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了李惟俭洗漱,香菱也洗过了进到暖阁里,上到塌子上卷了被子睡去。

    许是脱离了那呆霸王的魔爪,李惟俭又是个待人和善的,香菱睡得极为踏实。二月里天气转暖,那熏笼里加多了炭,半夜迷迷糊糊间,香菱便将中衣散开,踢了被子,身上只着一件儿藕粉色绣花的小衣。

    转天清早,李惟俭自睡梦中醒来,起身便见到塌子上云鬓散乱,伸着藕臂露着菱脚,脖颈间露出一抹粉腻,兀自还在酣睡的香菱。

    李惟俭瞧得心火升腾,默默念叨了好一阵也不曾平息,暗骂一声妖精,干脆窸窸窣窣自己穿了衣裳。

    清微的响动惊醒了香菱,她睁开眼迷糊了好一阵,这才紧忙起身,胡乱系了中衣,趿拉了鞋子过来:“四爷醒了?我伺候四爷穿衣裳。”

    她俯身为李惟俭系衣裳,忽而便觉李惟俭呼吸略显粗重,略略诧异,随即自己低头一瞧,当即‘呀’的一声捂紧了心口儿。

    李惟俭就笑道:“我自己穿就得了,你先穿好衣裳吧。”

    他三两下穿好,下得床来外罩一身短打,提着角落里的木刀就出了门。香菱系好了衣裳,却垂着螓首鹌鹑也似的怔了好一会子,心中有些羞赧,想着若换成薛大爷,只怕方才就会将自己就地正法了吧?

    为奴为婢,身若浮萍,万般不由己。香菱就想着,跟了俭四爷这般的,总好过那瞧着就似色中饿鬼的薛蟠。

    想着俭四爷习练过后便要洗漱,香菱终于回过神来,穿了外裳,紧忙出了门。

    春日里白昼渐长,东边儿晨曦放出霞光,院子里俭四爷摆出猿猴也似的架势,随着动作呼吸吐纳。另一边儿的琇莹呼喝有声,手中柳叶镖扬手便扎在靶子上,发出哆哆声响。

    香菱闷声招呼一嘴,便去到东厢里低声催着两个粗使丫鬟打了热水来。

    过得小半个时辰,俭四爷习练过后,香菱正要伺候着洗漱,红玉却来了。笑着与香菱说了几句话儿,顺手便接过了帕子,招呼着俭四爷擦洗了。香菱顺势站在一旁,目光怔怔的穿过木架子隔断,瞧着书房里书架上的书册。

    俭四爷昨儿交代过,书房里的书册随意她翻看,想到此节香菱就有些迫不及待。

    俭四爷洗漱过后,却到了该取早点的光景,红玉便将为俭四爷编发髻的活计交给了香菱,她则快步去取早点。

    篦子轻轻梳过一缕头发,鼻息间还残余着蒸腾起的男子气息,李惟俭忽而对香菱说道:“可瞧见了可心的书册?”

    香菱一怔,随即道:“远远瞧了几眼,没瞧太清楚。”

    “书架上有《唐诗》《宋词》选集,你先瞧了。俗话说得好,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能吟。等瞧过了,就再看那一本《词林正韵》,再瞧瞧旁的诗集,说不定香菱过上几个月就会作诗了呢。”

    划过头皮的篦子略略一顿,香菱茫然道:“四爷……我……能行吗?”

    “我瞧你是个内秀的,一准儿能行。”

    听得此言,香菱心中有些小雀跃,不自查地翘了翘嘴角,停下的篦子继续梳动,开口连那语气都轻快了几分:“嗯,我听四爷的。”

    过了一会子,红玉带着早点回返。

    香菱与红玉伺候着李惟俭吃过了早点,本以为俭四爷总要辰时用过早饭才会出门儿,不料只用了早点李惟俭就带着琇莹出了门。

    铺叠被褥,仔细洒扫,香菱今日干活极为利落,只小半个时辰便将正房里清扫了。

    红玉忍不住诧异道:“香菱,今儿是有什么好事儿?瞧你精神头儿比前几日好多了。”

    香菱先是摇了摇头,顿了顿才开口道:“四爷许了我翻看书架上的书册。”

    红玉笑道:“我瞧过了,都是些经史子集,还有些时文什么的,话本子一册都没有。咱们丫鬟认识几个字儿,不做睁眼瞎就好了,总不能比着府里的几位姑娘,也去悲春伤秋的吟诗作对。”顿了顿,见香菱有些不自在,红玉收了鸡毛掸子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四爷既然许了你,你尽管翻看就是。哦,莫要乱动桌案上的纸笺、书册。”

    “嗯,四爷交代过的。”

    “这会子没事儿,你去瞧吧,早饭我去取了就是。”

    抹身,红玉捧着鸡毛掸子出了正房。香菱便轻手轻脚的进了书房,她停步书架前,看着满满当当几十本书册,忍住心中雀跃,目光搜检了一番,这才将一册唐诗抽取出来,随即靠在书架旁的墙壁上翻看起来。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沉浸于瑰丽多彩诗词的香菱却不曾听见。细碎的脚步声渐近,晴雯一手将汤婆子按在小腹,凑过来略略翘脚瞧了一眼,这才道:“怎么乱动四爷的书?”

    香菱骇了一跳,手中忙乱了一阵这才抓住书册,抬眼见来者是晴雯,紧忙道:“不是乱动,早前儿四爷许了的。”

    晴雯眉头舒展,嘱咐道:“四爷最忌讳旁人乱动书房里的东西,既是许了你,拿了书册去外头瞧就是,不好在这儿多留的。”

    “嗯,我这就出去。”

    两个丫鬟出了书房,晴雯噘着嘴道:“香菱,能不能再教教我怎么瞧戥子?昨儿明明会了的,一早儿起来又迷糊了。”

    “好。”

    两人前后脚儿出了正房,进到西厢里,香菱仔细将书册放在一旁,又教了晴雯一遍如何用戥子。

    晴雯取了块碎银放在戥子上称量了一阵,先是舒了口气,继而蹙眉道:“气死人了,我好似被费嬷嬷骗了!”她捏起那碎银道:“这一块二两三钱,兑的那一块比这块还大,费嬷嬷偏说只有二两一钱!不成,我找她说理去!”

    晴雯起得急了,许是牵动了小腹,顿时疼的倒吸一口凉气。香菱就拦下道:“银钱过了手,人家不会认的。且当吃一堑长一智吧。”

    晴雯就噘着嘴道:“费嬷嬷果然不是好人,下次再也不信她了。”想了想,又道:“我下次还是寻平儿姐姐兑银钱吧。”

    香菱没再言语,目光时不时的瞥向一旁放着的书册。

    晴雯瞧在眼中,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说道:“看吧看吧,姐姐多读些书,说不得也能像戏文里那样儿中个女状元呢。”

    香菱笑了下,连忙捧了书册,不片刻便沉浸在或豪迈、或婉约的唐诗里。晴雯又摆弄了一会子戥子,约莫着自己记熟了,便收起来,寻了针线绣起了荷包。

    ………………………………

    天气渐暖,李惟俭肩头的伤也渐好,便又换了马。他自己一骑,吴海平、琇莹兄妹一骑。

    三人打马而行,先去到城外工部火器试射场。李惟俭摆弄着简陋的风速仪,记录每次发炮时压板的刻度,再用三角函数测算弹着点距离。

    如此忙了小半日光景,晌午时领着海平、琇莹进城随意吃了一口,便又朝着严家行去,看着刘家父子开凿新井。

    这一日申时前,刘家父子三人轮换着凿井,卖足了力气,足足凿下去一丈深。换做旁的地方早就出水了,奈何京师土层太厚,那刘大估量着,怎么也要再打下去一二丈才会出水。

    李惟俭不好总在严家蹭饭,临近申时便带着一仆一婢回返。绕过皇城,经过安福胡同儿时,端坐马上的李惟俭随意一瞥,随即凝神观量。

    但见一灰一蓝两个一般昂藏的青皮自巷子里行出来,那二人与李惟俭视线交错便是一怔,随即扭头就跑。

    李惟俭还在狐疑,另一匹马上端坐的琇莹却是个眼尖的,指着那二人道:“公子,那俩人是那日堵咱们的青皮!”

    “拿下!”

    李惟俭一声吩咐,海平带着妹妹琇莹催马就追。李惟俭却不曾动弹,连忙问过路旁行人,另一处胡同口所在,随即拨马便过去截了。到了另一处巷子口,遥遥见那二人狂奔而来,李惟俭翻身下马,探手便将马匹一侧插着的雁翎刀抽了出来。

    那两个青皮当即止步,扭头又要再跑,嘚嘚马蹄声中,海平与琇莹已催马赶到。二人飞身下马,海平撸胳膊挽袖子,抄起一根短棒;琇莹则干脆亮出了伞柄柳叶飞镖!

    俩青皮对视一眼,撒手便将袖笼里藏的短棍扔了,拱手朝着李惟俭道:“这位公子,我们兄弟认栽了。可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李惟俭道:“你说。”

    “请人的是倪二,我们兄弟可不曾出手,这么算也不算与公子结仇吧?”

    “有些歪理。”

    后头的海平冷哼一声道:“不算结仇?要不是我妹妹飞刀伤了二人,你们两条杂鱼会见势不对扭头就跑?”

    那蓝衣裳的扭头瞧了一眼,隐隐自海平身上嗅到了同行的气息,抱拳道:“事到如今,我们兄弟认栽,这位公子划下道儿来吧。”

    李惟俭笑道:“这却不急,你们先说了姓名,家住何处。至于旁的,往后再说。”

    那俩青皮狐疑一阵,灰衣的就道:“了不得咱们自己去投案,又不曾伤了人,顶多挨一顿板子就是了。”

    蓝衣的点点头,随即说了这二人姓名。此二人是兄弟,一个叫丁如峰、一个叫丁如松,家住骡马市三条胡同儿。此一番是得了人雇佣,来安福胡同儿收账来了。

    李惟俭就道:“好名字。今儿就暂且这样,海平,替我送送这二位。”

    丁如松面上一变,急道:“这位公子,祸不及家人!咱们兄弟一人做事一人当,公子如此行事……是不是有些过了?”

    李惟俭道:“你想多了,我是寻思着来日有差事要你们二人帮手,总得知道你们住哪儿吧?”

    丁如峰、丁如松一琢磨也是,便不再多说。

    这二人绕过李惟俭,身后还跟着个吴海平,错身而过时,李惟俭顺手将雁翎刀丢给了海平:“拿着防身,别着了人家的道儿。”

    海平撇嘴道:“两个见风使舵的泼才,我就是让他们一条胳膊都伤不了我一根毫毛。”

    “少胡吹,让你拿着就拿着。”

    海平提好雁翎刀,冲着李惟俭一抱拳:“公子擎好儿吧。”随即缀在那兄弟俩身后,快步出了巷子。

    人走了,琇莹就凑过来道:“公子又乱发善心,那俩青皮一瞧就是做老了这一行的,打断一条腿都是便宜他们了!”

    李惟俭笑着说:“打一顿不过出口气,留着他们说不得来日还有用呢。走,先去能仁寺左近逛逛,听说那周遭有卖猫儿、狗儿的。”

    琇莹应了一声,行了两步到得马匹前,顿时懊恼道:“糟了,我不会骑马,早知就该让哥哥骑了去!”

    “你哥哥骑马不好跟着那俩青皮。骑马还不简单?我带你一阵子就会了。”

    李惟俭先将琇莹送上马,自己这才飞身而上,随即催马上前牵了另一匹马的缰绳,缓缓朝着能仁寺而去。

    能仁寺左近便是马市桥,顾名思义,这地方从前是贩马的地界。如今时过境迁,贩马的搬去了外城,左近倒是有不少贩卖猫儿、狗儿的小贩。

    李惟俭与琇莹游逛一圈儿,却不曾寻见可心的,于是催马回返贾府。

    刚转到宁荣街,正巧就撞见薛蟠追着两个妩媚风流的小相公自义学方向行来。

    却说这薛蟠自那日被李惟俭暴揍一通后,龙阳之兴不减,转头儿自王夫人处得知了这贾家义学。

    学中广有青年子弟,薛蟠不免偶动了龙阳之兴,因此也假来上学读书,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脩礼物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一些儿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

    谁想这学内就有好几个小学生,图了薛蟠的银钱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记。更又有两个多情的小学生,亦不知是哪一房的亲眷,亦未考真名姓,只因生得妩媚风流,满学中都送了他两个外号,一号“香怜”,一号“玉爱”。

    李惟俭见到的,便是薛蟠追着香怜、玉爱两个献殷勤。

    这两伙人撞在一处,李惟俭只是笑吟吟的看过去,那薛蟠却怔了好一会子。因着那一通拳脚,呆霸王心头打怵,又想起宝钗每日家催着他去道恼,这心头就愈发不快。

    面上神情连连变换,想着总不好呛声起来再挨一通老拳,薛蟠就僵硬地挤出一抹笑容:“李兄弟回来了?”

    “嗯。”

    “我这阵子一直忙着上学,原想着得了空再去寻李兄弟道个恼,不想正巧撞见了。这个……李兄弟,那晚我是喝多了,一时有些糊涂,李兄弟莫要见怪。”

    “好说好说。”

    “那便就此揭过,我还有事儿,回见!”

    薛蟠潦草一拱手,忙不迭的跑了。李惟俭端坐马上,笑吟吟地瞧着薛蟠远去。心中暗忖,这厮真真儿是半点诚意也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