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望州城。

    三层客栈,日间喧嚷的街边此时也只剩寂静,门窗紧闭之内,男人坐在桌前,那张博望城堪舆图依然铺在桌上。

    图还是那张图,但仅仅三天时间,它却仿佛变得衰悴了许多,一眼望去,便有一股萧瑟之气盈目。

    男人瘦长的手指缓缓抚过此卷,轻声喃喃:“凛秋皆悲,谁人得志?”

    秋气翻滚起来。

    年轻男子静立一旁,他瞧不出这张图有任何变化,但男人的瞳孔中已翻涌起玄妙的变幻。

    顷刻后,男人提笔蘸墨,在城东南角的一座宅子上一勾,留下了一个鲜红的圈。

    看着这个结果,年轻男子刀刻般的脸庞更加冷硬了些。

    “确实在这里。”男人搁笔道,“你寻得很对——这是处什么地方?”

    “本地门派七蛟洞的庄园。这门派一个月前还如日中天,现在因为牵涉欢死楼的案子,在天山的压力下已经快要垮塌殆尽,这庄子也被仙人台打了封条。”

    “空庄子?”

    “有人住。”年轻男子道,“这正是他逗留此处的原因。”

    “嗯?”

    “七蛟真传尚怀通,六生剑者,在刚刚过去秋比的中用出过半招意剑,却被这届秋魁用四生拙剑破了,又被还了一招完整的意剑。”年轻男子语气没什么波动,“我打听到的消息是此人极其阴暗偏执,因而心境破碎,不敢用剑了。”

    “那你的意思是还可以修补还复?”

    “想必。”

    男人点点头:“这位秋魁什么来路?”

    “裴液,说是本地人——和明绮天一路的。”

    “唔仙人台那边呢?”

    “天山司风、府台鹤检,应当俱是第二阶。”

    男人点点头,安静了一会儿:“那便不要夜长梦多——明晚吧。”

    “.好。”年轻男子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子,秋凉深深灌进他的心肺。

    男人把手下图画缓缓卷起,偏头轻声:“孟离.把心静下来。”

    男子垂眸:“.嗯。”

    ——

    画卷缓缓展开。

    温馨的画面映在月光之下,摆在男子幽冷的目光之前。

    碧霄阁,危险的男子和仿若无知的少女相对而立。

    “就是这幅。”李缥青从画卷后探出头来,“摆在那桌上的,一瞧就瞧见了——并非我有意动手动脚、胡乱翻检。”

    男子仍是一言不发。

    “.那我就先走了?”李缥青露出个有些无趣的笑,“若实在不便,这画我放下就是,不拿去和贵掌柜玩笑了。”

    没有回应。

    男子一言不发,只静静地看着她。

    在这样的气氛中,少女感觉自己嗓子哑住了,一种窒息感开始咬住她的喉咙。

    男子冰冷危险的眼神自始至终没有半分消解,仿佛穿透了她的一切表演和防御,看穿了她冰凉的手脚。

    暗室冷月之下,幽刃缓缓从男子腰后抽了出来:“前阁和后院之间守卫严密,你是怎么闲逛到这边的?”

    “.”李缥青心坠到了谷底。

    她正要咬牙拔剑,身后忽然出现了一个清和的声音:“姐姐怎么在这里?”

    李缥青回头,一怔,那两面之缘的少女正提着灯笼,安静地立在小阁门口,秀挺的身姿一如昨日戏台。

    衣承心走过来,看了眼这幅画卷,轻笑道:“就是这幅了,张先生。”

    又朝李缥青含笑伸手:“这幅不卖的,姐姐,是留给我的。”

    李缥青将画交给了她。

    “麻烦张先生了。”衣承心颔首,又看向李缥青,“姐姐与我一同回去吗?”

    李缥青点了点头。

    翌日清早。

    若有若无的调子在屋外飘荡,李缥青端坐桌前,面前是三张笔墨散乱的纸。

    少女一手拄着额头,眉头紧蹙地盯着这些空白。昨夜翻开账本时,她只览了一遍重点,但诸多细节之中也会隐藏许多尚未发现的信息,所以她才将那几页尽数撕下,既是证据,也是进一步展开的基础,然而一时全部焚去,昨夜回来后她就立刻撕下几页开始默写,也只能写出这么一些。

    苦思冥想越久,那些模糊的记忆反而离她越遥远。

    “想不起来了吗?”旁边传来黑猫冷静的声音。

    李缥青偏头,看着那双碧眸,点了点头。

    黑猫沉默一下:“心静下去,落到昨夜看过的东西上面,在记忆里找到它的位置。”

    李缥青无奈一笑:“我一直在好好想的”

    “照做。”

    “.”

    李缥青再一次沉心下去,那些当时不曾被视野焦点主意的文字就在那里,但李缥青确实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它——

    少女思绪猛地僵滞。

    一切都慢了下来、清晰起来。

    那些记忆中的字迹一枚枚摆在眼前,少女甚至可以辨认出它们的书体,看清纸张渐变的颜色!

    不是回忆,这是一次清楚的拓印。

    少女的瞳孔透着一种洞彻的清明,将缺漏的部分一一填了出来,毫发无遗地复原了昨夜焚去的那几页内容。

    停笔的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猛地一坠,落回了真实的世界,记忆重新模糊,视野重归平凡。

    她怔怔地看着黑猫。

    “【鹑首】,借伱用一次,今晨之后,此事不传三口。”

    “好,好”李缥青茫然点头,忽然又一抿唇,低头小心翼翼地问,“裴,裴液也不能说吗?”

    “.我不是在和你制造小秘密。”

    “.哦。”

    完成这一切之后,将纸张妥善收起,李缥青披衣推门而出。

    那清亮婉转的腔调一下就清晰了起来。

    李缥青闻声而去,只过了一道拱门,少女柳下轻歌的身影就映入了眼帘。仍是昨日那出《白蛇情》,这调子在少女口中是有冷无凄,正如此时花树边环绕的凉雾。

    “仙草不生人又去,画前情魂两依依”

    李缥青还记得昨日在前厅和她见面时,少女的那句“往后,便不唱戏了”。

    此时和往后都没有戏台和观众,少女却依然在这里亮着嗓子。

    她静静听了一会儿,直到衣承心停下声音,偏头向她看来,露出个温和的笑。

    “姐姐很喜欢听戏吗?”

    李缥青走到近前:“我从小就跟着师傅听,衣妹妹的嗓子在我听过的人里面,真算是顶好的了。”

    衣承心眼睛弯了下:“过誉了。”

    “真的。”李缥青学她昨日的腔调,“尤其那个‘生来命上种仙草——’”

    衣承心眼睛微亮:“姐姐嗓子也很好听啊。”

    “啊”李缥青笑,“我是中听不中用,一拉起来就要剌耳朵了,可没你那般功夫。”

    “我学了三年的。”衣承心轻轻一笑,“姐姐若认真学一学,一定也是顶好。”

    “我”李缥青有些赧然,“我前几年贪玩荒嬉.后面,后面恐怕没有时间了——对了,你三年来都在唱戏?没有练武吗?”

    衣承心含笑摇摇头:“我不练武的。我以前只是听戏,后来唱了一回,一下就喜欢上了。”

    她瞧着摇曳的柳条:“好的本子,能叫人全心投进去,好像真的经历了那么一段故事,也好像我真的是那样一个人”

    李缥青瞧着她:“衣妹妹唱《白蛇情》就很投入,想必是最喜欢的一出。”

    衣承心却怔了一下,微微一笑:“我并不喜欢《白蛇情》。”

    “.啊?”

    “因为.不能称作喜欢吧.”衣承心含笑沉吟了一下,跳过了这个话题,“那日也没细问,姐姐是博望州来的?做什么事?”

    李缥青顿了一下:“.查些事情。”

    “哦。”衣承心点点头。

    李缥青沉默一会儿,轻声道:“还没谢你,你昨晚为什么要帮我?”

    “.我不喜欢他们。”

    “他们?谁?”

    衣承心低头一笑,轻声道:“不管姐姐要查什么,都别再查他们了,不然等到了避之不及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李缥青看着这即将被逼远嫁的少女,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前厅走过来了一位侍者,打断了二人的交谈。

    “衣小姐,马车到了。”

    衣承心点点头,对李缥青一颔首:“那么,就别过了,姐姐。”

    李缥青怔:“你去哪里?”

    衣承心一笑:“聘礼点完,自然是回家了。”

    “.”

    衣承心再一颔首,一转身,李缥青清灵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我能随你一起吗?”

    衣承心回头微讶。

    “倾盖如故,我想和妹妹多说些话——既是婚事.想必不差我一双碗筷。”

    衣承心抿嘴一笑:“不胜荣幸。”

    李缥青随着少女走到外间,大街平坦敞亮,三架马车整齐地停在门口,年轻沉默的男子坐在中间那辆车辕上,直到两人上车坐好,便轻轻挥鞭一驱,蹄轮向前而行。

    自始至终未说一句话。

    “.无事便好。”明明瞧不见,少年的后怕却仿佛透过语气传了过来。

    “西方恬当年和衣家一位女子相恋,其突兀进山之举多半与此女子有关,因此我们便先往衣家去查。”

    “.千万小心。”

    “齐云商会这边的事情还没完,心珀是往齐云商会延伸的,我们所遇也并非衣家之人,依戏面来看,恐怕多半与欢死楼有关。我们被他撞见,是没有继续下去的空间了,究竟怎么回事,反正是双方俱明,你自行其事便是。”

    “嗯,这人交给我吧。”

    碧霄阁,后院小楼。

    一个面覆戏面之人,立在男子面前,双手递上了一份笔墨。

    “李缥青,博望州翠羽剑门少主,受西陇之事影响,正与天山联合,同仙人台一起调查我方。”戏面道,“此次前来,应当受博望那边失落的一枚外卒影响。”

    “.那外卒也暴露得怪异。”男子低声,“翠羽少主.这种人真死在这里也是麻烦,去了那边刚好。”

    一伸手:“那份。”

    戏面递上:“裴液,博望州本届秋魁,与翠羽交好,与李缥青同日抵达相州城,而后一直在七九城调查齐云东家。”

    “修为?”

    “四或五生。”

    男子将纸墨交还了他。

    将近午时的时候,马车行过的路开始有了一些颠簸。

    两位少女谈了一路的戏,得知少女买了《白蛇情》戏本,想把它搬回博望之后,衣承心耐心地教了她好几段唱词,一路上歌腔此起彼伏。

    终于嗓音稍歇,两人暂时安静下来。李缥青瞧着身边宁静瘦削的少女,眉目微垂。

    她心灵由来敏锐,少女谈起戏剧时那由衷的认真喜爱越鲜明,她就越感到一种忧伤。

    欢死楼、烛世教,在这些强大诡异的邪恶夹缝中,少女像是一个无奈的牺牲品。李缥青不知道衣家要干什么,也不知道那换来的【水央玉珂】又有什么用处,她只看到少女被迫抛弃自己的一切,像一个货物一样被交换出去。

    “你为什么要拿这幅画?”李缥青看着少女手中的卷轴,正是昨夜那幅。

    “我喜欢。”衣承心笑了一下,“我打算把它带过去。”

    “确实画得很好。”李缥青点点头,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要嫁去哪里呢?”

    “西陇。”

    “.怎么那么远?”

    “就是那么远啊。”

    “.不嫁不行吗?”李缥青看着她。

    衣承心转过来看着她,一笑:“没想到姐姐会问这个问题。”

    “怎么?”

    “因为在见到姐姐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姐姐也是和不能放下的东西共生的人。”少女莞尔,“所以.我才和姐姐倾盖如故啊。”

    “.但你不是自己想做的。”李缥青道,“你可以不背负它。”

    “是我想做的啊,我又不像戏里,有另外喜欢的人。”衣承心一笑看着她,“倒是姐姐问这个问题,像是心里被什么遮住了——有自己的情郎是不是?”

    “.”

    “嗯,猜中了。”衣承心清清淡淡地一笑,掀帘看向了窗外。

    李缥青瞧过去,只见侧面遥遥远远的一座城,正是寅阳县。

    “.我们不进城吗?”

    “抱歉,家宅远僻,确实不在城里。”少女抱歉一笑。

    李缥青向前看去,确实越加僻远安静,不像是盛着什么大族的样子,倒像是避世隐居的地方了。

    憋憋憋憋憋,晕晕晕晕晕。

    为什么写每天要写4000字呢?

    到底谁发明的这个规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