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放下茶盏,半边儿脸蹙着眉头,半边儿脸木然着,瞧着分外怪异,开口说道:“贤侄此言差矣,今儿能用花瓶子砸贤侄,说不得来日便能砸了自家长辈。这般发起性子来不管不顾的可不成,须得好生教养了。”

    “如之奈何?”李惟俭随口说了一句。

    那贾赦身形前倾,凑过来说道:“贤侄新来不过三、四月,这过去的事儿自是不知。我那弟媳早在宝玉前可不是这般,弟媳看顾珠哥儿极严,这才十几岁就中了秀才。

    可惜后头忙着送大姑娘入宫,短了看顾,你那堂姐又是个绵软的性子,什么都听爷们儿的,这才让珠哥儿早早夭亡了。

    这且不提,贤侄但想,那王氏能教导出个珠哥儿来,宝玉瞧着比珠哥儿还伶俐,若真心教导,又怎会不成器?”

    李惟俭蹙眉,装作真心着想的模样颔首道:“许是因着姐夫少时读书伤了身子之故,太太这才对宝玉疏于管教?只是这般话咱们却不好开口啊。”

    “是啊,我就想着,我这一辈尚且还有我跟二弟支撑着门楣,到得下一代,琏儿不成器,宝玉又是这般疯癫性子,只怕守不住家业啊。不如回头儿一并与老太太分说一番,总要劝宝玉上进些才是。”

    李惟俭搭眼瞥了贾赦一眼,笑着说道:“世叔莫忘了,宝玉可是最烦那些经义文章啊。有道是强按牛头不喝水,此事还需因势利导才是。”

    “哦?贤侄可有了主意?”

    “昨儿我就跟老太太说了一遭,宝兄弟既不喜经义,不如试试这实学。万一学有所成,不敢说光耀门楣,这守住家业总是没问题的。不过世叔也知,宝兄弟这性子……只怕散漫惯了,还须得有人在一旁看顾着。”

    “嗯,”贾赦半边儿脸露出笑容:“贤侄说的是金玉良言啊。那咱们——”

    “诶?世叔,先前那一遭,许是太太心中厌嫌了我,这事儿我可不好开口啊。”

    “这——”贾赦思忖一番,忽而合掌笑道:“有了,那薛家的与王氏是亲姊妹,由她递话儿想来王氏定会听得进去。”

    二人相视一笑,顿时好的好似亲叔侄一般,至于那欠下的八千两银钱却是谁都没提。

    这俩人话里话外都是劝说王夫人拿出心思来好生管束宝玉,便是邢夫人不能掌家,那掌家的事儿多半都落在了王熙凤身上。他大老爷贾赦论理可是王熙凤的公爹,有孝道在,到时还不是能随意拿捏?

    如何说动薛姨妈,这却要从两头儿着手了。邢夫人自可与薛姨妈递小话儿,李惟俭则琢磨着回头儿跟宝姐姐说说,想来以宝姐姐那青云之志,定会动了心思。

    至于宝玉爱不爱学,又能不能学进去……谁管?说句不好听的,四书五经读不下去,实学也读不下去,连人情世故都不懂,那宝玉不就是废物吗?

    这般废物再是衔玉而生又如何?一无功名,二无仕途的,不过是一米虫,贾母再如何偏心,也不会动了让宝玉袭爵的心思。

    …………………………………………

    荣庆堂。

    遥遥便见两个婆子簇着个女子娉婷而来,宝玉不禁起身抻着脖子张望。因着傅秋芳与三春、黛玉、宝钗算作同辈姑娘家,是以贾母便将一众姑娘寻了过来。

    过得须臾,女子迈过门槛,但见其一袭月白襦裙,头面素雅,瓜子脸、水杏眼,清丽文秀,果然应得上‘琼闺秀玉’!

    宝玉见猎心喜,忙不迭的与贾母说了几句话儿,却浑然不觉他这般情形正落在黛玉眼中。

    黛玉略略蹙眉,心下透着不喜。她品性孤高,又自卑自怜。黛玉心中不在乎锦衣玉食,只在乎那独一无二的心意。每每与宝玉拌嘴,大多都在试探着‘他的好儿是只对我一个人的,还是旁的姑娘也有’。

    试探至今不得其果,可落在眼中,宝玉却是个见一个爱一个的性儿。这会子她心中便想着,或许他心中自己也与那些颜色出众的姑娘一般无二吧?

    不提黛玉黯然神伤,那傅秋芳进得内中,规规矩矩朝着贾母行礼,她身量匀称,面容清丽,虽衣着简朴,却因着身上的书卷气从内到外透着一股子蕙质兰心。

    贾母心中原本不喜,刻下见了倒是来了几分兴致,连忙笑着招呼傅秋芳落座。

    傅秋芳不敢怠慢,待与其余人等见过了礼,这才施施然落座。自她进来,宝玉便一直不曾挪开目光,傅秋芳虚瞄了一眼,心下就有些不喜。

    她被兄嫂养在深闺,等闲见不得外男,何曾被男子这般打量过。虽说这位衔玉而生的公子年岁不大,可瞧着也道了知人事儿的年纪,哪有这般一直盯着人看的?

    奈何形势迫人,人在房檐下不得不低头。如今哥哥傅试丢官罢职,须得求着贾家,因是她心中虽不喜,却也不曾流露出来。

    宝玉笑嘻嘻道:“早听闻傅姐姐不俗,今儿一见果然如此。姐姐可曾及笄了?可字了人?”

    傅秋芳便道:“我如今双十年华,还不曾字人。”

    荣庆堂内几个姑娘面面相觑,双十年华还不曾许人家,可算是老姑娘了。偏生那宝玉合掌赞道:“好好好,不曾字人就好。我早就说过,这再好的女孩儿嫁了人,早晚也成了没光彩的死珠子。”

    傅秋芳心中又是极为不喜。这话儿什么意思?莫非盼着自己孤独终老不成?

    她实在不想与宝玉纠缠,略略颔首便岔过话头儿,只说早先哥哥傅试得了荣国府照拂,此番登门是来瞧老太君。

    贾母与其说了一会子寒暄的话儿,那傅秋芳也不多座,约莫只过了一盏茶便起身告辞。

    许是贪图新鲜,临别之时宝玉还嘱咐傅秋芳得闲儿多来登门,又一路将其送到内仪门前,依旧恋恋不舍的不肯收回目光。

    袭人等催了一番,宝玉却只虚应着,依旧站在那儿发怔。袭人便心下叹息,心道这宝二爷又犯了痴呆,只怕须得过上好一会子才能好。

    傅秋芳出得内仪门来,身旁两个婆子就说嘴。

    其中一人道:“姑娘,我瞧着那宝二爷不是个守礼的,姑娘一进来就盯着姑娘瞧,眼珠子都拔不出来了。”

    另一个也道:“老爷还说过,宝二爷素日里常常痴呆,逮了鸟儿便于鸟儿说话,瞧见花草也能与花草嘟嘟囔囔的,这般性子,加之年岁跟姑娘相差太多,只怕不是良配。”

    傅秋芳只沉声道:“莫说了,我这等出身,哪里配得上人家?”

    她本就聪慧,虽不曾得过只言片语,却早已明晰傅试的心思。许给宝玉是假,给贾政做妾才是真。奈何傅试如今丢了官职,她便是做妾,来日也做不得那继夫人。

    到得门前,正要出角门,忽而便听得门子招呼‘俭四爷’。听闻是男子,傅秋芳连忙与两个婆子避在一旁。

    她垂着螓首偷眼一瞥,便见自角门处行进来个身量与之仿佛的少年。那少年头缠绷带好似受了伤,白净净的容长脸,生得极为俊秀,一双眸子极为有神,缓步而行,由内而外透着一股子从容。

    少年略略瞥过来,与其对视一眼,傅秋芳连忙收回了目光,少年随即脚步一顿,朝着马厩方向避开。

    傅秋芳见此,遥遥冲着少年屈身一福,那少年笑着略略拱手,随即傅秋芳与两个婆子出了荣国府。

    待进得马车里,却见哥哥傅试不知何时来了。

    其面上颇为急切,问道:“如何了?”

    傅秋芳就道:“说了些客套话,坐了一盏茶光景就出来了。”

    “怎么不多坐会子?”问过一嘴,傅试便知心下急切了,连忙改口道:“初次见面,说些客套话也就是了。无妨,待过几日你再登门,我此番能否官复原职,就指望着妹妹了。”

    傅秋芳闷声不吭,心下哀叹。奈何父母早亡,如今一切事由全凭长兄做主,她吃用都靠着哥哥,这拒绝的话又如何说得出口来?

    两个婆子这会子也挤进来,其中一人便道:“方才那位是哪个四爷?我就知府中有个琏二爷,不知何时又多了位四爷。”

    方才傅试一直隔着窗子朝外观量,自是瞧见李惟俭自黑油门出来入了角门。他隐约觉着李惟俭面善,却忘了在哪儿见过。刻下听那婆子说嘴,心下便是一动。

    “四爷?什么四爷?”

    “好似是什么俭四爷。”

    傅试顿时来了精神,说道:“俭四爷?李惟俭啊,这位可了不得。”

    婆子撇嘴道:“瞧着顶多十五、六年岁,哪儿就了不得了?莫非是哪家宗室子弟不成?”

    傅试却道:“你知道什么?此人与荣国府沾亲,乃是贾珠的妻弟,此番来京师是为了应试实学秋闱的。”

    婆子愈发不屑道:“说来说去不过是个秀才,能有多大能为?”

    “呵,如今咱们吃的水便是他摆弄出来的,那水务公司几千万两银钱的营生,也是他摆弄出来的,此人非但得了忠勇王青眼,更是拜了少司寇严希尧为师,且这一切不过是三、两月中折腾出来的,伱说他多大能为?”

    婆子骇了一跳,道:“瞎!原来是李财神!怪我老婆子有眼不识泰山。老爷,听说李财神单单凭着这水务公司……就赚了几百万银钱?”

    傅试抚须道:“银钱不过是附带的,最要紧的是此人得了上头青眼,只待来日过了秋闱,定当顺风顺水、直上青云啊。”

    傅秋芳面沉如水,心下却起波澜。暗忖,原来竟是此人!无怪双目这般有神采。

    两个婆子赞叹连连,先前那婆子便道:“老爷,不知这位李财神多大年岁了?可曾定下婚事了?”

    “婚事倒是没听说,不过那李惟俭如今不过十三、四年纪……啧啧,了不得啊。”

    傅试赞叹连连,那婆子却道:“可惜了,我瞧着倒是与小姐是良配。”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傅试抚须的手顿住,捏着两根胡须暗自思忖。对啊!任谁都能瞧出来,那李惟俭转眼就要平步青云,此时勾兑一番,若将起与妹妹的婚事定下,以李惟俭跟忠勇王、严希尧的关系,自己官复原职岂非轻而易举?

    越想越觉得大有可为,精神振奋之下,傅试忽而用力,顿时扯下了两根鼠须,疼得其倒吸了一口凉气。

    两个婆子并傅秋芳看将过来,此时马车已朝着原路回返,傅试当即喝道:“且停下,我要下车!”

    傅秋芳纳罕道:“哥哥又去作甚?”

    马车停下,傅试迫不及待掀开帘子往下就跳,只丢下一句‘我去求见李财神’,随即甩开大步朝着荣国府而去。

    车内三人面面相觑,傅试这般趋炎附势,自是引得几人心中齿冷。这话不好明说,一旁的婆子就笑着道:“姑娘,老婆子先向你道喜了。若此事成了,可真真儿是佳人才子、鸾凤和鸣。”

    傅秋芳便道:“少说有的没的,哥哥许是有旁的急事也说不定。”

    话儿时这般说,可此时傅试哪里还有旁的急事?因是两个婆子面上都堆着笑,傅秋芳心下也略略动容。

    只一面之缘,那李惟俭瞧着倒是比宝玉妥帖些呢。

    不提傅秋芳心下如何思忖,却说方才李惟俭正与大老爷贾赦相谈甚欢,外人瞧了还以为是亲叔侄一般。正待此时,却有下人来报,说李惟俭来了客人,这会子正在东北上小院儿等着呢。

    李惟俭这才辞别大老爷贾赦,起身出得黑油门,便见到了过来报信的红玉。

    问过才知,原是严奉桢不请自来,这会子正在院儿中等候呢。

    李惟俭领着红玉本要自夹道回返自家,红玉却说那侧门坏了一扇门,如今正在整饬,二人便只得自角门入内。偶遇了出来的傅秋芳,这才一路过穿堂、夹道回了自家小院儿。

    院儿中,严奉桢正逗弄着大将军,瞥见李惟俭,推了推眼镜‘啧’的一声道:“复生如今架子愈发的大了,往常都是三、五日便来寻我一趟,如今却要我来寻你。咦?头上这是怎地了?”

    傅秋芳。

    该图截自互联网,若有版权方声明所有权,请私信联系,我立马删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