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朔见竟然是颜真卿,大喜道:「颜大人,没想到是你,你不是任长安县尉么?怎么军士叫你颜御使?」

    颜真卿哈哈大笑道:「溯之,我今春转任监察御史,奉命巡查河东。」

    江朔道:「原来如此……」

    菏泽寺就在雒阳,颜真卿作为雒阳名流,神会自然认识,神会对颜真卿合十道:「应方,监察御史虽然职衔不高,但有分察百僚,肃整朝仪之权,品秩虽低而权限甚广,地方官员示好还来不及,怎么听楼下军士所言,还有人想要害你性命呢?」

    颜真卿号应方,神会以其号相称,显得颇为亲热,颜真卿向神会叉手行礼,道:「还没看到神会大师也来了。」继而笑着解释道:「颜某巡查河东时,听闻一件奇事,一位母亲去世三十载,却一直停灵寺中,没有安葬。」

    浑惟明道:「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可能老人家并无子嗣,停灵寺庙也是常有之事。」

    颜真卿道:「然而颜某探访之后却发现,老人并非无嗣,而是有三个儿子,这三个儿子可还都不是泛泛之辈,都是为官做宦的,其中长子叫做郑延祚更是做到了朔方县令之职。」

    江朔奇道:「既然是官老爷,自然也不缺钱,怎么会不安葬母亲呢?」

    颜真卿道:「按唐律,为父母守孝,需辞官回家丁忧三年,这郑县令就是不愿意丁忧断了仕途,才不给母亲发丧,此等行为颜某实为不齿,愤而劾罢郑延祚不孝,朝廷下诏罢黜其官,终身不得复起。」

    颜真卿三岁丧父,自幼由母亲殷夫人亲自教育。他长大后,学问渊博,擅长写文章,对母亲殷夫人更是孝顺。开元二十二年,颜真卿年仅二十五岁,就高中进士甲科,因其性情耿直,直到两年后的开元二十四年,经吏部诠选才做上校书郎,又过了两年,开元二十六年,颜真卿因其母殷夫人病逝,回到雒阳丁忧三年。

    颜真卿虽然早早中了进士,但如今年近四十,却仍不过一个八品官,皆因其刚刚开始仕途之时就回家丁忧守孝的缘故,但他从无怨悔,因此见郑氏兄弟这般不孝之子,尤为厌恶。

    神会道:「应方,你这做的对啊,况且你只是弹劾,下诏罢免的是朝廷,于规程也无不妥,难道是这位郑县令要挟私报复你么?」

    颜真卿道:「正是,这郑家是河东郡的大族,于地方豪强过从甚密,颜某令其一门三子同时丢了官职,可不是恨死颜某了么?听说郑家勾结了一伙强人,要在截杀颜某,我这才连夜出城,躲在这鹳雀楼中,以免为贼人所害。」

    江朔问道:「颜大人,你为何不直接从蒲州浮桥渡河,却要躲在这楼里?」

    颜真卿道:「原本是也是想尽快渡过河水,但到渡口边已是黄昏,听说郑家勾结的是一伙儿水贼,侍卫怕我如夜半渡河,贼子会趁夜在河中央发起袭击,才想在此鹳雀楼暂避,鹳雀楼原来就是戍楼,贼人真敢袭击,还能守上一守。」

    江朔惊道:「此处紧贴京畿腹地,颜大人又是朝廷外派的监察御史,这些贼子再大胆难道还敢和官军作对么?」

    说到这里,叶清杳不禁轻笑了一声,道:「江少主,你似乎就没少和官军作对。」

    这是叶清杳离开魔教总坛之后第一次和江朔说话,虽然是嘲笑戏虐之语,又称他为江少主,显得颇为生份,但毕竟是开始和他说话,而不是像之前一样不理不睬了。

    江朔回道:「清杳妹子,你可别笑话我了,我对付的是安禄山的走狗,可不是要害正派的官员。」

    叶清杳笑道:「是,是,是……江少主义薄云天,定然不会害一个好人啦。」叶清杳这一番说笑,算是与江朔不再冷战,江朔顿觉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心情轻松了许多。

    颜真卿道:「溯

    之,如今的世事恐怕你也知道一二,府兵空虚,当地军户入不敷出,几乎都被当地豪族收买了,官府的命令有时候还没有世家大族一张小纸条好使。我可不敢去调府兵来保护,所能相信的只有从长安带来的这些卫士而已。」.

    正说话间,先前守门的那什长,慌慌张张地冲上楼来,惊慌道:「颜大人,来了,来了!」

    颜真卿皱眉道:「什么来了?」

    那什长道:「郑家的人来了。」

    江朔和神会等人面面相觑,道:「这郑家如此胆大妄为,不怕王法的么?」

    颜真卿推开三楼的户牖,众人随着他一起走上外廊,向下望去,此刻天色已暗,见数百人打着火把,将鹳雀楼围了个水泄不通,更可怕的是这些人还抱着木柴,看来是想通过火攻把颜真卿逼下楼。

    那什长早没了先前的盛气凌人,吓得腿肚子都转筋了,颤声问颜真卿道:「颜御史,这可如何是好?」

    颜真卿却看来凛然不惧,鹳雀楼是戍楼,虽然是木构的,但每一层外廊都以坚厚的木板做了一人高带雉口的墙板,颜真卿手扶垛口,向下喊话道:「来者何人,汝等抱薪围楼,所为何来?」

    为首一个矮胖长须的老者向上喊道:「少废话,叫颜真卿那老小子出来见我!」

    颜真卿道:「我便是监察御史颜真卿。」

    那人骂道:「嘿,我还当是个食古不化的老夫子,没想到你也还在壮年么,为何如此不通人情,弹劾我不守孝道,以致我丢官罢职不说,还成了全天下的笑柄。」

    原来此人就是被罢职的朔方县令郑延祚,他母亲三十年未下葬,自然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了,郑延祚和颜真卿素未谋面,他本以为颜真卿和他年龄相若,却没想到颜真卿不到四十正当壮年。

    颜真卿亦未见过郑延祚,今日方知原来这个不肖子长得这般模样,他喊道:「郑县令,孝道乃立国之本,父母丧丁忧三年这时唐律中明文规定的,你贪恋权位,弥补发丧,为了一己私利,而废国家法度,我弹劾你可没做错。」

    郑延祚冷笑道:「如今的世道,难道这样做的只我一人?」

    江朔听了心惊不已,这盛世之下,道德已经败坏到如此地步了么?

    颜真卿正色道:「立德践行,吾辈所当为,世事污浊难道就要同流合污么?」

    郑延祚忽然一抬手道:「给我把这小子射死,方消我心头之恨!」

    话音未落,便有一支箭如霹雳般对着颜真卿的脸上射来,此箭来的既准又狠,眼看颜真卿不及闪避就要被一箭射穿头颅,在一旁早有戒备的江朔立刻冲上前去,左手一把推开颜真卿,右手一手向前一抄,将来箭握在手中。

    江朔出手拿捏得极准,箭杆在他手中兀自弹动不已,看来射箭之人膂力极强,鹳雀楼三楼外廊距离地面不足十丈,以弓箭来说简直近的如同贴脸一般了,若在以前,江朔可也没把握一把抓住,但他经张果先生指点,懂得了天下万物皆有炁,虽只见到飞矢那一抹淡淡的掠影,但羽箭破空时激发出的炁却如雪中车辙一般的清晰可见,因此江朔能一把握住箭杆。

    只听楼下一人叫一声好,紧接着又有一支羽箭射来,江朔抛掉手中羽箭随手一抓,又一次正好握住了箭杆,不料这羽箭之后还跟着一支箭,原来是射箭之人连珠射出两支羽箭,两支箭衔尾而至,从楼上看来好似只有一支箭一般,江朔抓住一支,才露出后面一支箭,那箭来势峻急,直向着江朔面门射来。

    江朔也真是艺高人胆大,他右手握住一支箭,左手又是一抄,将紧跟在后面的那支羽箭握在手中,他顷刻间在如此近的距离上连接三箭,不仅楼上官兵侍卫,就是楼下匪徒也跟着一齐喝起彩来。

    江

    朔却手中不停,右手随手挥出,只见空中闪出一枚火星,传来一记金铁交击之声,两支羽箭一同坠落,原来射箭之人向江朔射出的第二箭仍然是诱饵,为的是分散他的注意力,第三箭却向着刚刚被江朔推开的颜真卿射到,此战法虽然别具巧思,计中有计,但江朔发现飞来的箭矢,靠的不是眼睛看,耳朵听,而是凭观炁之法,这可比眼睛、耳朵要灵敏的多。

    江朔右手掷箭击飞了射向颜真卿的飞矢,左手可也没闲着,将手中羽箭向城下掷去。原来这四箭之后,江朔早已发现了射箭之人的方位,只见他手中飞出的羽箭,向着楼下一个年轻人飞去。

    那年轻人看来不到二十,和江朔的年龄之在伯仲之间,见江朔向着他抛出飞矢,也不惊慌,道一声:「来的好!」张弓搭箭搭箭,又是一箭射出,和江朔掷来的那一箭在空中相撞,两个箭头两块锐铁竟然咬在一起,一齐跌落尘土。

    不料江朔这一下乃是以「以彼之计还施彼身」,那人一箭射落江朔掷向他的飞矢,却不料江朔出手时其实已将箭杆震断。他掷出断箭时用的是赵蕤夫子「袖里乾坤」的手法,断成两截的羽箭如同还是一支完整的箭一般飞行,直到前面的箭头被击落,后面的断箭才显露出来。

    那射箭之人一来没想到这支箭竟已经被江朔内力震断,二来他也没有江朔观炁的功夫,待发现后面这半截羽箭向着自己飞来,可也真来不及躲闪了。

    那箭杆被江朔以内力斜斜地震断,箭杆断面如同开刃的刀尖,虽然是木头的,但在江朔投掷的速度加持下,木头箭杆竟然直刺上那人手中的弓箭,这是一把桑柘长弓,木头箭杆一刺入弓身,立刻听到「咔啦」一声响,那射手手中的长弓摧折,段为两截。

    这下,楼上楼下齐声叫好,高声喝彩,那弓手也抛去了残弓,站在原地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