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院儿正房里,王熙凤鼻观口、口观心,垂首瞥见大老爷贾赦一双官靴来回走动,忽而定住。

    一旁的邢夫人连忙喊道:“老爷且住,那是俭哥儿方才带回来的五彩瓷,在京师可是稀罕货!”

    “嗯?”大老爷轻轻放下五彩茶盏,快步行到一房姬妾身前,抄起茶盏掼在地上。

    啪——

    茶盏四分五裂,内中惊呼一声,旋即寂静无声。

    “欺人太甚!石家当我贾家好欺负不成?”

    王熙凤面上不动,心下极为杂乱。再如何说,面前的二人也是公婆,贾琏不在家中,王熙凤虽说要管家,不用每日来立规矩,可总要时不时的过来瞧上一眼。今儿极不凑巧,方才来了,便见大老爷贾赦与那三等将军石光珠闹得红了脸儿。

    其后邢夫人与大老爷自是破口大骂,来龙去脉略略听了,却是大老爷与邢夫人这两日宴请宾朋,琢磨着将那暖棚方子高价多卖出去几份。

    这公府转手方子,吃相不能太难看,因是只道新纳了姬妾,这才请亲朋故旧来欢聚。席间自是无意中提及得了那暖棚方子,顺势将那方子夸赞得天上仅有、地上全无。

    这消息泄露出来,自是引得四下商贾汇聚。

    那可是李财神的方子,谁见着过李财神赔钱?虽说人家李财神瞧不上眼,可说不得这暖棚就是传家的好营生。

    昨日便有商贾登门,大老爷贾赦好一番拿捏姿态,只推说酒后失言,绝无什么暖棚方子。

    按李惟俭的话讲,都是成了精的狐狸,跟这儿给谁唱聊斋呢?往来的商贾自是门儿清,因是好几位砸下重金,有出八百两的,有的直接喊出两千两的高价。

    大老爷贾赦与邢夫人自是心动不已,本道再拿捏两日,抬一抬价码便顺势转手卖出去几份,说不得就能入账个万八千的银钱。谁料今儿一早到晌午,竟是半个登门的也没有。

    贾赦心下纳罕,生怕到嘴边儿的银钱飞了,连忙打发小厮出去扫听。这一扫听不要紧,竟听闻缮国公府往外发卖那暖棚的方子,五百两一份儿,童叟无欺!

    大老爷贾赦快疯了!急吼吼打发人给石光珠下了帖子,下晌时石光珠纳罕着到访,二人可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待听闻石光珠是自李家解雇的菜农口中套出了暖棚方子,大老爷贾赦哪里还忍得住?

    冷嘲热讽两句,开始还留着颜面。那石光珠年岁不大,矮了贾赦一辈儿,却是个脾气不好的,当即出言驳斥。

    二人呛声几句,顿时闹得不欢而散。

    王熙凤听闻前因后果,心下既担心,又快意!快意,自是因着大老爷贾赦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担心的,也是俭兄弟此举会不会惹恼了大老爷……若果然惹恼了,只怕俭兄弟与二姑娘的事儿怕是要出波折。

    李惟俭几次三番这般回护,王熙凤自是知恩的,心下拿定心思,待会子总要替俭兄弟转圜一番才是。

    大老爷发泄了一阵,气哼哼落座,眉头紧锁生着闷气。

    此时就听邢夫人道:“说也古怪,那菜农早不解雇,晚不解雇的,怎地前脚儿刚送来方子,后脚儿就解雇了?老爷,你说俭哥儿是不是存心的?”

    “嗯……”大老爷沉吟着没言语。

    心下暗忖,照说李惟俭一门心思的要娶迎春,这先前来府,听闻还去看望了迎春小半个时辰,照理不该得罪自己吧?

    王熙凤深吸一口气,说道:“大太太这话只怕不对。”

    邢夫人与大老爷一并看将过来,王熙凤就道:“俭兄弟什么品性,大家伙都有目共睹,可谓一个吐沫一个钉,这般做又没好处,何必损人不利己?”

    “嗯。”贾赦颔首,推己及人,随即深以为然。

    那邢夫人却不曾多想,蹙眉问道:“琏哥儿媳妇既然这般说,总有旁的道理。不若你说说这是为何啊?”

    王熙凤笑道:“媳妇儿也是头回听闻,只能胡乱揣测一二……要我说,说不定那菜农一早儿便被石家笼络了。说不得在俭兄弟家中闹得不成样子……大老爷、大太太也知,俭兄弟虽说封了爵儿,可到底底子薄,哪里惹得起缮国公府?再说俭兄弟也不在意那仨瓜俩枣的,许是没多想,便将那菜农打发了。”

    邢夫人将信将疑,大老爷贾赦听过这般话,顿时心下笃定。只怕是缮国公家背后使了手段,逼着俭哥儿将那菜农放了出来……

    眼看到手的一万两银子啊,就这么飞了!这让贾赦如何甘心?有道是: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日你姥姥!

    大老爷心头火气,不禁拍案而起:“欺人太甚!来呀,备车,老爷我要去王爷跟前儿说道说道!”

    这王爷,说的自然是北静王。

    只是刻下未时已过,临近申时,哪儿有这般时候去寻人家北静王的?奈何任凭邢夫人与王熙凤如何劝说,上了头的大老爷只是不听,领了仆役、小厮,怒气汹汹而去。

    大老爷一走,邢夫人便瞧着王熙凤不顺眼了,阴阳怪气道:“凤哥儿倒是回护着俭哥儿啊……也是,这府里头除了珠哥儿媳妇儿,也就伱与俭哥儿往来最多了。”

    王熙凤心下一骇,流言蜚语杀人不见血,这般言语若是传出去,她还如何做人?紧忙解释道:“大太太这话可是不对,我去俭兄弟家,人家俭兄弟可都是不在。我啊,都是跟傅姨娘往来的。”

    想起傅秋芳如今在外头好生风光,邢夫人禁不住泛酸道:“这俭哥儿也是没道理,哪儿有打发个妾室抛头露面照看营生的?”

    王熙凤赶忙道:“俭兄弟这不是年岁小,还没成亲吗?”

    邢夫人又恼道:“那李守中也是,好好的一对儿,生生被他给吊着,不上不下的。”

    王熙凤不敢停留,赶忙趁机告辞而去。出得黑油大门,因着路程太短,王熙凤便没乘车。

    这会子宁荣街上并无闲杂人等,王熙凤便只领着两个丫鬟自角门入得荣国府。进了仪门,她这才心下长出了一口气,此番好歹是遮掩了过去。

    料想,回头儿也能在俭兄弟跟前表表功吧?她这个二嫂子,此番可是出了力的。

    转念又想,莫非是因着自己求告到了跟前儿,俭兄弟才故意打发了那菜农?仔细思忖,好似俭兄弟方才入府时,瞧着自己的眼神颇为赞赏,待过后又恢复如常……俭兄弟是个有城府的,莫非那对自己隐隐的心思都暗暗藏下了?

    不然,为何此番要借自己银钱?

    这般想着,王熙凤自己吓了一跳,一时间心乱不已。可又一寻思,许是俭兄弟果然如其所说,对自己这般下力气,只是因着要自己照看大嫂子李纨?

    嗯……定是如此!

    王熙凤心下笃定,不再去想旁的杂念,寻思着往后可得照看好了李纨,不然可对不起俭兄弟此番的援手。

    正要转去荣庆堂,身旁丫鬟忽道:“奶奶,平儿姑娘回来了。”

    王熙凤紧忙驻足,扭头就见平儿带着个小丫鬟快步行来。

    王熙凤就笑道:“东西送去了?”

    平儿笑着道:“送去了,蓉大奶奶让我给奶奶道谢呢,说正巧胭脂不够用,正要打发人去采买呢。”

    “她身子怎么样了?”

    平儿道:“瞧着倒好,不过听人说张大夫头晌又来看过一遭,下了新方子。蓉大奶奶怕是又多心了,这会子珍大奶奶正劝解着呢。”

    王熙凤略略舒了口气,这贾家之中,唯独她与秦氏私交极好,偏那秦氏又是个心思重的,这身子骨好好坏坏,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当下主仆二人嘀嘀咕咕,一并朝着贾母院儿行去。

    ……………………………………………………

    永平府滦州城外。

    七、八个州中衙役前方开道,后头五十来号各色人等沿着滦河缓缓而行。此处算不得官道,不过是乡野小径,又赶上昨日一场骤雨,因是极为难行。

    端坐大青马上,李惟俭被日头一晒,只觉昏昏沉沉。晌午耐不过知州盛情,只得与其宴饮一番。那知州得知来人乃是盛名在外的李惟俭,加之又有工部文书,自是极为殷切。

    非但派了向导,还生怕乡民冒犯,紧忙打发了七、八个衙役随行。

    这滦州便是后来的滦县,再后来又成了滦州市,按图索骥自然就能寻见铁矿。那唐山可就难了……天可怜见,李惟俭在遵化扫听了好些时日,愣是没一个人听说过唐山这地方。

    亏得李惟俭还隐约记得大抵位置,因是分出去十几号寻矿的匠人,给出大略范围便撒手不管了。已是七月,这两日便要返程赶赴严奉桢的大婚典礼,这回返之前总要先寻到些许成果再说。

    那开滦煤矿还不好说,那就只能将心思放在司家营铁矿上。复又行了一阵,丁如松打马回返,禀报道:“老爷,前方有一村落,名徐家寨,不若在此略略歇息?”

    李惟俭略略颔首,问道:“走出来几里了?”

    “怕是有十几里了。”

    “去把徐班头叫来。”

    丁如松领命,须臾领着徐班头回返。那班头赶忙下马躬身抱拳:“郎中寻小的?”

    李惟俭居高临下笑道:“本官听闻徐班头乃是这徐家寨人士?”

    徐班头道:“回郎中,小的正是徐家寨人士,此间大事小情,就没有小的不知道的。”

    李惟俭问道:“那可知此地有没有铁矿?”

    “啊?”徐班头眨眨眼,不知如何作答。

    李惟俭哈哈一笑,摆手示意其带路。又行了将近一里,那寨子近在眼前,却听得铜锣声连绵不绝,田间地头的农人一窝蜂似地跑回了寨子,隐约听得有人叫嚷:“官府催缴火耗来了!”

    一时间汉子怒吼、妇人小儿哀嚎不绝,直把李惟俭看了个瞠目结舌。那徐班头尴尬道:“郎中不知,此地刁民最是奸滑,多有抗税之举,知州不得已,只得请汇集了三班衙役方能才催缴一二。额……大人不用担心,待小的上前叫门。”

    那徐班头拱手返身,按着帽子拎着铁尺急吼吼去叫门。此时忽而有匠人打马追将上来,指着手中的罗盘道:“郎中,此地定有铁矿!”

    “哦?”

    李惟俭定睛观量,便见那罗盘上的指针乱颤不已。甭琢磨了,傻子也知这地下必定有磁铁矿。

    李惟俭勒马停下,吩咐道:“散开来找寻矿脉——”眼见滦河边儿都是河田,又嘱咐道:“仔细莫要伤了农人庄稼。”

    一干工部匠人纷纷领命,或下马,或下车,各自捧着罗盘带着学徒兜转开来。

    李惟俭看向前头,却见徐班头停在寨子外嚷嚷着:“不收火耗,此番是内府李郎中来查探铁矿——”

    嗖——

    一支木箭歪歪扭扭擦着徐班头耳边落在田埂边,徐班头顿时变了脸色,恼道:“揍啥?揍啥?奶奶个攥儿!你们逗是要造反啊!”

    寨墙上头一通喝骂,跟着有个半大小子后脑勺挨了两巴掌。村老连忙喊话,说了好半晌,直到徐班头赌咒发誓不是收火耗,村人这才将信将疑开了寨门。

    那村老颤颤巍巍行将出来,问道:“徐班头,果然不收火耗?”

    “不收不收!少说废话,郎中大人一行有些渴了,且去烧些水来沏茶……不要你家那烂茶梗,只烧了热水来就得。”

    村老如释重负,紧忙回村寨张罗。其后也只打发了几个老弱送来热水,其余青壮、妇幼尽数留在寨中,生怕被官府哄骗了。

    那村老大着胆子送来热水,李惟俭此时下得马来,自有仆役撑起凉棚,李惟俭便在凉棚下落座了,招呼那村老问话。

    此时南北早有差异,虽都有抗税之举,不过江南多是秀才、举人带头抗税,也不用如何动手,乡民带头一围,官府的衙役便无可奈何;这北地自是不同,因着民风尚武,三不五时就会因着抗税闹出人命来。

    村老极为拘谨,眼见李惟俭颇为和善,这才大着胆子倒了苦水。却说这寨子前明时就有,防备的乃是后金,却从未启用过,倒是多用来对付官府暴力征收。

    大顺初年,因着收不上来税银,此地知州干脆将税金外包给了周遭大户,大户再领着庄丁将寨子围了,胡乱打上一场,事后再十倍税金征收,赚得盆满钵满。

    后续虽说此等行径明令禁止,可这抗税的传统却依旧保留了下来。大顺正税不过三十税一,算上人头税也没多少,但地方收取的火耗数倍于正税。

    税不少也就罢了,徭役也极重!便以修筑城池为例,农闲时抽调丁口修筑城池,这丁口可是自带粮食的。原本农闲时农人都是一稀一干,服徭役可是重体力活儿,两顿干饭都撑不住。

    如此,粮食吃得多,说不得还会落下一身病,耽搁明年耕种,这税赋徭役合在一处,乡野小民自是负担极重。

    因是每次官府下乡征收,徐家寨总会结寨自保,先得跟官府谈清楚收取多少火耗,谈得拢就开门,谈不拢一分银子都不交。

    李惟俭听得连连点头,真真儿是办法总比困难多啊。

    那村老回返村寨,待过得一个时辰,村寨中的百姓见官府的人果然不进寨中收取火耗,这才大着胆子走出来。

    待瞥见有匠人四下掘土,一干百姓当即急了,簇着那村老来寻李惟俭讲理。

    李惟俭不耐与村民交涉,略略交代丁如松几句,丁如松告知了徐班头,那徐班头顿时来了精神。

    寻了块石头站将上去,指手画脚吼道:“吵嚷个甚?不过是两垄麦子,能值几个钱?郎中大人发话了,若此番不曾寻见铁矿,免徐家寨今年税赋;若果然寻见铁矿,朝廷出银子,徐家寨举寨搬迁,按丁口一人十亩地!”

    村民哪里肯信?围着徐班头计较良久,眼见其赌咒发誓,这才将信将疑按捺下来。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一匠人忽而命学徒停下,跳下土坑捡出一物,随即喜形于色奔到李惟俭面前。

    “郎中请看,果然是铁矿!”

    李惟俭瞥将过去,便见其手中捧着一石,其上红锈斑驳,果然是赤铁矿。李惟俭接将过来,吩咐道:“命一组人继续朝下挖掘,其余人等探明此矿范围。”

    匠人领命而去,李惟俭又吩咐随行仆役,准备在此安营扎寨,这铁矿虽寻见了,可确定范围、矿藏多寡总要抛费几日光景。

    李惟俭端量手中铁矿,这原始矿石品味大抵四成左近,已经算是高的了。记忆里,此地铁矿上层为赤铁矿,下层为磁铁矿,上层品位略高,下层的磁铁矿品位不过三成。

    可惜海南太远,开发石碌铁矿得不偿失。好似他隐约听闻山东深山里发现一处富铁矿,奈何只略略耳闻,不知其详。

    罢了,凑合用吧,大不了精选一番,多抛费一番人工。

    再者,不论如何考量,此处都是天选之地。一则近京师,有滦河直通渤海;二则煤铁齐全,距离极近。

    又寻了那徐班头扫听,得知此时滦河每年冰封期不过一、二月,余下月份舟船往来不断,算得上是成熟的航道。

    如此天时、地利、人和都在,简直就是天生的煤铁复合体!

    ……………………………………………………

    扬州,盐司内宅。

    晴雯满面寒霜,与琇莹一道儿快步而行。前头带路的丫鬟低眉顺眼儿,却是不敢言语。

    林如海好好坏坏,到得七月里,又是重病不起。前一回有李惟俭,略略出手惩治,便将林沧、林煜父子二人打发回了姑苏乡下。

    苏州府士绅得知此二人得罪了李惟俭,正琢磨着讨好李财神的,又哪里会放过这二人?因是那石塘生生拐了个弯儿,将林沧家老宅兵二十亩河田尽数圈入其中。

    苏州府说的好,这圈占田土,自是要照价赔偿的。奈何苏州府如今银钱不凑手,只得留待来日再给付。至于何时给付?呵,且等着吧!

    这林沧父子欲哭无泪,又惹不起周遭士绅,只得捏着鼻子认倒霉。待过了月余光景,扫听到李惟俭早已离开扬州,心下禁不住惦念林如海家产,又听闻三叔林桁打点行囊赶赴扬州,父子二人再也不能安坐,急吼吼又跑来了扬州。

    这父子想的分明,家中田产才几个银钱?林如海为官数载,定然赚下了金山银海,手指头缝里漏点儿就足够父子二人逍遥自在的了。

    因是刻下盐司内宅汇聚了一众林家旁支,木字辈的林桁,水字辈的林沧,火字辈的林煜、林烁,孙姨娘不过是个妾室,便是有心,也不敢在这几人面前放声。因是便苦了黛玉,夜里要照料重病的父亲林如海,白日里还要与这些不知所谓的亲戚往来。

    莫说是黛玉,便是晴雯都憋了一肚子火儿。方才黛玉眼见晴雯好似要发作,紧忙寻了个由头打发其下去歇息。不料方才出门,便听小丫鬟说,那林烁不知死活,竟去招惹香菱!

    方才压住的火气,顿时腾起!晴雯本就是爆炭一般的性儿,哪里还忍得了?正好瞥见琇莹,干脆叫住其随行,气势汹汹便朝着前院儿寻去。

    到得二进院,便见捧着个团扇低声说着什么,香菱捧心蹙眉,不住地后退。瞥见晴雯与琇莹,顿时叫道:“晴雯快救我!”

    “且住!”

    晴雯一声喝,那林烁顿时顿住身形。转头回望,便见晴雯与琇莹快步而来,眨眼便将香菱护在了身后。晴雯仰头怒道:“林六爷,不知香菱何处招惹了您?为何追着香菱不放?”

    那林烁浑不在意道:“不过是瞧着天热,香菱手头又没趁手的团扇,今儿上街刚好瞧见个可心的……”

    不待那林烁说完,晴雯便打断道:“那可真真儿是要谢过林六爷了,回头儿我定要告知四爷,也让四爷回报六爷一二。”

    林烁顿时一怔,笑道:“不过是心生怜悯,当不得什么。”

    正要丢下两句场面话抽身而退,那晴雯却分毫脸面也不顾惜,径直道:“尊你一声叫六爷,不尊你……你又是什么东西?香菱可是四爷的妾室,你这浮浪子好大的狗胆!

    起先见你老实本分,好道是个好的,不想暗地里藏着奸!琇莹,将这浮浪子打出去!出了事儿,自有四爷担着!”

    李惟俭便是琇莹的底气,闻言应了一声,顺手折下一根花枝,反手便抽了过去。

    “你竟然这般说——诶唷——打人啦!”

    晴雯兀自不解气,嚷道:“打,这等混账行子,打死了事!”

    手中不过是花枝,因是琇莹出手不容情,那花枝上下翻飞,夏日里林烁穿着的衣裳又单薄,捱在身上便是一条红印子,若伤及脸面,霎时间便会有血渍沁出。

    林烁被抽得嗷嗷怪叫,当即护住脸面抱头鼠窜,却被琇莹一路追打,待临到仪门前,更是被琇莹飞起一脚踹在后背,怪叫一声扑出去丈许,生生来了个狗吃屎!

    晴雯追将上来,眼见盐司小吏纷纷驻足,恨声道:“此人不忠不孝,打着侍奉林盐司的名号来得家中,却每日家调息家中婢女,真真儿是无耻至极!我家四爷乃是内府会稽司郎中,烦请过路的诸位官差将此浮浪子丢出衙门,莫要再让此人入内叨扰!”

    有老成小吏连忙问道:“敢问姑娘,贵府老爷可是姓李?”

    “不错。”

    那小吏顿时变色,冷哼一声道:“来呀,将此獠打二十板子丢出去!”

    任凭那林烁如何哭嚎,几个衙役凶神恶煞一般提了水火棍,上下翻飞抽了二十板子,插起来径直丢出衙门,临了还吐了一口口水。

    什么?姑苏的童生?呸,莫说是童生,便是举人老爷,敢惹了李财神也得倒霉!

    晴雯眼见如此,屈身一福谢过一干小吏、衙役,这才与琇莹回转身形。寻了兀自不知所措的香菱,晴雯禁不住蹙眉道:“你这性子太过柔顺,这般浮浪子纠缠过来,喊出声自会有我们料理,怎地就知道往后退?”

    香菱道:“我,我这不是怕给四爷招惹麻烦嘛。”

    晴雯就道:“不过是个童生,若这般人都要顾忌,来日岂不是阿猫阿狗都能欺到四爷头上了?”

    香菱红了眼圈,忙道:“我知道了,下次绝不会了。”

    有心再数落几句,转念一想,来日回了京师,只怕也没这等不知所谓的人物靠近,因是晴雯便转而问道:“你娘如何了?”

    香菱顿时展颜道:“今儿瞧着好了许多,徐大夫说再将养个一二月便差不多了。”顿了顿,又道:“都怪我,拖累你们跟着一道儿留在了扬州。”

    晴雯白了其一眼道:“不过是赶上了……我琢磨着,便是没有这桩事,四爷也寻思着留咱们照看林姑娘呢。”

    晴雯虽不善说话,却是个心思伶俐的,这些时日下来,便是琇莹都回过味儿来,莫说是晴雯了。只怕俭四爷放心不下林姑娘,早就打算留她与琇莹照看了。

    略略说过几句话,香菱去给母亲熬药,撒了邪火的晴雯正要与琇莹回房中歇息,忽而便见雪雁寻了过来。

    晴雯纳罕道:“雪雁姐姐?怎地不在林姑娘身边儿伺候着?”

    雪雁面上急切,快步行到近前慌张道:“不好了,那三叔公与二伯不知怎地,忽而就说起来冲喜来。三叔公还好,只说物色了个女子,乃是旺夫之相,说老爷娶了定然会身子好转;那二伯……竟说要将姑娘嫁了劳什子的张举人!”

    “啊?”晴雯方才散去的火气,顿时又升腾而起。怒道:“真真儿是阿猫阿狗都欺到头上来了……琇莹,跟我去将那劳什子的三叔公、二伯乱棍打出去!”

    雪雁紧忙拦下,说道:“不好这般处置,再如何说也是林家长辈。姑娘这会子气得掉了眼泪,只抽空将四爷的名帖塞给了我。”

    名帖?晴雯转动脑筋,便道:“是了,我这就寻余伯拿着四爷的名帖去寻崔同知!”

    探手夺了名帖,晴雯转身便朝着仪门寻去。刚好香菱这会子端着熬好的药汤回返,眼见三个丫鬟气势汹汹朝仪门行来,紧忙出言问询。

    晴雯如实而说,香菱紧忙将其拦下,道:“晴雯,不好如此莽撞的。”

    “哈?”

    香菱就压低声音道:“那日四爷可是说过,这扬州府上下官吏都信不得。”

    “那——那这名帖送去何处?”

    香菱略略思忖,将药汤交给琇莹,转身去到仪门左近,低声与婆子其说了几句,那婆子随即出了仪门,过得半晌回转告知香菱。

    香菱这才回转身形,冲着晴雯与香菱道:“扫听过了,巡抚王澍焕这几日便在扬州城,料想林姑娘的意思,定是去寻王大人寻求援手。”

    晴雯眨眨眼,合掌赞道:“四爷与王大人颇为融洽,有旧情在,王大人必定应允。”

    事不宜迟,晴雯紧忙寻了管家余伯,打发人拿着名帖赶赴巡抚驻地。待过得两个时辰,盐司上下顿时惊动,非但是巡抚王澍焕来了,连那驻足江阴月余不曾动弹的钦差史鼐也来了!

    钦差遇袭一事,自是惹得扬州上下震了三震。盐司官佐怀疑是八大盐商动的手,八大盐商心疑盐司衙门,这二者原本沆瀣一气,如今却有了裂痕。钦差到来,谁知是不是彻查此事?

    因是盐司上下胆战心惊,不料那王澍焕与保龄侯史鼐进了衙门,却只道此番是来探访林如海。

    盐司上下官吏先是送了一口气,跟着又狐疑不已,暗忖:莫非林如海藏了什么罪证把柄不成?

    王澍焕此番可是带了抚标来的,给盐司上下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截杀,因是只能恭恭敬敬礼送这两位进了内宅。

    却说正房里黛玉身边儿只有个紫鹃陪着,一旁的孙姨娘只能站着,却是连个座位都没有。黛玉心下哀伤了一阵,忽而便觉无趣得紧。不论是三叔公还是二伯,她此前的十几年里不过寥寥见过二、三次,除了都姓林,又哪里算得上亲戚了?

    只是礼法在此,她不好开口反驳。正思量着也不知雪雁能否想明白那名帖该送与谁,忽而便有婆子慌慌张张进来禀报道:“姑娘,巡抚王大人与钦差史侯爷一并来了,这会子进了门儿,姑娘快去迎一迎吧!”

    那三叔公林桁尚且没听分明,林沧、林煜父子二人听得真切,顿时骇然而起:“巡……巡抚?还有钦差?”

    上回不过是个郎中,便折腾得父子二人欲仙欲死,此番来的官儿更大,那他们还有好儿?

    此时就见黛玉缓缓起身,开口道:“三叔公、二伯,家务事暂且放在一旁,咱们还是先去迎一迎吧,免得失了礼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