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堂。

    裴液走进来,诸多伤者躺在堂中,崆峒医者来回奔波着。裴液没见到熟悉的身影,径往深处而去,人声在身后渐渐消弭,来到一座安静无人的后院。

    穿过院子,刚要敲门便听到里面传来冰凉的语声。

    “这些裂纹并非外伤,而是你身体持续的状态,是深处不和谐的外显,药石无医,只能从根处调理。”

    “嗯。”女子熟悉的声音,兼以翻页声,“屈姑娘,我记得贵庐有一门《生息剑》,戴庄简的《泰山闲笔》上说它‘春生夏长,万物滋荣。老妪习之,健步如飞,能辟’”

    “褪袖,再给我看看。”话语被打断。

    一阵短暂的悉索。

    女子继续道:“‘.能辟百病’,我一直有些好奇,习剑明明不能令老妪生出经脉树,竟真有如此神奇的功效吗?”

    “有。这样按痛吗?”

    “痛。”女子的声音若有所思,“那么我想这门剑调动筋骨血气的理路一定很有意思.不知屈姑娘会不会用?”

    “会不知这种伤若强行缝起来,会是如何”

    “会很难看吧。”

    “应该不至于自己崩开线。”少女喃喃思忖,“真是有意思的身体状态.”

    “屈姑娘得空能为我演练一二吗?”

    “‘冰雪身’的时候,你还是肉体吗?”

    “嗯?”

    “因为这不是正常躯体能产生的伤口,倒像瓷器或琉璃一类,所以我想,在‘冰雪身’状态下,你摸起来是不是又脆又硬。”

    “没有。‘冰雪身’是一种本质的升华,《姑射》上说是‘无垢无瑕’,《庄子》中说‘肌肤若冰雪’,就是看起来更干净些,身体倒不会变成其他的样子。”

    “哦你现下是彻底没有‘冰雪身’的状态对吗?”

    “嗯。”

    “那你头发这么顺滑好看,平日是用什么来洗?”

    “这是天生的。”

    裴液在门口早已忍俊不禁,这两人驴唇不对马嘴地交谈半天,屡屡有问无答,竟然谁也不急,还显得颇为和谐。

    他含笑推门而入,室内横着拉起一道纱罩,罩后少女直背低颈地立在案前调理着羹药,更远处的榻上,女子朦胧修长的身形倚床而坐,手里似乎还捧着一本古籍。

    裴液轻轻掀开纱罩,迎着少女望来的目光一笑,正要开口,屈忻已低头道:“你来的刚好,我也顺便给你熬了一炉羹药,服了【生芽丹】后你内生已足,不可再补了,这剂汤可以清创解毒,都是常见药材,伱按照嗯.”

    “哦,多谢屈神医!”

    却听她低头翻着案上纸张,自语道:“给小英雄开的方子呢”

    “.”

    裴液想起她称隋大人为“白辫子”,想来给人起外号是她一大习惯,有些尴尬地纠正道:“屈神医,可别这么称呼我,听来太奇怪。”

    “但小公鸭好像会不太尊重。”

    “.为什么叫小公鸭?我叫裴液啊!”

    “因为你要找小母鸭。”

    裴液礼貌一笑,岔开话题:“竟然还挂了纱罩。”

    “防一些不敲门就进来的人。”

    裴液彻底不想说话,走进来望向倚在床头的女子,她长发系一根带子,确实是风鬟雾鬓,正低头理好袖子,松垮舒适的白衣确实不是太严谨整齐的样子。

    “明姑娘,”裴液就在床下边上席地坐下,仰头望着她,面上已不自觉露出微笑,小声道,“你怎么样?”

    “没什么,屈神医帮忙疗愈了一夜,能恢复的都已恢复过来,剩下一些问题自己梳理就好。”明绮天垂眸看着他,“你伤势不还没好,怎么又沾一鞋的泥?”

    “我去看了看他们案子查的怎么样。”裴液抱膝笑,“果然没什么我能帮忙的了。”

    “你也太心忙。”

    “总得看看结果,现在知道没我什么事了。”裴液道,“明姑娘,我瞧瞧你那只手。”

    明绮天把手探下来伸给他:“没什么,已褪去了。”

    那些令人心惊的裂纹已然消弭,女子颈部和颊面也恢复了光润,瞧来确实是向好的局面。

    “那,明姑娘,我明早想出发去府城了。”裴液道,“这里事情也算结束,应隋大人之约往府城一行后,我便折身前往神京你.”

    少年抬头望着她。

    他本来全没把通知女子行程当回事,但经黑猫刚刚一说,才意识到这其实代表着一些东西。

    “好,那便明日启程。”明绮天道,裴液刚要展开笑容,已迎上女子认真望来的清眸,“不过到了府城,我要和你分开了。”

    “.”

    “我要回云琅一趟,处理一下《姑射》的问题,再继续完成天下问剑。”明绮天道,“章台主一定要安排人护送,从府城出发。”

    “.哦。”裴液一时安静。

    明绮天顿了片刻:“如果.你赴京之行不急的话,也可以在少陇等我一些时日。我会回来找你的,届时我们就可以再一起出发,从少陇到神京,中间还有四五个剑派,你可以和我一起问剑。”

    裴液听着,刚要开口,却忽然想起什么般忍不住一笑。

    “.怎么了吗?”

    “没,明姑娘。”裴液抬头看向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就是想起来,在博望城时也是如此,你到天山去问剑,我就在城里打武比等着你回来一起上路。如今又是这样,就好像.我纵然不是没有腿,但多半也是一匹马,得有人牵才能出城。”

    明绮天莞尔,裴液肩上黑猫忽然冷静插嘴:“每天都驮着我。”

    “.”

    裴液转头把它拎下来扔在地上,黑猫一跃就进了明绮天怀里。

    裴液懒得理它,微微伸展了一下笑道:“那,明姑娘你多久回来?”

    “少则两旬,多则两月我可能要和师尊商量一下《姑射》后面的路。”

    “哦”裴液顿了顿,“我多半是不在府城拖延了明姑娘,这次事毕,我向隋大人了解一些神京的情况,应当便直接出发,想来是赶不上你了。”

    “.嗯。”

    裴液又抬头,笑:“明姑娘我记得你那时说姑射之心只能在人间磨炼什么的,还以为你可以不回山呢.不过想来确实太危险。”

    “是可以不回。不过不是还有另一件事。”

    “.什么事?”

    “你的心神境啊。”明绮天拿起剑册,低头翻开,“我回山找找办法。”

    “.”

    明绮天把剑册递给他:“你读读这一页。”

    “啊?”

    “既然后面的路不一起走了,这几天就好好把落下的东西补一补吧。”

    “.”

    裴液茫然接过书来,身后肩膀忽然被人点了点,一张药方从肩上递到了眼前。

    回过头,屈忻立在身后,没什么表情道:“找到了,两日一服就好。”

    “.哦,谢谢。”

    “抱歉,裴液,我刚刚是不是有些不礼貌。”

    “.”裴液愣住,反应过来连忙摆手,“没有没有,你救我性命,我才没有那么小心眼。”

    “因为每一个病人都有隐私。虽然她没有脱衣服,但也是需要敲门的。”屈忻认真解释道。

    裴液沉默,她这话说得很冠冕堂皇,他也不好提她不关门就让自己露出屁股的事儿。

    “那你没有生我气了是不是?”

    “.我本来也没有。”

    “嗯嗯。”屈忻很满意,“那明早回府城的车马带上我可以吗,我不会骑马。”

    “.”

    ————

    小院之中亮了一夜的烛火。

    安宁的夜色中,屈忻在炉前熬着药,少年倚在女子榻前,在温和的语声中一页页翻完了整本剑经。

    或者是时间不足,或者是少年已入灵境,之后明绮天没再教他更高的东西,而是带着他一点点去读李蔚如所赠的那些玉翡剑理。

    “你如今最精的便是这门《玉翡剑》,带着剑来学它的剑理,便不是空中楼阁。互相印证之下,也就一通百通了。”女子娓娓道,“你灵光太盛,于剑之一道常有惊人之举,我不担心你日后学剑取径不高,倒是担心你见过和交手的多是卓异剑才,因此好高骛远,把自己练成了独木高厦.你记得,每以灵光学会一门剑,就要转回去从剑理和苦功上重新把它吃透,万不可学会了就洋洋得意、懒得再看.”

    裴液每一句话都认真记在心里。

    合上册子时,天色已然清亮。裴液趴在床上,屈忻为他又施了一次针术,这次倒确实关门拉帘了,只把女子一人隔在外头。

    黑猫光明正大地蹲在床头。

    崆峒山前大路上,裴液并几位甲士把行李一一装上马车——几乎全是屈忻的,她甚至有一个一人高的药炉——回过头,和几位熟识之人一一行礼作别。

    孔兰庭颇为依依不舍地倚着师绍生,管千颜和张景弼倒是没什么反应——他们也穿戴整齐,一人牵着一匹马,是要作为崆峒弟子前往府城赴会。

    这支队伍其实不算太小。

    裴液最后和甘子枫、萧长弓、许裳等人再度颔首示意,翻身上了马车。

    于是在晨光中,车马就此粼粼而去,把这座伸展百里的辽阔门派渐渐落在了后面,再回头时,已看不见那栋隐约的铁楼。

    渐行渐远,最后一个可以望见的建筑,是一座高大的门庭一样的楼宇。

    “张兄弟,那是什么?在山上时好像没见过。”裴液坐在车头,偏头向驰马小跑的张景弼询问。

    张景弼回头一看,也微怔,旁边管千颜道:“那是进崆峒的第三道门庭,【知剑心】,这是入崆峒之志。”

    “.哦。”

    裴液还记得初至崆峒时的第一道门庭,【别人间】的牌匾之下,五人恭敬而立,管千颜懒散、张景弼易怒,在席天机的管教下都还满是幼稚。

    如今席天机、晏采岳俱都亡命,合适代表崆峒前往府城的,竟然也只有他们两個了。

    沉默之中,他们已绕出大崆峒深处,转入了不算陡峭的大路上,宽阔难言,翠林夹道,那些险幽重重的山影都被留在了身后,视线忽然有一种痛快的开阔。

    立刻有十来骑骏马从侧面飞驰而过。

    马上骑士人人劲装佩以刀剑,领头是一位小麦肤色的佩剑女子,身后跟一位前倾身子嘴巴开阖不停的年轻人。

    他们本已一驰而过,那英姿飒爽的女子又忽然回头,似是见得门服,眉眼微惊,唇形张出一个“崆”字。

    张景弼立刻当先拱手,那女子也颔首抱拳回礼,却没有停下马速,就此疾驰而去了。

    管千颜已轻轻一牵张景弼的袖子,微蹙眉头道:“那是【五剑福地】辟空一脉的曲赢,他们年轻一代位列前三的人物,这次要和我们分高下的。而且【五剑福地】一直不服我们,你还当先给她行礼。”

    张景弼有些讷讷:“我不认得她是谁,只是怕人家觉得我们目中无人.”

    裴液倚在车辕上微微一笑,忽然意识到,从奉怀出来已两个月,这种恩怨分明、还带些尘土的江湖气却是第一次扑面而来。

    不再是幽魅可怖的敌人,也没有高漠俯视他的金瞳,诡异高渺的术诀、世所难及的阵法、一次次的命悬一线,乃至那些随手把生死当成最不值钱的东西的决心和仇恨.都在身后了。

    飒爽、计较、冷言冷语、一怒出刀、发狠怕死这才是他幼时一直向往的、那个话本里生机勃勃的江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