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儿爷爷住处无马,三人便骑那两匹果下马往回走,湘儿和江朔共骑,爷爷独骑一匹,这果下马虽小,脚力却与大马相当,各自驮了一个成年男子和两个孩子也不觉吃力,湘儿爷爷骑马在前面引路,湘儿和江朔骑马在后跟随,不一会儿便出了竹林,踏过小溪,将马归还给马厩的小厮,只是不见了铁叔。

    三人穿过马场,进入山庄,湘儿爷爷道:“定是去了云池。”

    江朔不知道“云池”是什么所在,只顾跟着爷爷和湘儿走,一会儿到了山庄中间第三进院子的东面,江朔记得此处带花园的会客厅。湘儿爷孙二人进了院子却不入大厅,径直穿过小花园,原来东墙上还有一道角门,穿过角门但见竟是一大片廊榭三面环绕,只是中间却不是地面,换做了一片水面。

    水池南边是一片竹木扎成的长墙插在水中,中间留了一道水门,正对着的北面是一个座高台,四颗圆柱挑着一个大屋檐,檐下挂着一块古朴的匾额,刻着二个篆字,江朔识得是“云池”。东西两侧是水榭长廊,此刻两侧岸边系满了小舟,廊下或坐或站竟然挤满了人,细看人群,僧道儒俗、高矮胖瘦各色人等不一而足。

    江朔和湘儿说:“这里倒似个年规戏的大水台。”

    湘儿扑哧一笑道:“还真有点像,不过人家是台上演,水上看戏,此刻却是台下演,台上看……”

    江朔向水面望去,果见方才所见的小舟泊在水中央,小舟无蓬,内里正襟危坐着一人,也不见船夫,不知船是如何行进的。但见那人头戴长翅软僕头,一身宽袖红袍,红袍质地非绸即缎,做工也考究,显得甚是华丽,袍服宽大,露出内里素白中衣的领衿。那人年岁不大,长得面相清秀,淡淡的胡须将他的脸型衬托得刚刚好,他长袖一振,双掌交叠向前平推行了一个古礼,江朔看来但觉飘逸潇洒,举手投足间甚是风流。

    两小顺着他施礼的方向望去,见对面高台上坐着两人,左手一人也是一身宽大红袍,与舟上之人的红袍质地相似,只是他的袍上绣了一只仙鹤,那仙鹤的绣工极好,一身白羽在如火红袍的衬托下烁烁发光,宛如振翅欲飞,他留着三绺墨髯,看起来比舟上之人年纪大些,但神采飞扬也可算得是美男子,他身后站着一众侍者,也皆着红袍,但质地只是普通布帛,也无装饰点缀。

    右手那人江朔却认的,乃当日江上中央小舟上的老夫子,他今日仍是一身青布长袍,如古代文士般的峨冠博带,江朔今次近观夫子,老人形容枯槁,身形极瘦,须发已然花白,这副尊容到似投汨罗江前的屈原。

    江朔再向东侧水榭看去,为首身着大氅,摇着羽扇之人正是习习山庄的主人,他坐在右手主位,看来台上两人都是主宾贵客。在主人身边还坐着一位全身素白的夫人,头上戴一顶帏帽,帷幔长大,将整个身姿都遮挡起来,看不出身材、年龄。

    往主人下垂首看,竟是那日“渔夫”、“耕夫”、“樵夫”。

    “渔夫”那日前来交涉,自称“张鱼儿”当是化名,“耕夫”便是养马的“铁叔”,“樵夫”那日人称“陈兄弟”,不晓得是“陈”还是“程”亦或是“成”。这三人穿着均不似那日般奇异,都戴着无翅僕头,着窄袖圆领的衫子,只是服色各异,背后各站着一拨江湖人士。再往下看还有两拨人,各有头领,就都不认得了。

    这时主人也看到两小,便向他们招手,湘儿吐吐舌头,拽着江朔从后面绕过高台,走到他爹身边,江朔回头看时却不见了湘儿爷爷,老人便如日间在竹林中悄然出现一样的,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遁去了。他扽了一下湘儿的袖子道:“你爷爷不见啦。”

    湘儿却见怪不怪道:“他老人家不喜欢热闹,不晓得藏到哪里去了,不用管他。”

    说着话两人已走到主人背后,湘儿叫了一声:“耶耶”,又转向那夫人道:“阿娘。”

    江朔心道:“原来湘儿的母亲还健在,湘儿上次提起她阿娘的时候怪怪的,却是我误会了。”

    那位夫人只是微微点点头,主人也不回头,背着身子拿手一指,二小便在他身后齐齐坐下了。此时江朔再看对面西侧水榭,打头是一道、一僧两派人马,再往下看具是各色江湖人等,他一个都不识得。

    两小甫一坐定,便听那红袍老者开口道:“李生一路过来舟车劳顿,辛苦了。”

    红袍年轻人朗声道:“謩自雒阳来,从商洛码头泛舟顺汉水而下到不甚辛苦,鹤先生自邺城来,走陆路可比我辛苦多咯。”

    那红袍老者微微一笑道:“你我就不必互相客套啦,来,见过如象先生。”

    说着抬手向身侧一让,年轻人叉手道:“久闻如象先生大名,今謩何幸,得见尊颜。”

    那老夫子也是微微一笑,欠身拱手回礼道:“李生过谦了,今番大事还要仰仗各位梨园大师全力相助。”

    红袍年轻人笑道:“梨园弟子不善言辞酬答,今日謩便为各位吹奏一曲,以助今日之雅兴。”

    山庄主人这时开口道:“李郎名动天下,圣人钦点笛乐第一部,今日是我等有幸了。”

    年轻人转向主人叉手道:“謩早闻如亮先生营造之功,有鬼神之妙,今日得见习习山庄之景致,知世人所言不虚也。”

    主人亦叉手还礼,湘儿却悄声道:“原来是个吹笛子的,这么大作派,我就不信这世上吹笛子还有胜过我爷爷的……”主人回过头瞥了她一眼,湘儿吓得吐了吐舌头,不敢多说了。

    年轻人从袖中抽出一管笛子来,江朔远远看见那笛子黑紫之色,看着非金非木,不知是何材质。年轻人持笛再拜,道:“请开水门。”

    樵夫奇道:“这却是为何?”

    年轻人道:“謩尝吹笛于龙池中央,然龙池广有里许,此处内湖,水面狭促,怕起了波澜,惊扰各位。”

    樵夫听了个蒙瞪转向,转头问渔夫:“他说的什么意思?”

    渔夫道:“人家说咱这片内湖水域太小,施展不开咧。”

    樵夫道:“又不是练武,还要拉开场子呀?”

    渔夫却不再与他拌嘴,撮唇打了个呼哨,片刻竹墙上来了几个青衣汉子,原来这竹墙如同小城墙般有丈许宽,可容人站立走动,几个汉子拉动墙上机关,打开了水门。

    红袍年轻人躬身再施一礼,拿袖子轻轻拂了一下笛子,便吹奏起来,说也奇怪,笛音一起,方才还平静无波的水面仿佛忽然有风拂过,小舟竟动了起来,一会儿便出了水门,可他虽然行远,笛声却依然清晰如在耳畔一般。随着笛曲一叠一叠地展开,小舟渐行渐远,船行得越远笛音却越发的激越高亢,众人此刻皆面露惊异的神色,只是碍于身份不好意思起身去看,其实这位李生在长安龙池、曲江池如此吹奏之时,妇孺人等早就追着小舟满湖岸的跑了。

    江朔和湘儿却是小孩,终于按耐不住,穿过长廊中众人,登上竹墙去看,却见大湖之上澄波万顷,夕阳余晖之下水波闪动仿佛随着笛音在跃动一般。李生所乘之舟逐渐移于湖心,笛音也愈发的嘹亮,夕阳仿佛也加快了西坠之势,天光已然暗淡了许多,湖面上起了薄雾,着薄雾却如云般游走,便似拖曳着长裙的飞天神女在湖上舞动。忽地笛音急促起来,一叠紧似一叠,一叠高过一叠,湖面也由微风而劲风,由微波荡漾而波澜陡起。

    李生在这一片云水间的澜涛中已不知所踪,此刻天地间昏曀齐开,水木森然,仿佛如有鬼神之来,两个孩子站在竹墙之上竟忽然生出了恐怖之感,江朔感觉到湖面上有千军万马要杀将过来,仔细辨别仿佛已听到冲锋战马在喷着响鼻,又似士兵兵器撞击甲叶的摩擦声汇聚成的洪流。水门近处的薄暮忽被割开,湘儿竟吓得一屁股跌坐下去,若非江朔急忙拉住她只怕要跌倒水里去了,江朔知方才湘儿所感与己相通,然而破暮而出的却只是李生一人一舟而已,原来是不知不觉间他已驾舟折返了。

    小舟穿过水门之后便缓缓减速,笛音也慢慢低沉、舒缓起来,让人不禁有了悲凉之感,终于小舟复又回到正对高台的内湖中心再不移动,笛声也不知于何时已经终了,水门重新缓缓关闭,只有舟下缓缓生出的涟漪慢慢漾开,轻轻叩击着高台与水榭下的柱础。

    江朔和湘儿方才便岸上随着小舟奔跑回来,此刻也回到主人身后,曲中之后,在坐众人竟都不言语,如此沉默了片刻,老夫子同那位“如象先生”击节赞叹道:“李生鬼神之技,钧天之乐怕也不如也。”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一起鼓掌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