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惟俭俯身拨弄了下花枝,笑着说道:“道可道、非恒道。这世间万事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便是林妹妹,比之去岁,不也变了吗?”

    黛玉张口欲辩驳,却又发觉好似辩驳不得。去岁她还不曾有如今的心思,只想着每日家能与宝玉好生耍顽。今年却又不同,来了个宝姐姐,又来了个俭四哥。

    前者心思深沉,几次三番挑拨,黛玉冰雪聪明,又怎能不知?奈何宝玉不争气,那些挑拨的话语无一不是真的;至于后者,知她懂她,却又好似迷雾一般摸不清、看不透。

    忽而想起雪雁的话来,黛玉心下羞赧,便埋了螓首不曾言语。

    李惟俭拾了石子随意丢弃一旁,说道:“我以为尘世如旅途,我与林妹妹皆为旅人。有的人起初陪在你左右,可走着走着就散了,他有他的去向,你有你的目的。从此大家天各一方。”

    “有些伤感呢。”

    “呵,那就说些高兴的。路上总会遇到志同道合的旅人,会陪同伱一直走下去。或为友人,或为伴侣。”李惟俭起身,一双清亮的眸子看向黛玉:“这些人,才是陪伴终身的人啊。”

    黛玉若有所思,随即屈身一福:“多谢俭四哥开解。”

    李惟俭笑着摇摇头:“谈不上,不过私下的感悟罢了。以林妹妹的聪慧,料想这些道理早晚都会知晓。”

    黛玉心下欣喜,口中却道:“我才不如俭四哥夸赞的呢。”

    李惟俭笑着没继续,转而道:“林妹妹怎地想着来小花园游逛?”

    不待黛玉言说,一旁的雪雁就笑着说道:“俭四爷,我们姑娘听了四爷的话,每每饭后都会散一会子步呢。”

    “要你多嘴。”黛玉嗔了一句,旋即道:“俭四哥的法子极好,我这些时日胃口好了许多,也不曾积食。四哥几次三番襄助,我都不知如何答谢呢。”

    “林妹妹这话就过了。我先前也得了林盐司屡次襄助,若按林妹妹这般说,我岂不是也不知如何报还临盐司?”

    黛玉莞尔。虽说这会子与李惟俭说得投机,可心中总想着雪雁说过的话,因是倒是羞怯多了一些。抬眼瞥了一眼,便说道:“俭四哥,我要回去了。”

    “好,林妹妹慢行。”

    黛玉颔首,与雪雁朝着后楼方向行去,临出小花园,她略略驻足回首观望了一眼,便见李惟俭好似她方才一般,蹲踞在那一株虞美人前,嘀嘀咕咕也不知说着什么。

    这是在学自己?好似也不是。俭四哥这人,真真儿想不透是何心思。

    出得小花园,见四下无人,那雪雁就道:“姑娘往后还是多跟俭四爷多说说话儿吧。”

    “嗯?”

    “姑娘与宝二爷说话儿,总是有好有坏的,三不五时的还会气恼一遭。倒是跟俭四爷说话,全都是好的时候呢。”

    黛玉心下思忖,好似果然如此?只是她心下有些不妥帖,总觉得她与李惟俭之间好似差了一些什么。可差了什么,她又说不上来。或许,还是相处的时日有些少吧?

    ……………………………………………………

    东北上小院儿,晴雯自正房里出来,停在房门前朝外观量了几眼。外间已是黄昏,李惟俭去了小半个时辰,如今还不曾回返。

    晴雯心中原本就有些气恼,怨着李惟俭屋里头拢着四个丫鬟不算,偏生外头还要招惹那不要脸的狐媚子。那外头的狐媚子有什么好的?

    俭四爷总说她年岁还小,晴雯低头瞧瞧,哪里就小了?俭四爷若真的想,她……又不是不给。再说大老爷这两日方才梳拢了个丫鬟,年纪比晴雯还小上一些呢。

    这般胡乱思忖着,内中传来‘啪’的一声,琇莹得意道:“诶嘿嘿,又打死一只!”

    晴雯转头,就见琇莹摊开巴掌,其上一抹血色。瞧着那蚊子,晴雯顿时觉得脖颈痒痒。抬手挠了下右侧脖颈,晴雯蹙眉道:“这入了夏,蚊子愈发闹人了。”

    香菱就道:“可不是,昨儿闹得我小半晚不曾安睡。刚要睡着就跑来在耳边嗡嗡,我干脆卖了胳膊,寻思让它咬上一口也就是了,结果这蚊子偏要来耳边吵人。”

    晴雯就道:“总这般也不是法子,一会子提前挂了蚊帐,我去库房寻一盏灭蚊灯来。”

    琇莹立马道:“多寻两盏,西厢里蚊子也多。”

    “省的了。”晴雯应下,干脆朝着东大院库房寻去。心中却想着,俭四爷去了小花园,说不得待会子能遇见呢。

    她一路沿着夹道而行,转过角门,绕过东大院,多走两步经过小花园,偏头一瞥,便见李惟俭与红玉蹲踞在凉亭里,一人拿着跟树枝正在地上拨弄着什么。四下瞧瞧,不见林姑娘,更没旁的狐媚子。

    仔细瞧了,才瞧见李惟俭是在拨弄地上的蚂蚁。晴雯掩口失笑,想着俭四爷竟也有这般孩子气的时候儿呢。

    心中气恼稍减,晴雯抬脚朝着库房行去。到得库房前,与管事儿的婆子言语了,那婆子便递过来两盏灭蚊灯来。晴雯提着灭蚊灯正要回返,迎面便撞见了二姑娘身边儿的司棋。

    晴雯心中本就瞧不上司棋,因是只是略略颔首便要错身而过。那司棋同样颔首,遥遥便冲着吴新登家的说道:“吴嫂子,可还有灭蚊灯?这会子蚊子闹得厉害,我们姑娘昨儿夜里被叮了两口,痒痒了一整天呢。”

    那吴新登家的就道:“哟,这可不巧,最后两盏都让晴雯拿去了。要不你拿两截蚊香凑合凑合?”

    自得了李惟俭的银钱与吩咐,司棋逐渐大方起来,各处管事儿的嫂子都得了好处,待她客气了许多。

    司棋闻听吴新登家的这般说,思量着扭头瞧了一眼还不曾远去的晴雯,说道:“那劳烦吴嫂子给我两盘蚊香,我再去跟晴雯商议商议。”

    吴新登家的应下,自库房取了两盘蚊香递过来,司棋得了蚊香,旋即快步追上晴雯。

    “晴雯。”

    晴雯驻足回首,强忍着心中不喜道:“有事儿?”

    司棋笑着凑将过来:“最后两盏灭蚊灯被你取了,咱们商议商议,能否分我一盏?”

    她凑得近了,晴雯顿时嗅到哪熟悉的女子气息,当即气不打一处来。俭四爷怜惜她,素日里宠溺有加,她自不会真与俭四爷置气。再说若不是前一遭俭四爷被人下了药,又哪里会便宜了眼前的狐媚子?

    于她心中,俭四爷也不是个贪花好色的。若真是那般,又哪里会守着她们几个一直不曾下口?定是这狐媚子使了手段,没准儿私底下胁迫了俭四爷,这才几次三番的……

    因是晴雯愈发气恼,哪里会给司棋好脸色?当下便道:“这可不巧,我们房里的物件可不好外借。”

    司棋也不是个好脾气的,见其脸色难看,当即拉下脸来,说道:“不借就不借,何必说话这般难听?俭四爷身边儿的丫鬟就这等教养?”

    “呵,我没教养?总比有的人见天惦记别人房里的要有教养!”

    “你——小蹄子你说谁?”

    “就说你个狐媚子呢!”

    司棋上前一把将晴雯推了个趔趄,叫骂道:“我劝你留点儿口德,都是府里头的丫鬟,谁不知道谁?你不过是走了运,谁不知你当初是奔着宝二爷房里使劲儿的?”

    晴雯恼极了!将两盏灭蚊灯丢下,小跑两步上前狠狠推了司棋,叫骂道:“我奔谁房里也比你个狐媚子私下里勾搭人强!”

    “小贱人!”

    “狐媚子!”

    两女叫骂着顿时撕扯在一起。司棋身大力不亏,晴雯被推搡得趔趄连连,一发狠,干脆扯住司棋的头发。

    二人扭打一番,也不知谁绊了谁,顿时滚在一处。

    小径尽头探出张脸儿来,只瞧了一眼就叫道:“四爷,晴雯与人打起来了!”

    话音落下,方才自小花园出来的李惟俭便飞奔出来,几步上前将两个姑娘分开。

    “好好儿的怎么还打起来了?”

    晴雯头发上沾满了草屑,方才吃了暗亏,有心叫骂出来,却想着总要牵扯到李惟俭。因是便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只道:“你问她!”

    司棋方才还气势十足,这会子见了李惟俭,顿时好似见了猫儿的老鼠一般,低眉顺眼起来,嗫嚅着不吭声。

    李惟俭挠头不已,仔细瞧了瞧两个姑娘,见只身上滚得脏了,并无旁的伤处,因是便道:“在外头让人瞧见了多不好?有什么事儿且回去了再说。”转头看向司棋:“你先回去,我这两日就过去瞧瞧二姐姐。”

    司棋应下,乜斜了晴雯一眼,挺着胸脯走了。

    晴雯觉着司棋那风骚体格就是在气她,因是又气恼了一阵儿。李惟俭扯着晴雯的说,边往回走便道:“你这脾气总要收敛一下,人不大气性不小。那司棋比我都高半个头,你哪里打得过?”

    “打不过也不能让她欺负了!”

    “呵,她怎么欺负你了?”

    晴雯白了其一眼,李惟俭略略思忖,顿时心下了然,敢情是醋坛子打翻了。好在晴雯性子都写在脸上,倒是好哄。他这边厢扯着晴雯回了自家,好一番哄劝,直哄得晴雯红了脸儿跑出正房这才罢休。

    另一边厢,司棋气恼着回返了迎春院儿。

    路上略略整理了衣裳,倒是没让人瞧出来方才与人撕扯了一番。司棋性子偏激,心里认定了谁,便会一门心思跟到底。

    她既跟了李惟俭,总是先为其考量。想着此事传出去于李惟俭不利,便没声张。

    与绣橘说过一会子话儿,行到正房里便瞧见二姑娘正在绣荷包。司棋便站在一旁扫量着迎春心下思忖。

    四爷身边儿莺莺燕燕,便是颜色最不出众的琇莹也比她生得娇小。此时风气,女子弱如扶柳、身形纤细总是更吃香。她这般丰壮的,反而极不受待见。

    且瞧四爷方才的情形,顾着晴雯反倒更多一些。自己还要陪着二姑娘好几年,也不知何时能陪嫁过去。若拖个三、两年的,那晴雯愈发得了宠,哪里还有了自己的活路?

    总要想些法子促成二姑娘与俭四爷才是。

    她这边想得咬牙切齿,面色阴沉,二姑娘抬头扫量一眼,顿时骇了一跳。

    “司棋?”

    “嗯?哦,姑娘。”司棋回过神来,顿时舒展了眉头。

    “你这是——”

    司棋只道:“方才没寻着灭蚊灯,与个丫鬟吵了几嘴。”一言揭过,她盯着荷包道:“姑娘这是给俭四爷绣的?”

    二姑娘顿时红了脸儿,嗫嚅着不言语。

    司棋就赞道:“姑娘手真巧,这荷包样式,四爷若是瞧见了,定然喜欢。”

    迎春沉吟着没言语。这荷包,她可是用了心,前后十来日光景一直在绣。

    绣橘这会子进来道:“姑娘,掌灯吧,仔细伤了眼睛。”

    迎春应下,绣橘边去掌了灯来。又绣了一阵儿,待上了更这才停下,那荷包绣过了大半,只待来日便能绣好。二姑娘便想着,待下回俭兄弟来了,再亲手送与他。

    许是夜有所思、夜有所梦。

    这晚是司棋值夜,睡得朦朦胧胧之际,便听得二姑娘在床榻上哼哼唧唧起来。司棋清醒过来,隐约听得迎春不停地念叨着‘俭兄弟’,不由得撇了撇嘴。

    想着迎春这会子只能在梦里与俭四爷相会,她白日里可是与俭四爷相处了大半日呢。

    正要蒙头睡下,忽而心下一动。

    司棋悄然落地,行到床榻前,轻声唤了两句,又推了下,迎春便懵然苏醒。

    “司棋?你……怎地过来了?”

    司棋撑起身无奈道:“还说呢,半夜里姑娘又是哼哼又是叫嚷的,我还道姑娘是病了。我过来查看,便被姑娘扯住……嘴里还喊着四爷的名字。”

    迎春臊得蒙了被子,哀求道:“别说了别说了!”

    二姑娘这会子还记得方才的梦,顿时羞得无地自容。司棋落座床头,再一旁说道:“姑娘,你跟俭四爷……其实旁的法子也能慰藉呢。”

    迎春隔着被子问道:“什么法子?”

    司棋顿时面上露出笑意来,想着来日寻了那图册子也让迎春开开眼界。

    明清时期灭蚊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