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凤姐儿说完,一众金钗都笑,湘云就道:“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就是这句为首,咱们且记下,待往后好续下。”

    偏宝钗此时道:“云丫头白高兴了,过会子我们去得了,你怕是去不了呢。”

    湘云眨眨眼,顿时恍然,旋即瘪起嘴来。如今待字闺中,不好往夫家走动,可不就去不成?

    眼见湘云脸上挂着郁郁,三姑娘探春便道:“我们如今倒是能去做客,往后说不得云丫头就常住隔壁了,少去个一回两回的又算得了什么?”

    湘云被打趣的顿时红了脸儿,与探春闹了好一番才罢休。

    吵吵嚷嚷,凤姐儿眼见着困乏,黛玉便笑道:“凤姐姐这会子正烧着呢,最怕吵嚷,我看咱们还是散了吧。”

    当下一众金钗自凤姐儿院儿出来,进得大观园各自去装扮。因着二姑娘迎春还在东院儿,探春便与邢岫烟走在一处。

    探春心思细腻,偷眼观量,便见邢岫烟换了一身儿银鼠皮外氅,身上却再无旁的点缀。因是过了蜂腰桥便与其道:“邢姐姐过会子可还要换衣裳?”

    邢岫烟笑着摇头。

    探春便道:“那来我的秋爽斋可好?我正犯愁不知明儿穿什么好呢。”

    “好啊。”邢岫烟应下,随着探春去了秋爽斋。

    探春果然选了几样衣裳让邢岫烟帮着选,邢岫烟帮探春选过,探春便自梳妆台里寻了个物件儿,笑着塞给邢岫烟道:“总不好平白劳烦邢姐姐,这玉佩与你这衣裳极配,我看不如送与你。”

    邢岫烟赶忙起身推拒,探春就道:“又不是什么好物件儿,邢姐姐又何必推脱?”

    说着探春又为其系上,扯着其到镜子前道:“瞧瞧,这下更好看了。”

    邢岫烟如何不知,探春这是趁机送自己妆点的物件儿?她心下感念,略略扫量,便见点心匣子里只余下几枚糕点。

    邢岫烟便笑道:“我自己个儿私下做了些梅花糕、海棠糕,过会子也送来让三姐姐尝尝。”

    她虽比探春大一些,却因着出身只管园子里的姑娘都叫姐姐。

    探春也笑着应下,二人又说过一会子话,邢岫烟这才告辞而去。出得秋爽斋来,迎面便撞见了往薛姨妈处去的宝钗。

    二人半路遇见,一并过了蜂腰桥停步叙话。

    宝钗扫量一眼,眼看邢岫烟外头虽罩着大衣裳,内里却只是夹衣,因是便蹙眉问道:“这天愈发的冷了,你怎么还穿着夹的了?”

    岫烟见问,低头不答。宝钗便知道又有了缘故,因又笑问道:“上个月月钱不是方才放过?”

    凤姐儿管家时,因着自己个儿不差钱也不用往外放银子,是以都是月初放月例;到了王夫人管家,这银子放在外头别有用处,时而拖到月中,时而会拖到月底。

    岫烟道:“不相干的。因姑妈打发人和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能着些儿搭着就使了。

    姐姐想,二姐姐也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我使她的东西,她虽不说什么,她那些妈妈、丫头,哪一个是省事的,哪一个是嘴里不尖的?

    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她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些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此,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去了一两。前儿我悄悄的把绵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

    宝钗听了,不免心下怜悯,愁眉叹道:“总这般也不是个法子……依我说,你如今也到了岁数,不若早早寻个婆家。

    等我和妈再商议,有人欺负你,你只管耐些烦儿,千万别自己熬煎出病来。不如把那一两银子明儿也索性给了他们,倒都歇心。你以后也不用白给那些人东西吃,她们尖刺让他们去尖刺,心下听不过了,干脆自己个儿走开。倘若短了什么,伱别存那小家儿女气,只管找我去。便是你怕人闲话,只管打发小丫头悄悄的和我说去就是了。”

    岫烟面上羞红,低头答应了。心下不禁暗叹一声,此时结亲讲究门当户对,她家不过是小门小户,又哪里去寻一门妥帖婚事?

    心下不禁想起苏州时比邻而居的李惟俭来,旋即又暗自摇头。如今人家贵为一等伯,势力人家女儿上赶着给人家做妾都不好,自己这寒门小户又如何攀扯的上?只怕当日种种,不过是存心逗弄吧?

    宝钗又指她裙上一个碧玉佩,问道:“这是谁给你的?”

    岫烟回神忙道:“这是三姐姐给的。”

    宝钗点头笑道:“她见人人皆有,独你一个没有,怕人笑话,故此送你一个。这是他聪明细致之处。但还有一句话,你也要知道: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然七八年之前,我也是这样来着,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咱们如今比不得她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必比她们才是。”

    岫烟笑道:“姐姐既这样说,我回去摘了就是了。”

    宝钗忙笑道:“你也太听说了。这是她好意送你,你不佩着,她岂不疑心。我不过是偶然提到这里,以后知道就是了。”

    岫烟忙又答应,又问:“姐姐此时哪里去?”

    宝钗道:“我到妈妈处。你且回去把那当票叫丫头送来,我那里悄悄的取出来,晚上再悄悄的送给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风扇了事大。但不知当在哪里了?”

    岫烟道:“叫作‘恒舒典’,是鼓楼西大街的。”

    宝钗笑道:“这却巧了!”心下不由暗忖,这邢岫烟性子温厚稳重,懂得处世,又淡定自然,只可惜家世寒微了些,加之哥哥薛蟠又早娶了夏金桂,不然倒是个好嫂子。转念一想,如今薛蝌随着俭四哥也做了官,说不得来日也有个前程。

    且前一回险些就要与妈妈翻了脸,何不撮合二人一番,一来送个人情,二来也与二房缓和一番?

    想明此节,宝钗愈发笃定这主意极好。

    面前岫烟听说,便知是她家的本钱,也不觉红了脸,一笑,二人便各自走开。

    岫烟进得缀锦楼里,便见小丫鬟篆儿与良儿正苦着脸一并发愁。篆儿自是随着邢岫烟自苏州来的,那良儿却是贾母眼见她只一个使唤丫鬟,便又打发来的。

    见得邢岫烟回来,良儿起身忙旁的活计,篆儿便扯着邢岫烟道:“姐姐,方才那刁婆子又要说怪话,话里话外又要姑娘买酒买肉!”

    邢岫烟叹息一声,道:“可说旁的了?”

    篆儿摇头道:“那婆子只说二姑娘的脂粉也是有数的,不好多用了。”

    邢岫烟咬牙道:“过会子你去街上买一些就是了,我不用二姐姐的就是。”

    篆儿发愁道:“往常司棋姐姐在时,虽也说尖酸话儿,可却从不在意姑娘用什么。如今司棋姐姐一走,那些丫鬟、婆子一个个都成了讨债的。”顿了顿,又道:“姐姐,李伯爷可是欠着咱们人情呢,姐姐为何不去求李伯爷?”

    邢岫烟正色道:“不过是些许吃食,哪里就算人情了?且先前人家也用东西换了的。李伯爷不过随口一说,偏你当了真。”

    篆儿不肯死心,将邢岫烟扯到床边道:“不是啊,我看李伯爷说话时极认真的。要我说,姐姐也该与李伯爷常往来着,不好每回伯爷一来姐姐就往后躲。分明是他欠下姐姐的,怎地反倒是像姐姐欠了他的?

    我看那李伯爷也是个贪花好色的,昨儿我瞧那香菱,还有先前的晴雯,都是一等一的颜色。说不定李伯爷就——”

    “住口!”邢岫烟顿时恼了,教训道:“再浑说我就赶你回苏州!”

    篆儿顿时面上讪讪,瘪着嘴道:“不说就不说。”

    邢岫烟道:“我人虽穷,却也不是攀附权势的,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平白将我说成了那势利眼。”

    篆儿面上唯唯,心下不以为然。清高?清高又有何用?过日子还不是要柴米油盐?不信看看这园子里,没了银钱使唤,谁拿正眼瞧过她们主仆二人?

    邢岫烟眼见篆儿并未听进去,叹息道:“罢了,与你说不通。你待会子先捡些梅花糕、海棠糕,送一匣子给三姐姐;再寻了当票给宝姐姐送去。”

    篆儿也不问缘由,闷声应下。当即捡了一匣子糕点,又将当票藏好,这才起身出了缀锦楼。

    外间寒风一吹,篆儿不禁打了个寒颤。眼见往来丫鬟多是穿着珍珠毛(羊羔皮),有些大丫鬟还穿着鼠皮,单自己一个还穿着棉衣,篆儿便不由得忿忿。心下不禁暗忖,姐姐要脸面不愿去寻李伯爷,自己一个小丫头左右也没脸面,干脆去求一求李伯爷吧,说不得往后就有好日子过了呢?

    却说宝钗往东北上小院儿而来,进得内中就见薛姨妈蹙着眉头苦恼不已。

    问过方知,因着薛蟠行商之事,小两口又是大吵一通。薛姨妈从中转圜着,好说歹说了半日方才劝住。

    此时薛姨妈也回味过来,这儿媳夏金桂不是个省心的。奈何木已成舟,且如今又挪用了夏金桂的嫁妆,有道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是以薛姨妈也只能委屈了薛蟠,说起话来一直偏着那夏金桂。

    当下薛姨妈好一通非议,宝姐姐只静静听了,并不做评议。心下不禁暗暗想着,或许只有这般的嫂子方才能管得住哥哥,不然还不知在外头犯下什么滔天大罪来呢!

    揭过此事,母女二人又计较着为薛蟠打点行囊。盘算一番,十四日是个好日子,眼看也没两天,又要腾出光景与众人辞行,因是这拾掇起来未免有些紧迫。

    拾掇到一半,宝钗便与薛姨妈说了自己所想。

    薛姨妈心下厌嫌极了二房,闻言就有些不大高兴:“二房过二房的日子,咱们又何必多管闲事?”

    宝姐姐心累,不由得劝说道:“妈妈这是什么话?一笔写不出两个薛字,二房过得好了,来日说不得也能提携哥哥一番呢。我看蝌哥儿如今已是七品知事,他才多大年纪?再过几年说不得又立了功,还能往上升一升呢。”

    薛姨妈闻言愈发吃味,那薛蝌能做官儿,还不是靠着将宝琴送去给那俭哥儿做小的?当日她若高看那俭哥儿一眼,说不得自家宝钗就成了正室夫人呢……那可是超品的诰命!数遍金陵四大家,也就老太太与王舅母能与之媲美。

    若果然如此,自家那傻儿子说不得也能有个官儿做呢!

    如今却是说什么都迟了——

    宝钗以为薛姨妈还在怄气,当下又劝说了几句,薛姨妈便叹息道:“罢了,你说的也有道理。”

    薛姨妈想那邢岫烟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配薛蝌倒是绰绰有余,料想不过是提一嘴的事儿,那薛蝌断无不许之理。

    又想着如今姐姐王夫人与老太太正闹着别扭,只怕王夫人说的话老太太未必肯听。思来想去,便道:“过会子我先去寻凤姐儿问问她是什么心思。”

    宝姐姐思忖一番,总觉得不太妥当,又一时间没旁的法子,只得闷声不吭。待宝钗回返蘅芜苑,薛姨妈便往凤姐儿院儿而来。

    到得内中,问过了凤姐儿病情,落座后半晌才提起正题来。凤姐儿这一日昏昏沉沉,如今才略略精神来,心下却一直想着昨夜癫狂,又哪里肯为这等闲事下力气?

    又念及那邢岫烟与俭兄弟本就是故识,说不得那爱嚼牡丹得野牛就存了什么觊觎心思。若她出面牵线搭桥,往后遭了俭兄弟气恼怎么办?

    是以凤姐儿叹道:“姑妈素知我们太太有些左性的,这事姑妈不妨先问过蝌兄弟,而后咱们再说旁的。”

    薛姨妈听出凤姐儿推诿之意,顿时道:“岫烟那般性情,千好万好的,薛蝌又有什么不满意的?且这婚姻大事讲究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如今母亲不在跟前,我这伯母做回主又如何?”

    凤姐儿便笑道:“这却不好说了,今时不同往日,昨儿还听俭兄弟说蝌兄弟又立下功勋,连大司徒都青睐有加。姑妈最好还是问过蝌兄弟再说。”

    “还有这般事儿?”薛姨妈心下既讶然又泛酸,又与凤姐儿说了一会子话,这才起身回返。

    到得东北上小院儿里,越琢磨越不对味儿,干脆寻了个小厮,打发其去寻了薛蝌明日来问话。

    ……………………………………………………

    潇湘馆。

    临近晌午,紫鹃提着食盒蹙眉回返。

    雪雁方才伺候着黛玉装扮过了,黛玉往镜中一瞅,转头便笑问:“这又是谁惹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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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鹃也不发话,将食盒放在桌案上,自内中取出一碗粥来蹙眉道:“姑娘自己个儿瞧吧。”

    黛玉瞥了一眼,随即也蹙眉不已。那一旁的雪雁就道:“咱们送去的是上好的燕盏,怎地做出来竟糟烂不堪?”

    自上回宝钗送了燕窝来,黛玉又看过一回太医,王太医果然认同宝钗所言,又增改一番,便定下了每日晌午必用燕窝银耳百合粳米粥。

    黛玉吃了一阵,只觉肺中清爽,于是每日必食用。也是因此,黛玉心下对宝姐姐略略改观——总算这回没存了害她之意。

    眼见紫鹃不放声,雪雁又问:“那柳嫂子是怎么说的?平日里少得了姑娘银钱了?何必拿糟烂货来哄人?”

    紫鹃道:“方才人多,柳嫂子不好言语,只一个劲儿的朝我使眼色。我前脚从小厨房出来,后脚周嫂子就去了。”

    周嫂子便是周瑞家的,那可是王夫人的陪房。往常凤姐儿管家时从无此事,如今换了王夫人管家,忽而就变了个情形,这内中谁在使坏,不问自知。

    雪雁听得气恼不已,骂道:“趋炎附势的东西,只怕上头不曾吩咐了,她便巴巴儿的来害人。我去寻她说理去!”

    黛玉紧忙拦下雪雁,说道:“说了又有何用?如今我寄人篱下,便是没有这回,往后还不是要瞧人眼色过活?”

    王夫人厌嫌她也不是一日两日的,如今黛玉也习以为常,只是十分不解,她这二年分明离那宝玉远远的,为何王夫人偏要来针对自己?

    转念又想起父亲临终所言,当下便有些恍然,只怕……还是那银子闹的。

    雪雁兀自气恼不已,紫鹃嗫嚅说道:“正好下晌要去伯府,我偷空与晴雯、香菱说说,看看俭四爷有什么主意。”

    黛玉紧忙道:“还是莫说了,隔着一道墙,他就是有心也使不上力气。且名不正言不顺的,他也不好出头。既如此,还是别让他烦心了。”

    紫鹃与雪雁一并摇头,后者便道:“事关姑娘身子,这等事儿怎能瞒了?姑娘不好开口,那便我去寻了四爷言说。”

    紫鹃也叹息一声,说道:“可惜姑娘还小,不然腊月里除了服(前文有误),过了正月正好过门儿。”

    黛玉笑道:“哪儿有刚除服就急着嫁过去的?说的我好似生怕自己个儿嫁不出去一般。”

    黛玉虽好似浑不在意,可紫鹃、雪雁又如何不知,姑娘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

    当下黛玉略略用了午点,过了午时,宝钗、岫烟、探春、惜春来唤,黛玉便随着一应人等往会芳园而去。

    到得沁芳亭,便见平儿独自一人在此等着,宝钗问过了,那平儿便笑道:“好叫姑娘们知道,老太太怕姑娘们没人看顾着,二奶奶这会子又病着,便只好打发我来凑趣。”

    探春闻言便笑道:“平儿姑娘来的正好,正愁大嫂子、湘云、凤姐姐去不成,少了人就少了热闹呢。今儿也不用平姑娘作诗联句的,不过这插科打诨的差事可免不了。”

    平儿顿时笑道:“瞧三姑娘说的,我可没我们奶奶的本事。我啊,过去了也是扮弥勒佛,绝不开口,谁瞧我都笑。”

    众人顿时笑作一团,随即齐齐往东角门而去。不想刚到临近栊翠庵的甬道上,迎面便撞见了宝玉。

    宝玉与袭人快步而来,笑吟吟便问:“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去?”

    黛玉瞧见宝玉便躲在了宝钗身后,宝钗心下怪异不已,心忖这黛玉还真是避宝玉而不见,莫非真个儿与俭四哥定下了不成?好似也不对,湘云都下过小聘了,风言风语的,兼祧也许了二姑娘迎春,宝姐姐一时想不出黛玉又如何能嫁过去。

    转念又想,莫非是林盐司临终前为其另寻了婚事?只怕唯有如此,黛玉才会这般恪守待字闺中之礼吧?

    此时就听探春说道:“宝二哥,隔壁下了帖子来,请我们去诗会呢。”

    宝玉闻言顿时雀跃不已,合掌跳脚道:“着啊,风雪刚过,我方才登高远眺,瞧着会芳园里的红梅也开了,正是办诗会的好时候。这般雅事怎能少得了我?你们且等我一等,我换过衣裳就来。”

    说话间兴冲冲拔脚就要走。袭人赶忙扯住其衣袖:“二爷!”

    “怎么了?”宝玉不解道:“方才与妙玉游逛过,这衣裳滚了不少雪污,可不得换一身儿?”

    袭人心道,你先前唐突了傅秋芳不说,过后又被李纹、李绮好一通数落,如今还哪里有脸子往人家家中去的?再者说,人家又不曾送来请帖请你。

    这般话好说不好听,袭人只能求助地看向宝钗。

    宝钗倒是有心劝说,只是这一阵宝玉只顾着与那妙玉独处,自己去寻他,每回不过说上几句就要避开。如今再要劝说,只怕又会引得宝玉心下厌嫌。顾及此处,宝姐姐便不曾开口。

    她不开口,黛玉自然也不会开口,邢岫烟与宝玉并不熟稔,惜春年岁还小,因是也都不开口,一时间僵在那里,任凭宝玉与袭人闹腾。

    探春实在看不过,叹息一声道:“宝二哥可得了请帖?”

    “什么请帖?”

    探春道:“是傅姨娘下的帖子。”

    宝玉闻言一怔,这才想起过往来。想那傅秋芳不识好人心,宝玉顿时没了兴致,只蹙眉拂袖道:“她那般攀附权势的,又能做得出什么好诗词来?罢罢罢,这诗会不去也罢!”

    说罢径直负手而去。袭人紧忙朝着几人屈身一福,又拔脚去追,生怕这位祖宗再惹出什么事端来。

    黛玉、宝钗、岫烟、探春、惜春五女彼此相望,尽皆无言,就连年岁最小的惜春都瞧出宝玉此番不妥了。算算宝玉如今年岁也不小了,也不知何时才稍稍懂得些人情世故。

    尤其那黛玉,看向宝钗的目光里满是同情,又有些侥幸。若无李惟俭出现,数遍身边人,只怕也就宝玉最懂她心思。偏那宝玉又是个不靠谱的,若果然钟情于此人,来日还不知要吞下多少苦水、委屈呢。

    宝钗苦涩一笑,只道:“咱们快些吧,免得耽搁了时辰。”此时宝钗心下已对宝玉绝望,只觉此人烂泥扶不上墙,若有别的机缘,她又何苦守着这一滩烂泥?

    五女领着丫鬟方才过了东角门,迎面便有香菱来迎,说笑一番又往东面儿一处斋堂行去。

    探春观量一眼,便见四下散落红梅,又有白雪妆点,果然幽静无比。禁不住问道:“香菱,这里何时多了个斋堂来?”

    香菱就笑道:“早些时候修葺屋舍时起的,那处本是个花圃,四爷瞧着有些浪费,又想着家中女眷也没个地方写写画画的,便干脆起了个斋……哦,连名字也是四爷自己个儿起的,还请了严阁老题额匾呢。”

    此时已然走得近了,探春仔细观量,便见额匾上题着‘知觉斋’三个鎏金大字。

    宝钗抬眼观量着念道:“知觉斋,这又是什么由头?”

    此时李纹、李绮、宝琴并傅秋芳自内中来迎,傅秋芳就笑道:“好叫宝姑娘知道,老爷说此处留与姊妹们读书作画,却也要‘有感天地之可知可觉也’,那书画不能白读、白作了。”

    黛玉听得心下不禁连连点头,‘有感天地之可知可觉也’,这话正对了黛玉的心思,又想:若俭四哥没这般才情,又哪里会说出这般言语来?

    黛玉不好开口,却也面上带了笑意。那宝钗与邢岫烟不过赞了两声,探春与惜春两个却是没口子的赞起来。

    尤其是惜春,进得内中兀自还道:“我这些时日学着作画,画来画去总是不得其法,先前还道是初学乍练,没师父教的缘由。如今听了俭四哥这话,才知我那画只得其形、未得其神。”

    宝琴凑过来笑道:“这般说,四哥哥这话可算是一句点醒梦中人了?”

    惜春笑道:“可不就是?”旋即又蹙眉道:“只可惜画纸颜料都不够了,又要问凤姐姐去讨。”

    宝琴刚要开口,宝钗就道:“这有什么?凤丫头如今病着,只怕四妹妹不好去讨。我那处好似还有些,回头儿拾掇了打发人给你送去就是。”

    惜春顿时高兴起来:“宝姐姐,那可说定了,你不送我也要打发人去取。”

    此时探春缠着傅秋芳道:“傅姐姐,今儿是什么题,什么韵?”

    傅秋芳道:“拟雪月风雨四夜为题,限寒、天、豪、声四韵。”

    探春长出了口气,说道:“这倒是还宽泛些。”

    宝琴扭头笑道:“你们不知,昨儿我们可是商议了好一会子才商议定了的,总要既有意趣,又要脱了俗套。”

    话音落下,香菱便苦着脸接嘴道:“你们倒是有意趣脱俗套了,可怜我才刚入门,昨儿想了一夜也不曾想个名堂出来。”

    众人笑过,探春扯着香菱道:“你怕什么,徒儿做不出,这不是还有师父呢嘛?”

    黛玉略略讶然,随即也笑着道:“不好不好,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香菱昨儿都出徒了,怎好再来寻我帮衬?”

    香菱顿时急了,撇下探春过来扯住黛玉道:“好姑娘,你若不救我,我可就要现眼了。”

    黛玉就笑道:“都是作着玩儿的,好赖都各凭心意,你又何必畏首畏尾的?”

    邢岫烟在一旁道:“香菱莫怕,我也是没怎么读过书的,正好儿陪着你一道儿现眼。”

    香菱便蹙眉作怪凑过来,扯了邢岫烟道:“危难之时见人心,可怜我三五天跑一回林姑娘处,如今却弃我不顾了。”

    众人又是一通好笑,这才围着红泥小火炉纷纷落座了。傅秋芳又让人送了温过的女儿红与果品、糕点,内中不时欢声笑语,姑娘们几杯酒下肚,便少了往日的拘束,多了几分恣意。

    紫鹃在一旁侍立着,眼见此间无事,心思转动,凑过去与黛玉低语一声,只说是去解手,返身便自知觉斋里行了出来。

    紫鹃沿着抄手游廊往南而行,盼着最好撞见晴雯。结果方才走了一阵,迎面便撞见了提着食盒的琇莹。

    二人撞在一处,紫鹃过问一嘴,那琇莹就嬉笑道:“四爷生怕云姑娘闷了,这不——”她提了提手中食盒道:“——就让厨房割了一块鹿肉,让我送去让云姑娘烤了吃。”

    紫鹃笑着赞道:“四爷真真儿周到,连这个都想到了。”

    琇莹笑道:“何止?连烤肉的香炭、箅子也都预备了呢。不说了,我须得赶快送去了。”

    紫鹃忙问:“可瞧见晴雯了?”

    琇莹顿足道:“四爷正病着,晴雯这会子在东院儿伺候着呢。”

    丢下一嘴,琇莹乐呵呵蹦蹦跳跳往大观园而去,半点也没瞧见紫鹃满脸的无奈。

    琇莹这憨丫头提了食盒一路到得怡红院,进门便嚷道:“云姑娘,瞧我带什么来了?”

    湘云这会子正在房中托腮烦闷,闻言紧忙出来观量,待琇莹展开食盒,湘云观量一眼便高兴起来:“哪儿来的鹿肉?别说,我如今还真就想着这一口。”

    琇莹忙压低声音道:“四爷特地打发我送来的,就怕姑娘烦闷了。”

    湘云眨眨眼,顿时扭捏起来,道:“其实我也没什么的,不用他总是这般……是了,俭四哥可好些了?”

    琇莹摇头实话实说道:“不大好,今儿一早都没起来,这会子晴雯正伺候着呢。”

    湘云闻言顿时担忧起来,想要为李惟俭做些什么,一时间又不知能做什么。

    却说篆儿眼见无人瞩目,也瞧瞧自知觉斋溜了出来,遥遥瞧见紫鹃在游廊里顿足踌躇,随即又朝着登仙阁后而去。篆儿心下纳罕,不觉便快步追了上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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