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李惟俭自黑油大门出来,行得几步顿足回首观量,旋即嗤的一声笑了。原本瞧在贾母的情面上,总要给这位大老爷留些体面。如今既然撕破了脸面,这体面也就无需留了。

    他自是知晓,贾赦搬出孙绍祖来心下未必是真心要将二姐姐嫁与此人,想来是收了那孙绍祖的好处,又不肯兑现,干脆搬出自己来让那姓孙的知难而退。

    以李惟俭今时今日的位份,对付这等小虾米只需放出风声就好,如往日那般鬼蜮伎俩实在是太高看那孙绍祖了。

    心下想的分明,李惟俭迈步自角门回返自家。临到仪门前,干脆叫过一名小厮,命其将吴海宁召来。

    只须臾光景,吴海宁便颠颠儿而来。

    李惟俭当下吩咐道:“去查查一个叫孙绍祖的,放出风声,就说老爷我对姓孙的极为不满。”

    “是。”吴海宁躬身应下。

    李惟俭思量着又道:“忠顺王好似有几家当铺?你去寻丁家兄弟扫听了,”说话间将贾赦签下的借据递给吴海宁,道:“明儿再寻个妥帖的人将这借据转卖了,记住,咬死了作对四折转卖。”

    吴海宁在顺天府衙门里锤炼了许久,如今眼明心亮,也不似过往那般碎嘴子,当即应下也不多问,只道明日就去办。

    李惟俭交代过后进得自家内宅,这会子傅秋芳孕期许是过了三月,害喜之症略略缓解。李惟俭到得西路院,傅秋芳与红玉、琇莹便起身相迎,搭眼一瞧,却是她们三个与碧桐正在耍马吊。

    李惟俭总觉这会子的马吊失了灵魂,因是琢磨着要不要将麻将捣鼓出来,偏生傅秋芳会错了意,当即说道:“是妾身下晌觉着无趣,这才拉着她们几个耍了一会子,输赢不过一串钱,可不敢坏了老爷定下的规矩。”

    “嗯?无妨,我只是觉得这马吊牌不甚便捷,回头儿雕一副出来,想来更有趣些。”

    傅秋芳这才嗔道:“不过是打发光景的玩意,又何用老爷费心?”

    李惟俭落座,问过傅秋芳今日情形,红玉便气恼道:“今儿去荣国府与我爹妈提了提,妈妈方才意动,转头太太又派了新差事下来,要我爹总领库房。妈妈高兴的什么的也似,再不提过府事宜。”

    李惟俭便道:“随他们就是,只是有一样,回头儿须得嘱咐你父亲莫要贪小便宜吃了大亏。家中若短了银钱,只管与秋芳说就是了,左右家中也不差这么一星半点的。”

    红玉应下,随即听得外间莺声燕语,却是宝琴与晴雯、香菱自东路院而来。

    入得内中,转眼厅堂里便热闹了起来。

    说过一会子闲话,李惟俭思忖着自己与二姐姐之事迟早会传扬过来,因是便道:“方才往贾家走了一趟,临了又与大老爷不欢而散。”

    “啊?”众女纷纷讶然,七嘴八舌过来问询。

    李惟俭略略说了方才经过,随即沉着脸道:“这位大老爷既想拿我当枪使,就莫怪我不客气了。”

    因着眼界、见识,那红玉与琇莹、晴雯等还忧心不已,余下傅秋芳与宝琴又不相同。因着新来不久,宝琴这会子还不知李惟俭与二姑娘迎春之事,因是心下满是好奇;傅秋芳则蹙眉不已,她情知李惟俭与迎春之间的纠葛,却一时拿捏不准李惟俭的心思。

    许是寻思着如今是关起门来说话,内中女子也没那偏爱嚼舌的,傅秋芳便蹙眉问道:“贾家大老爷这等行径,说出去也无可厚非。只是老爷又是什么心思?总不能一直拖着二姑娘吧?”

    李惟俭便道:“拖一拖又何妨?左右都拖了这般久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说不得来日就有了转机。”

    傅秋芳思忖着欲言又止。

    就见李惟俭叹息一声,便绝口再不提及此事。待用过晚饭,李惟俭又去书房写写画画,宝琴心下实在好奇,便扯了香菱扫听此事。

    香菱犹豫半晌方才说道:“老爷与二姑娘早就是郎有情、妾有意,奈何差在老太爷嫌弃二姑娘是庶出的,又有個贪鄙无状的爹妈,这才始终拦着不准。

    前一回老夫人瞧过二姑娘,又嫌弃其性子绵软,不是个能当家的。这才转而定了老爷与云姑娘的婚事。老爷的性子又是个长情的,认定了就不肯撒手,这事儿便悬在当间儿不上不下的。

    我心下想着,老爷大抵是想再熬熬,等隔壁衰败了再纳二姑娘过门。”

    “纳?”宝琴讶然道。

    香菱便笑道:“朝廷又不认兼祧,可不就是纳?”

    “原是这般。”宝琴明眸皓齿笑着,心下却另有思量。再是念旧情又如何?那二姑娘性子不讨喜,又当不得家,哪儿哪儿都比不过自己个儿,不过是占着个先来的。这般都能做那兼祧,她宝琴如何做不得?

    思量中,忽而听得小院中一声猫叫,宝琴紧忙与香菱出来观量,便见那喜鹊果然又与大将军斗了起来。

    香菱观量着蹙眉道:“这两个好一阵、坏一阵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宝琴只笑眯眯看着一猫一鹊上下翻腾,也不多言。

    另一边厢,贾琏这日夜里上更时方才熏熏然回返,又被大老爷叫过去好一番训斥。

    贾琏自是浑不在意,却惹恼了贾赦。这老儿虽口眼歪斜,却强撑着起来抄起门栓了抽打了贾琏一番。

    本道此时天色已晚,料想二房王夫人便是审问也问不出个详细来,不料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那赖家老仆与账房都不是硬汉,王夫人生怕夜长梦多,当日便下了手段,霎时间荣国府内呜呼哀嚎,一干人等断断续续招认出来。

    王夫人当即派了贾蔷,连夜又往城外庄子上去了一趟,一番搜检,竟又抢回了一万多两银子的财货。

    转过天来,王夫人打发贾蔷与那赖尚荣传话,只道贾家体谅赖家几辈子为奴,因是打发了赖大、赖大家的并赖嬷嬷往辽东庄子上养老,让那赖尚荣无需挂心。

    这内中威胁之意溢于言表,若赖尚荣听话还则罢了,这几人自会安享天年;若赖尚荣不识相、闹腾起来,那贾家有的是法子将这三人折腾死。

    那赖尚荣自小锦衣玉食,不过捐了个监生出身,又有多大能为?有心告发,又畏惧贾家声势,因是干脆躲在城外庄子上醉生梦死,连爹娘、奶奶都不曾去送过。

    待大老爷这一房得了信儿,那财货已然搬到了家中库房里。此番可把大老爷与邢夫人气得七窍生烟,二人自知拿不到王夫人不是,便将怨气尽数撒在了贾琏身上。又是一番责打,大老爷贾赦错手之下,竟一棒子砸在了贾琏后脑勺上。

    琏二爷顿时闷声昏厥,寻了家中太医好一番诊治,这才搬回凤姐儿院儿将养起来。

    却说这日香菱又往大观园而来,半途正巧撞见自薛姨妈处回返的宝钗,二人早先是主仆,香菱又多得宝钗庇护,因是难免心下有几分亲近。

    宝钗回想昨日情形,一时闹不清楚李惟俭是不是拿话哄自己个儿,便拉了香菱问询。

    香菱虽挂了个呆名,却不是个傻的,思忖着只说能说的话儿,便将这些时日宝琴在家中情形说了出来。

    待听闻宝琴果然接管了账目,今儿一早又随着傅秋芳去各处盘账,宝钗顿时心下泛酸不已。

    她自问哪一处都强过这个妹妹些许,不料如今自己个儿婚事未定,还在瞄着宝玉尽心,而那瞧不上眼儿的妹妹却俨然当家大妇一般,管起了李家外头的营生。

    若长此以往,说不得宝琴还真就做了俭四哥的兼祧妻……这又让宝钗情何以堪?

    正说话间,平儿转过翠烟桥而来,瞥见二人在滴翠亭说话,便过来与二人相见。

    三人彼此见过,宝钗就笑道:“方才与香菱说过话,正要去寻你们奶奶呢。”

    平儿便笑道:“姑娘往后可不好寻我们奶奶了,如今奶奶卸了差事,如今一门心思照料着二爷呢。”

    早间时宝钗便从王夫人处扫听到贾琏挨了打,想着终归是家事,不好让香菱知晓,便道:“你还不快去寻你那师父去?”

    香菱便笑着应下,与二人辞别,出得滴翠亭往坡上的潇湘馆而去。

    待香菱走了,平儿方才道:“姑娘可听见我们的新闻了?”

    宝钗道:“方才那会子听婆子说了一嘴,说是大老爷与二爷闹了起来?”

    “何止?”平儿笑道:“老爷把二爷打了个动不得呢。”

    宝钗忙问:“这般严重?这回又是因着什么?”

    平儿咬牙骂道:“还能如何?只说二爷办事不利,还不是因着抄捡赖家的事儿二爷不曾插上手?我们这位大老爷,真是攥把泥巴在手都要攥出油水来,却不想着自己个儿身子骨都这般了,便是捞再多银钱又有何用?”

    顿了顿,又道:“昨儿夜里打了一遭,今儿叫过去干脆打在了后脑海。太医说亏得大老爷中了风,力道偏了些,不然就这一下子命都没了!”

    宝钗唬了一跳,忙道:“这大老爷下手太没分寸,此事就不怕老太太知道了?”

    平儿白眼道:“知道了又如何?大老爷这般情形,老太太心里也怕白发人送黑发人呢。”

    宝钗又问明伤情,赶忙叫过莺儿道:“你去家中取上几丸棒疮药来,我就不过去了,你代我问候吧。”

    莺儿赶忙应下,平儿就笑道:“就知道宝姑娘善解人意,我这求告的话还不曾出口,宝姑娘就知晓了。”

    莺儿须臾回返,捧了一盒子药丸随着平儿往凤姐儿院儿而去,不在话下。

    宝钗略略驻足,瞧着坡上的潇湘馆,旋即往蘅芜苑而去。

    待莺儿回返,便听其说嘴道:“姑娘,方才瞧着王太医往潇湘馆去了,说不得林姑娘又病了呢。”

    宝钗颔首应下,心下暗忖,自打黛玉南归,除去在贾母处避不开,余下光景竟敬宝玉而远之,如今竟与宝玉生分了。

    虽说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这般避讳实在有违常理,加之那宫中的女官卫菅毓又时常拦了宝玉,宝钗便暗忖着,说不得黛玉婚配之人并非宝玉,而是另有其人?

    原以为李惟俭过往与黛玉过从甚密,可转眼又是李惟俭与云丫头下了小聘,如今宝钗也糊涂着,不知这内中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思量半晌,宝钗便叫过莺儿,选了些滋补之物装在盒子里,主仆二人便往潇湘馆来探。

    却说黛玉这会子果然病了,太医诊治过,不过是偶染风寒。

    自打结识李惟俭以来,黛玉改了膳食,又每日多有散步,从扬州归来这还是头一回病了。

    刻下黛玉躺在床上,香菱陪坐在床边,二人正说着话儿,转眼紫鹃来报,说是宝钗来了。

    几人说过闲话,待宝钗落座,黛玉便笑道:“不过是偶感风寒,过些时日就好了,哪里就劳动宝姐姐大驾了?”

    宝钗笑道:“我算什么大驾?只是素知林妹妹形体娇弱,这才赶忙过来瞧瞧。”

    香菱便在一旁笑道:“林姑娘如今可是只较不弱,前阵子连三姑娘都病了一回呢。”

    宝钗便道:“都说你是个呆的,谁知还真呆。林妹妹再如何,又怎么比得过探丫头?探丫头几年不病一回,林妹妹却是这二年方才略略好转,可大意不得呢。”说罢,又看过方才太医下的药方。

    随即思量着道:“我瞧这方子虽也妥帖,可这人参、肉桂用的太多,难免太热。

    依我说,先以平肝健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当下又叫过莺儿,将那盒子里的燕窝、雪花糖一并送上。

    因着香菱还在,宝钗不好过多探寻,送过物件儿便与莺儿打道回府。

    香菱陪坐半日,晌午时也回了伯府。潇湘馆内余下主仆三人,黛玉便与紫鹃、雪雁道:“她这回来瞧着情真意切的,莫非是来道恼?”

    雪雁茫然摇头不知,紫鹃却道:“若我说,防人之心不可无。这燕窝、雪花糖家中也有,又何必贪图宝姑娘的?姑娘只领了宝姑娘心意就好,那进口的东西却不好用了。”

    黛玉笑道:“瞧伱说的,我就是个贪嘴的不成?”

    紫鹃笑道:“姑娘还说不贪嘴?太医只让姑娘病着时不吃辣,今儿吃起饭食来竟无精打采的。”

    黛玉也嗤的笑起来,说道:“说来也怪,往日加了辣子吃着也不觉如何,如今短了,却半点滋味也无。都怪他,我如今没了辣子可是吃不下饭了。”

    雪雁嘴快,顺口说道:“姑娘要怨,自去寻四爷牢骚去,可跟我们说不着。”

    “多嘴!”黛玉嗔了一嘴,赶忙四下观量。

    好在这会子旁的仆妇都在外间,因是这才放下心来。

    傍晚时,黛玉喝了两碗山药燕窝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得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

    紫鹃往小厨房送了食盒,回返时面色古怪,禁不住与黛玉道:“姑娘,也不知哪儿传出来的风声,说是大老爷那边厢给二姑娘定下了亲事。”

    黛玉合上书卷抬眼看过来,紫鹃就道:“空穴来风、事必有因,如今连小厨房里的婆子都在说嘴,想来这事儿八九不离十。我隐约听得,好似昨儿四爷与大老爷闹掰了了呢。”

    黛玉心下暗忖,这会子倒是不用胡乱忖度他的心思,待夜里当面问过了就是。

    因黛玉病着,这日倒不曾往荣庆堂去,自然不知晚饭时情形。

    是时贾母听了风声,便叫邢夫人来过问。

    那邢夫人就道:“老太太也知,二姑娘如今年岁渐长,再不好多留。大老爷又是这般情形,倘有个短长的,只怕又要耽搁二三年。到时二姑娘就奔着双十去了,只怕再不好寻人家。

    大老爷也是寻思着不能久拖,这才选定了孙家。”

    当下又将那孙绍祖好一番夸赞,言其不过二十有七,不曾娶过妻,又有应酬权变之能,料想来日必有出息。

    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又念及李惟俭,只说‘再议’,却没个准话。

    邢夫人方才走了,转头迎春便梨花带雨寻了过来,当着贾母的面儿也不说旁的,只是一个劲儿的哭。

    贾母心下怜惜,半晌才道:“俭哥儿那边厢也没个准话,你莫非还要等下去不成?”

    二姑娘抬眼先瞧了眼贾母,随即又偏头看向随性而来的司棋,那司棋咬牙狠狠点头,二姑娘好似得了依仗般,终究开口求肯道:“老太太也知我自小没了母亲,又不得父亲的意,打懂事儿起便谨小慎微的,生怕恶了这个、厌了那个。如今长到十八岁,总是要嫁人的,可我这般性子,若碰到个怜惜的还肯看顾着,若寻不得良配,哪里还有命在?

    那孙绍祖如何,我自是不知,只是有婆子背后说闲话,父亲是因着欠了那孙绍祖五千两银钱不肯归还,这才拿我来抵债。老太太,我这般嫁过去,与其说是嫁了,不如说是卖了去。到得孙家哪里还有脸面?

    只求着老太太发发慈悲,那孙家孙女儿是绝不想去的。与其如此,莫不如让孙女儿绞了头发去做姑子,总好过如今这般卖过去受辱!”

    贾母顿时恼了:“浑说!哪里就要做姑子了?方才大太太来说话,我也不曾应允,心里琢磨着总要扫听了那人家事人品才好。却想不到这内中还有这么一遭!

    你快莫哭了,既然内中还有这般事,我是绝不准你嫁过去的。鸳鸯,快去叫大太太来回话!”

    当下琥珀扶了哭哭啼啼的二姑娘起身,在一旁落座了。过得半晌,鸳鸯便将邢夫人叫了回来。

    贾母也不赘言,径直问道:“我且问你,你们可是欠了孙家五千两银子?”

    邢夫人一时失言,道:“老太太如何得知的?”

    眼见邢夫人如此,贾母哪里还不知所言非虚?当下气得龙头拐连连拄地,叫骂道:“天下间还有你们这般的爹妈?欠了外头人银子不肯归还,偏要拿女儿抵债。你们就不想想,二丫头这般嫁了,来日可能得好儿?

    ”又问:“那银子怎么欠下的?”

    邢夫人面上讪讪,心下指望着公中出银子了结此时,因是实话实说道:“那孙绍祖来寻大老爷跑官,送了五千两银子来。大老爷本道不过是小事,谁料如今人走茶凉,如今五军部再不管升迁事宜,兵部贾雨村又狮子大开口,大老爷犯了难,就此拖延了下来。”

    贾母恼道:“事情既然办不成,银子退了就是了,何苦用二丫头抵债?”

    邢夫人愈发讪讪道:“东院也亏空着呢,那五千两银子一入账,转眼就没了踪影。若有银钱,大老爷又何苦出这般馊主意?”

    贾母直气得好一阵天旋地转,鸳鸯、琥珀连通迎春赶忙上前搀扶了,一个抹前心,一个抚后背,贾母好半晌方才转圜过来,只指着邢夫人的鼻子骂道:“你倒是三从四德的,他说什么你就应什么。赶明儿他递了刀子与你,你是不是要来把我也杀了了事?”

    邢夫人骇得慌忙跪下道恼,贾母却是不听,只道:“我如今年岁大了,你们都有了主意,罢了,往后东院的事儿我懒得管,你们自行其是就是。只有一样——”说话间将泪眼婆娑的迎春揽在怀里,厉声道:“这几个丫头我须得看顾着成了婚才好撒手,旁的一概由你们!”

    邢夫人又好一番道恼,贾母却哪里肯听?废了半晌口舌,邢夫人便被打发了出去。

    方才迎春求肯,半个字也不曾提及李惟俭,包括那一番求肯的言辞,尽数都是司棋出的主意。

    老太太最重规矩,偏生那最疼爱的孙儿宝玉最不守规矩。因是这贾家之中,主子也要分作三六九等。

    头一等的,自然是宝玉,其后是黛玉,再往后才是探春、惜春,因着迎春性子不讨喜,素日里跟个小透明也似,因是反倒落在了最末等。

    若方才求肯时提及李惟俭,说不得会引得贾母反感,是以司棋便与迎春商议着干脆不提李惟俭,只拿着那五千两银子要卖女儿来说事儿。

    果然,这般说了惹得老太太大怒,此番倒是不用嫁给那劳什子孙绍祖了。

    迎春心下略略安定,旋即被贾母扯过来说道:“你如今年岁也大了,做姑子那等话往后莫要再提,早早晚晚都要嫁人的。回头儿我央着太太寻个可心、妥帖的人家,到时你可不许再这般闹了。”

    迎春当下见好就收,只道:“孙女儿都听老祖宗的。”

    荣庆堂之事,黛玉暂且还不知晓。她所料不差,这日夜里,李惟俭果然来了。

    本道敲了窗子,开窗的会是黛玉,不想却是端了鲸油灯的紫鹃。

    李惟俭略略讶然,紫鹃赶忙低声道:“四爷快进来,姑娘傍晚时用了药,这会子睡下了。”

    他与黛玉夜里往来之事,紫鹃与雪雁不过是故作不知罢了,因是李惟俭干脆大大方方跳进了内中。

    许是内中听到了响动,黛玉便沙哑着嗓子道:“紫鹃,谁来了?”

    紫鹃也不说话,引着李惟俭往卧房行去。

    借着油灯一照,黛玉便见李惟俭头上带着熊皮帽子,身上穿着熊皮大衣裳。黛玉心下虽因紫鹃撞破而略略羞赧,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哪儿来的猎户?”

    李惟俭忙问:“听香菱说妹妹病了,一入夜我就赶了过来。今儿好些?吃了药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一面说,一面摘帽,脱了衣,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妹妹气色瞧着还好。”

    黛玉坐起身,见李惟俭下身裤管都湿透了,就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我才病了,你淋了雨岂非也要跟着病了?”

    李惟俭笑道:“我每日清早操练,哪里就那么容易病了?”顿了顿,又道:“这会子还早,北山的头领送了几件熊罴袄子来,披在身上雨雪不侵,回头儿也送来一件与妹妹。”

    黛玉笑道:“我才不要,一身熊皮穿在身上岂不成了猎户婆子了?”

    她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度,与方才说李惟俭的话相连,顿时后悔不及,羞得脸飞红,便偏过头去咳嗽个不停。

    李惟俭紧忙自怀中掏出一物递与紫鹃道:“去拿温水化开,给林妹妹服了。”

    黛玉止住咳嗽,纳罕道:“又是什么物件儿?”

    “前几日熬的枇杷秋梨膏,最是对咳症。”

    紫鹃应下,接了玻璃瓶子便走。

    李惟俭便干脆落座床头,牵了黛玉的手,便觉入手微凉。

    黛玉赶忙抽出,面上嗔恼。不待其说话,紫鹃便端着茶盅回返,用温水化开药膏给黛玉服用了。那枇杷秋梨膏入喉凉润,黛玉吃过果然不怎么咳了。

    紫鹃是个有眼色的,当即也不说话,悄然躲了出去。内中只余下二人,李惟俭笑着有拉起黛玉的手,她这回略略挣扎,却不再推拒。

    二人说过一会子闲话,黛玉便说起二姑娘之事。李惟俭便道:“大老爷欠了姓孙的五千两银子,不想还账,干脆便拿迎春来抵债。”

    “啊?”黛玉唬了一跳,忙道:“大老爷这般行事,来日让二姐姐如何做人?”

    李惟俭颔首道:“二姐姐早听闻了风声,今儿打发司棋来问计,我给出了主意,只消戳破此事,这婚事就算黄了。”

    黛玉蹙眉不已,低声道:“我就知你不肯撒手。”

    李惟俭紧忙道:“情非得已、如之奈何?错非家中阻拦,二姐姐早过门了。如今这般情形,我心中觉着对不住二姐姐,自然要多看顾着一些。”

    黛玉嗤笑道:“看顾来看顾去,只怕又要看顾回家里了吧?”

    李惟俭正色道:“妹妹也知二姐姐情形,这般绵软的性子,莫说是当家,但凡所托非人,连那家中仆妇下人都要欺辱到头上。二姐姐身世又不上不下的,只怕再难寻到门当户对的亲事。

    且往后看吧,若二姐姐心甘情愿,我自是不好阻拦。若她不情愿……”

    黛玉心下并不在意二姑娘迎春,她聪慧明锐,自然能感知到李惟俭对迎春情意不多,恐怕更多的是怜惜。因是说过一嘴,便转而说起了旁的来。

    二人闲话半晌,忽而提及黛玉近日食欲不振,李惟俭便道:“邢姑娘不是来了园子吗?我看妹妹不妨在潇湘馆里砌个小灶,如今不好使银钱雇请,送些体己的物件儿请邢姑娘来隔三差五做些可口吃食岂不正好?”

    黛玉心动不已,转念却叹息道:“再说吧,如今太太管家,单是这小灶的事儿就不好开口。”

    李惟俭笑道:“无妨,太太做了几年撒手掌柜,如今是不得已罢了,待过几日只怕又要求着二嫂子管家呢。”

    当下二人互诉衷肠,别无二话。李惟俭径直陪到二更初,这才施施然回返自家。

    转过天来,赶上李惟俭休沐。

    秋雨连绵,李惟俭惫懒了一早,方才起身用饭,茜雪便来回话:“老爷,前头门子说来了个姓孙的,要求见老爷。”

    “姓孙的?”

    当下茜雪将名帖奉上,李惟俭扫量一眼,果然是那中山狼孙绍祖!一日之间,吴海宁早将此人扫听了个底儿掉。

    那孙家在平安州也算一方豪强,早年以军功起家,其后便仗着便利专司经营那违禁、走私事宜。

    此番孙绍祖进京四下钻营,不过是想着将世职落为实缺,也好维系家中产业。如今大顺正要整治边军,多有抽调京营官佐赴任边关之举,此人多半是打着先入京营,再转调平安州的心思。

    李惟俭心下极不待见此人,因是干脆将名帖随手丢在地上,冷笑道:“去与吴海平说,我家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随意登门的。”

    茜雪神色一凛,紧忙应下。转身到得仪门吩咐小厮叫过吴海平,夫妻二人低语半晌,吴海平得了吩咐,自是知晓伯爷是极厌嫌那姓孙的。

    因是待回转身来,到得门房,眼见那孙绍祖腆着笑脸拱手作揖,吴海平便居高临下道:“伯爷今日不得空,你还是改日再来吧。”

    孙绍祖赔笑道:“伯爷既不得空,那在下改日再来。”

    吴海平哼哼一声,也不多说。待那孙绍祖一走,吴海平高声吩咐道:“去把这椅子劈了烧火去!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登门,当李家是牛马市不成?往后招子放亮,这等腌臜货莫要放进来!”

    方才出门解了缰绳的孙绍祖闻言先是一怔,跟着心下恼恨不已,却又咬牙忍住。心下不由得愈发纳罕,这位李财神怎么就恼了自己个儿?总得有个缘由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