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转学实学可是大事,王夫人翌日一早便与贾母说了。贾母心中不甚在意,可也架不住王夫人劝说,因是便问了宝玉的心思。

    宝玉许是想着昨儿李惟俭那几个小实验果然有趣,又想着私学里夫子教导的甚为无趣,当下便点了头。由是,贾母便打发贾琏去外间找寻合适的实学士子。

    这实学科举一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如今已是五月,各地实学士子不少都早早的赶赴京城。这其中家境贫寒者大有人在,贾琏没费多少功夫,只两日间便寻了三名实学士子来。

    这三人有来自广南的,有来自巴蜀的,还有一人是山东士子。

    李惟俭考校过了,顿时哭笑不得。其中二人连代数都不曾学明白,竟敢千里迢迢赶赴京师来赶考!细细问了才知,敢情这二人举业艰辛,数年不中。闻听圣人开了实学秋闱,这才抱着撞大运的心思,典卖家产赶赴京师。

    唯独那名叫叶东明的巴蜀士子,虽生得其貌不扬,但其在实学上的确有些底子在。倘若运气好,说不得此番就会过了秋闱。

    李惟俭当即与王夫人分说了,王夫人与那叶东明商议一番,便聘其为师,每日抽出半天光景教导宝玉实学。

    本道此事与自己再无干系,不想那叶东明转头儿竟寻了过来!

    此人操着一口西南官话,甫一见面便一揖到底:“复生兄实学造诣远高于我,圣人言达者为师,不知学生可否拜在老师门下?”

    李惟俭哭笑不得,连番劝说,只说相互探讨、共同进步,这才将此事遮掩过去。这叶东明三十余年纪,思维只怕早就定型,李惟俭哪里肯做这般费力不讨好的事儿?

    且他要做的是推动大顺工业革命,待蒸汽机铺满神州,还怕没人钻研实学?只待他临死之前将毕生所学誊抄下来,传与后人便是了。至于收徒,碰着合适的就收,碰不着也不强求。

    这边厢遮掩过去,叶东明唏嘘而去,转头儿就有内府小吏送了帖子来。那帖子是忠勇王下的,内中言说明日新街口水塔竣工,且输水管道铺展了几条胡同,邀着李惟俭明日去瞧那送水仪式。

    李惟俭心下欢喜,想着这自来水总算是能启用了,明日且瞧瞧到底如何。

    转过天来,赶在辰时前李惟俭便到了新街口。这会子街面上人山人海,一众百姓冲着那高耸的水塔指指点点,闹不清楚这玩意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李惟俭见过忠勇王,待到了辰时,随着忠勇王一声令下,小吏用力扭开阀门,隐约听得咕噜噜声响,随即百多步外自来水自水龙头里喷涌而出。

    有左近三条胡同的百姓连忙奔回家,扭开自家水龙头,那清水顿时汩汩涌出。四下百姓纷纷叫好,都道这般吃水倒是方便了。

    负手观量着水塔,一旁纽可门蒸汽机吊臂来回磕头,带动蜗壳泵将深层地下水送入水塔之中,忠勇王说道:“复生此番谋划,倒是少了水夫子抛费。只是这烧煤也不比水夫子节省多少。”

    李惟俭笑道:“依学生之见,这机械只要调养得当,断不会偷奸耍滑。”

    “这倒是。”

    见忠勇王颔首,李惟俭又道:“且西山煤矿尽数落在内府手中,这费用不过是左手倒右手,算算还不是全都进了内府的账?”

    忠勇王乐了,说道:“便是因此,本王才力排众议,将这水管子铺展开来。只是这水费如何收,回头还要仔细计较。”

    “这有何难?到下月此时算算成本,加上利润,均摊在每户人家头上,料想怎么也比过去便宜。”

    这自来水所用的阀门还好说,水表却成了难题。不是李惟俭造不出来,实在是水表造出来成本颇高,有些得不偿失。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家中也没水表,水费便是均摊后估算出来的,李惟俭干脆将此法照搬了过来。

    梁郎中在一旁忧心道:“王爷,如今这水管子只铺展了三条胡同,须得防着有人倒卖啊。”

    李惟俭笑道:“梁郎中多虑了,不拘如何倒卖,咱们先把成本核算出来,无论如何也不会亏钱。且这三条胡同只是示范,待来日铺展到别的地方,或按管线长度,或按水龙头数量,总要收取一些初装费。

    京师百万人口,算算也是小有进项啊。”

    忠勇王顿时大笑不已,虚指点着李惟俭道:“怪道外间都叫复生李财神,果然生财有道。”转头看向梁郎中:“都记下了?往后就照此办理。”

    忠勇王心绪极佳,当即拉着李惟俭又说了好一会子话,若非临近午时有黄门传旨命其觐见,只怕李惟俭一时半刻的还走脱不得。

    忠勇王随着黄门去了皇城,李惟俭当即上了马车回返荣国府,半路上随手买了两份报纸,扫了一眼便被其中内容吸引。

    朝堂上,陈宏谋借着京察、清积欠整饬吏治,大肆安插新党人手。落在旧党口中,就成了排除异己、党同伐异。

    李惟俭隔岸观火,这且没什么好说的。那报纸第四版下头逸事里写了一桩事,却是此前有苦主为前岁那月楼爱娘一案击鼓鸣冤,都察院近日翻阅案卷,发现此中疑点颇多,当即责令刑部复核。

    老恩师严希尧亲自点了得力干将受理此案,说不得来日便要重新审理。李惟俭不是京师人士,自然不知晓此案离奇之处,问过丁家兄弟这才得知,敢情是富家女相中了唱戏的小生,二人连夜私奔,又被女方的亲叔叔告发,顺天府随即将二人捉拿归案。

    一番审理,判了那戏子月楼拐盗之罪,杖一百、徒十年。那月楼被严刑逼供,拖着一身重伤上路,出得京师不过百里便一命呜呼了。

    至于那名叫爱娘的富家女,更是被自家扫地出门,如今下落不明。此番却是月楼好友不远千里,自江浙赶赴京师,上了血书求都察院重新审理此案。

    此事与李惟俭无关,只当了八卦来听。这第四版最后一条,却与李惟俭有关了。

    那忠顺王府长史周安,于昨日溺水而亡!

    瞧着这略略二十几字的消息,李惟俭咂咂嘴,心中玩味。料想必是忠顺王那厮出手料理了周安……他暗自思忖,也不知能否借此再让那忠顺王吃一回瘪,嗯,此事须得从长计议了。

    ……………………………………………………

    外城,北孝顺胡同。

    啪——

    筷子重重撂下,曲嬷嬷苦着脸指着桌案上的饭食道:“这,这叫人如何吃的下口?”

    一碟凉拌豆腐,一碟炒香椿,还有一碟杂拼的酱菜,主食是陈年糙米,内中还混着砂石。

    炕桌对面儿,傅秋芳端坐了,闷头默默吃着。半晌忽听得咯噔一声,她略略蹙眉,自口中吐出一枚米粒大的石子来。

    曲嬷嬷气道:“我方才分明瞧着炒了鸡胗,怎地到了姑娘这边厢就只剩下素的了?”

    傅秋芳依旧闷声不吭。傅家际遇愈发凄凉,这两日兄长傅试还寻思着找个机会再与那李惟俭见上一面,不了转头儿那月楼爱娘的案子就翻了出来!

    当日便是傅试审理此案,收了爱娘叔父一千两银子,便将那月楼生生屈打成招,发配途中惨死。如今若是翻了出来,莫说是官职,只怕傅试还要被问责。

    因是傅试急了眼,今儿一早便出去找门路,到得此时也不曾回返。嫂嫂本就是个嫌贫爱富的性儿,这些时日傅试在家还好,傅试一旦不在,给傅秋芳的吃食定然是这般难以下咽的清汤寡水。

    傅秋芳却没什么好抱怨的,本就是寄人篱下,谁让她是个女子呢?若托生男儿身,便是拼着一膀子力气去做哪脚夫,也好过在此受气。

    至于傅试先前的打算,傅秋芳见过李惟俭之后便觉不妥。那李惟俭目光锐利,定然是个精明的,又哪里瞧得上傅家这般的家世?旁的且不说,且冲着傅试不要脸面的劲头,只怕李惟俭也会敬而远之。

    她自伤自怜,却从不抱怨,只道这是自己的命。

    借着油灯,仔细挑拣了,傅秋芳强忍着不适将一碗糙米饭吃过了。见那曲嬷嬷还在生闷气,便自行将碗筷拾掇了,转而坐在炕头做着女红。

    家中入不敷出,她做一些活计总能换一些散碎银钱。

    外间天色擦黑,老下人开了门,傅秋芳偏头看向窗外,便见傅试喜气洋洋快步而回。

    曲嬷嬷瞥了一眼,落地说道:“总是这般不是法子,我去与老爷说说去。”

    说罢起身便去了正房。

    正房里,傅试扯开衣裳,寻了蒲扇来回扇动。妇人凑过来关切道:“如何了?”

    “嘿!”傅试笑了一声,说道:“亏得我朋友多,到底寻了一条明路。”

    “老爷,怎么讲?”

    曲嬷嬷此时正巧行到墙根下,见傅试扭头观量过来,紧忙躲开了。那傅试也不管屋子里闷热,行过来将窗户关了,回身才与妇人说道:“今儿奔走一日,搭上了忠顺王府仪宾,说只要孝敬到了,保准我去忠顺王府去做了长史。”

    “长史?这可不就是升官儿了?”妇人先是一喜,随即犯愁道:“这孝敬……如今我那嫁妆典当过半,那仪宾也不知多大胃口。”

    傅试笑道:“一两银子都不用。”说着,蒲扇指了指窗外西厢:“这不就是现成的吗?”

    “老爷是说——”

    傅试颔首,叹息道:“本想着给秋芳寻个好婆家,总要有些助力才是。奈何如今……哎,郑仪宾说了,秋芳虽说是外室,可吃穿用度都不会短了她。明儿一早送过去,就擎等着享福吧。”

    妇人不甘道:“郑仪宾不过是郡主仪宾,无权无势的。可惜老爷前番还谋划着李财神。”

    傅试摇头道:“莫说了,先将眼前这一关过了再说吧。我若成了王府长史,想来朝廷多少会留些颜面,那案子说不得就压下了。”

    妇人便道:“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那曲嬷嬷听了墙角,知道此时不好入内,因是便轻手轻脚回返了西厢。

    进得内中,瞧着傅秋芳,曲嬷嬷就有些神色不对。她是傅秋芳的奶嬷嬷,为人虽粗鄙了些,可到底奶过傅秋芳,想着此番要去给仪宾做外室,这心下就有些不忍。

    傅秋芳纳罕着抬起头来瞥了一眼,见曲嬷嬷神色古怪,问道:“嬷嬷怎地这般瞧着我?”

    “没,没事。”

    傅秋芳本就聪慧,见其神色不自然,当下心中咯噔一声,连忙压低声音问道:“方才,嬷嬷可是听到了什么?”

    “这——”曲嬷嬷沉吟着,不知该不该说。

    傅秋芳恳求道:“我自幼没了父母,是吃嬷嬷的奶长大的,待嬷嬷如亲生母亲。嬷嬷,不拘听了什么,好歹要告诉我一声儿啊。”

    曲嬷嬷心下动容,叹息一声道:“姑娘,我就是说了你又能如何?”

    当下曲嬷嬷将偷听来的说与傅秋芳,傅秋芳如遭雷殛,呆了半晌,旋即红了眼圈。

    “他好狠的心啊!”

    起先攀高枝,耽误了傅秋芳几年也就罢了;其后谋求嫁给贾政以待来日做继室,这也罢了;如今……如今竟要她给那仪宾做外室!

    谁不知忠顺王那位郡主极为跋扈,郑仪宾只去了一遭锦香院,那郡主便命人将锦香院打砸了?

    若得知自己做了外室,哪里还有命在?

    曲嬷嬷既然说了出来,总要为傅秋芳考虑,因是思忖着道:“姑娘若想活命,不如……赶紧跑吧。不拘去哪儿,总好过被郡主生生打杀了。”

    傅秋芳含泪应下,当即主仆二人拾掇了衣裳、细软,曲嬷嬷趁着夜色将那老下人引开,傅秋芳提了包袱悄然溜出家门。

    她自知城外有些乱,便赶在内城门关闭前进了内城。傅秋芳举目无亲,身上又别无所长,提着包袱漫无目的游荡起来,待夜色深了才抱膝坐在一处府邸门前,埋头包袱上痛哭起来。

    过得半晌,身后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走出来一个提着哨棒的少年来。

    “这是怎么了?”少年操着一口山东方言问道。

    傅秋芳胡乱擦了擦眼泪,起身闷头道:“我,我这就走。”

    不了,那少年却说道:“咦?俺好像见过你……你姓傅?”

    傅秋芳抬头,仔细瞧了眼台阶上的少年,依稀觉得面善。这少年不是旁人,却正是收在李惟俭身边的吴钟。

    “是。敢问……这是谁的府邸?”傅秋芳试探着问道。

    吴钟乐了,道:“还能是谁?自然是俺们李公子新买的宅院。如今正整饬着呢,留了俺夜里看门儿。傅姑娘还不曾说呢,伱这到底是怎么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