感如此明显,清朗悠远的白铺满了他的整个视界。

    ——————

    十刻之后。

    山外,清溪。

    一道啸然暴烈的火线从另一座峰顶一掠而来,雨幕被灼出一道长长的空洞,而后苍林惊风,其人坠落溪畔,将周边半条溪水都震出跳珠。

    青衣则如一道真正的清风,持剑飘然落地,胸口伤处已被封住。

    “血气就到这里了。”冷雨将戏面洗润得更加夺目,司马低膝将手探入溪水,“.他们在这里洗去了血迹。”

    这是简单而有效的阻断,玄门也难免要多花些力气,越过此溪往前,是更深幽的苍山密林,要找寻两人的踪迹,须得更加扩大范围、放慢速度了。

    溪水对岸有几个明显的脚印延伸进密林,但很快就变浅消失了。

    衣端止金瞳凶漠地看向前方,就要再次跃入高空。

    但司马制止了他:“且慢。”

    戏面垂目看着脚下冷溪:“我们的人说,这少年机敏善变、心思百转,不像会如此粗心留下脚印.我想他从这条溪水洗去血迹之后,是故意如此误导.自己很可能是往回而走了。”

    戏面后的目光越过树梢望去,苍林不断,诸峰高峻,遥遥之处,一道极高的断崖朦胧在雨幕之中。

    衣端止暂时顿步。

    司马望着这个斜去的方向,却又再次沉默:“.但那是偏往穿山的线路了,反而易于寻找.”

    他转头回看对岸的那几道脚印:“.既然机敏,想必也不会设计如此粗浅的误导.”

    漠然抬头:“我想他还是朝此方向,既然他留下脚印,我们就先去看看。”

    当先仗剑纵身,衣端止紧随其后,一跃远远掠过了小溪。

    ————

    裴液一瞬间恍如隔世。

    他立于石阶之上,而四面唯有云海。

    这不是人间,这是高天仙阙。

    往任何一面去看都如同身在画中,但裴液记得自己身负的重任,抬头拾阶往上登去。

    淡云缭绕周身,不多几步,已身在顶端。

    一瞬间视界开阔,整个人被占据眼前的奇宏之景定住。

    一面巨大的圆壁从云海之中探出,如同月出云中,笔直地矗立着,径长二十余丈,人立在下面,就如同铜镜前的蚂蚁。

    从右至左,这面铜镜上密密麻麻地书写着高简的文字,其独特的清晰气质令裴液一眼就辨认出来。

    并未来得及识读其内容,当它映入眼帘的第一刻,裴液整副心神就被全然牵吊起来。

    仿佛在地底幽窄之中阴生数十载之后,一朝而出,骤然得见高天远峰.这面书壁就有如此直抵心神的“朝闻道”之感。

    而在其下,将它的底部和裴液所立之处联通的,是一面平雕而出的宽阔剑台。

    剑台尽头,圆壁之下,一袭白衣安静地横剑而立,衣袂飘带在风中缓缓飘舞。

    这方石与云组成的仙境仿佛一瞬间被点上了灵魂,剑台之上,圆壁之前,裴液几乎感动地再次见到了这令人神仰的风姿,清远高渺,正如永居云上的天人。

    “.明姑娘。”与在衣丹君心境不同,裴液知道这里不会有欺骗和隐瞒,“你还好吗?”

    女子淡眸望来,微一点头:“下一次剑决将在白日入云后开始,届时无论胜负,‘冰雪身’都难免重创,伱既来斩心,不必在此逗留了。”

    裴液怔了一下:“.我还未见敌人,明姑娘。”

    明绮天抬剑一指:“‘乱心’就在云下。”

    裴液回头,这才发现自己所立之阶不唯能够向上,向下亦没入云海。

    他这才反应过来,这片云海之上的境界或许已是最后的净地,云下的世界不知已如何混乱一念及此,沉重再次压覆住少年的内心,他抿唇按了下腰间,【山羽】正挂在那里。

    裴液抱拳躬身,按剑转身而下。

    他不知下面是怎样的风暴和危险,只知道既入此心,就一定要消去尘乱,帮女子重塑心境。

    这是唯一的方法。

    石阶修长。

    云海的厚度有些超乎少年的想象,他在云中向下行了许久,当云雾真正淡去时,眼前的景象再次令他怔在了原地。

    他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一直是在一座峰上。

    刚刚的仙境是此峰的上上之上,那圆壁似乎是半座峰尖切雕而出如今这里,才是此峰可以居住的最高之地。

    只是与预先的想象全然不同,不是崩溃倾塌的世界,也没有惨烈至极的厮杀,在衣丹君心境中的经验似乎完全派不上用场——他甚至没有看到两种力量的对抗。

    只有纯然的美和安宁,美石翠林之间小径通幽,清浅的水潭空澄如镜,抬起头来,碧空如洗,淡云如抹。

    薪苍的四季也如大块涂染的画,但那是泥沙俱下,须得遥远去看,这里却是孤高清美,宛如真正的仙境。

    一方铭字高石远远伫立,裴液看去,是曰:【神人峰】。

    在这三字入目的时候,裴液正踏下最后一级石阶,一种遥远的清冷顿时包围了他。

    他凝咽伫立片刻,微微握紧了手中剑柄,然而这里宁静得如在世外,他举目望去,没有一个人影。

    整片峰顶诸多树木错落有致,并不密集,北面,水潭将秋色和天空一同倒映进去,淡雾环绕周边,自己身处东面,背倚着巨大入云的石壁,西面则是上山之径,而在南面裴液目光一顿,一方简单的檐角正从枝叶间隐约透了出来。

    他立刻按剑而去。

    沿径向幽,视野渐渐被林荫芳树规束起来,峰外云雾再不可见,辽远也化为静谧。

    那房屋已隐约在前方,裴液步于林下,越发警惕按剑。忽然他锋冷的气质从一颗异树旁贴过,乍然惊起了一段急促的短鸣。裴液猛地转头,杀气瞬间锁定了枝上一只云白圆滚的小雀。

    被这杀气一激,小雀更加激烈地扑棱着翅膀,短喙朝天尖细地乱叫,只是这声音又幼又弱,而它手忙脚乱地扑棱了半天,也没能飞起来,反而脚一滑从枝上落了下去。

    “你吓到它了。”清凉如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裴液这次是真的骤然抽剑回头.却再次怔在了原地。

    少女目光淡然地看着他,白衣像是云朵织成。翻开的古册把在手上,头发简单的挽在脑后,青丝修衬的,是一张令人神痴的面容。

    平心而论,裴液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少女,宛如仙境中走出真正的仙子.直到大脑迟钝地反应过来,他才意识到,这就是和他同龄的明绮天。

    少女走到树下,将地上圆滚的小白雀捧起,重新放回到树上。一接触到少女的手掌,这只小生灵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这只尤其好吃贪睡。”少女道,“林子里不缺吃食,它到现在都不太会飞。”

    裴液怔然相望,女子.少女的声音还未全然如后来般清淡如水,或者,至少是泠泠的山溪

    “来坐坐吧。”少女肩背修挺地望着他,眸子清透又干净。

    “.好。”

    少女便向前面引路,又低头翻起手中的古册,裴液下意识偏头去看,几息后才猛地意识到这在女子身边养出的习惯不大礼貌。

    少女看他一眼,夹住手指把封面翻给他:“《洗日阁谈剑》,你读过吗?”

    “.没,没有,明姑——”裴液闭住了嘴巴。

    少女殊不在意地点点头,挪回目光:“这本书字词明朗,义理端正,不费什么心力,适合闲暇时翻一翻。”

    “.”

    两三句交谈间,两人已立在一座小院之前。

    若说简陋如茅屋倒谈不上,但确实是极简单干净的一间院子,用料虽然不粗糙,但几乎没有什么修饰。

    门上也没有兽首和锁环,少女推开门,院中一样干净。

    越过院子推门入户,同样是一座简单的明堂。

    裴液迈入门中,又是一怔——只见整整一面侧壁,俱都悬挂着满满的单剑。

    与博望赵刺史那样花式繁多、缀金镶玉的精致不同,这里是完全出自一人的手工,而且每一柄都只有剑应有的部分,有竹子、玉石,但更多的还是各种各样的木芯,还有很多柄金铁。

    它们简单却不单调,每一柄都有着世所罕见的神韵,高妙、古拙、锋利、俏皮.只有清心至极之人,才能将心力和时光如此投放其上。

    “前两年的时候很喜欢制剑,这个过程会令我感觉像是摸到了‘剑道’本身。”少女道,“你觉得哪一柄最好看?”

    “.”裴液怔怔移目,“都最好看。”

    少女露出个清浅的笑,有些高兴。

    “请坐吧这里倒是也没有茶。”

    然而裴液这时回过神来,有些不安地望着面前搁书倒水的少女,张了两下嘴还是没能开出口,手有些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

    但在这时少女主动说了出来:“我叫明云。”

    裴液一怔:“哦那么‘绮天’是字了?”

    “什么字?我尚未出山,还没有取字。”

    “.”

    少女看他:“你叫什么?”

    裴液又怔住:“明姑娘你不认得我?”

    “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吗。”少女抬了下清淡的眸子,微微偏头。

    “那你.”裴液不知如何提这初见后的一切。

    “因为我信任你啊。”少女安静的望着他,清透的眸子仿佛倒映着少年的内心。

    裴液怔然。

    ——“她会信任你的。”

    “我知道的。明心和姑射的剑决再没有结果,‘冰雪身’就要崩溃了。”少女将两杯清水摆在两人面前,看着侧壁挂满的木剑,“太阳要落回云下之前你杀掉我就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