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厅里,婢女奉上香茗,贾琏与胡言芳相对而坐。

    贾琏就道:“先前戴公公来府中宣了旨意,却不想林妹妹不在,只得又往贵府来宣旨。老太太思量着林妹妹不知如何答对,这才让我看顾一番。不想,紧赶慢赶的还是迟了一步。”

    胡言芳颔首道:“贾将军放心就是,林姑娘与我家认了干亲,便是我从妹,就算我这做二兄的不顶事,后头还有母亲照看着呢。”

    贾琏笑道:“哈哈,胡兄弟说笑了,我可没有这等意思,不过是一时情急。”

    胡言芳颔首,端起茶盏来品茗。他本就是书呆子,其父又是朝中清流人物,因是心下极不待见贾琏这等纨绔膏粱。

    贾琏沉吟着又道:“事出仓促,府中这会子乱了套,我方才出来,瞧老太太的心思,是琢磨着请林妹妹回去一趟,待问个分明再送到贵府。”

    胡言芳挑眉道:“将军这话在下就不懂了,圣人下的赐婚旨意,有何不分明的?”

    “这个——”这事儿让贾琏如何好开口?总不能说是当日扬州办砸了差事,方才有今日之祸吧?

    正待此时,忽而听得环佩声响,贾琏抬眼便见张宜人与女官卫菅毓一道入了内中。

    贾琏紧忙起身见礼,待重新落座,那卫菅毓便道:“姑娘也是猝然得了旨意,料想老太太那边厢定然心下莫名。姑娘这会子才好,不好回去与老太太说,我随着姑娘这般久,大抵什么情形都知道一二,不若我随了将军回府与老太太言说一番?”

    贾琏略略沉吟便应下,想着有交代总比没交代强。因是略略用了半盏茶,便起身与张宜人告辞而出。

    ……………………………………………………

    大观园、玉皇庙。

    探春四下扫量一眼,眼见庙中洒扫的颇为干净,各色帷幔都是新才换过的。只是那供桌上供奉的点心、果子也就罢了,连那待客的茶点瞧着也是几日前的。

    探春略略蹙眉,与几个丫鬟吩咐道:“去取些茶点来,我与四妹妹要跟二姐姐多说会子话儿。”

    侍书应下,点了两个小丫鬟出去取茶点。一旁的绣橘点了香茗,却也只是寻常的瓜片。

    此时惜春便凑过来,眼见二姐姐迎春只是垂着螓首翻阅太上感应篇,便出言劝慰道:“二姐姐凡事想开些,你与俭四哥成不成的,又与林姐姐干系不大。”

    探春气得咬牙探手便戳了惜春一指头:“不会说话就别说,哪儿有这般劝慰人的?”

    惜春‘诶唷’了一声,揉着额头委屈道:“我又不曾说错。”

    府中谁不知晓,错非当日大老爷、大太太贪图俭四哥的银钱,这姻缘只怕早就成了的。也是因此,其后方才有李祭酒极力反对此事。

    二姑娘自打落生下来,不曾得过这二位的好儿,反倒生生被拖累了。

    探春心知肚明,可这会子又怎能将实话说出来?只道:“所谓好事多磨,且这会子二姐姐还不曾除服,待过上二三年此事定会有转机。”

    抬眼观量,却见二姑娘一直闷头翻阅太上感应篇,探春便又道:“俭四哥这般能为,我瞧着也不像是舍了二姐姐的样子,说不得还有后手呢。”

    此时迎春却平复下来,吃味归吃味,却也知自己个儿论及身份全然比不上黛玉与湘云。

    一个是林盐司孤女,一个是侯府的千金,她一个荣府庶出的姑娘家如何比得上这二人尊贵?

    且娶妻娶贤,迎春自问比不过黛玉与湘云,因是虽酸涩、吃味,却也没什么不服气的。唯独有些自怨自艾,若托生个好人家,若自己个儿性子不是那般绵软,何至于让二人的婚事绵延至今、拖延不决?

    再者,俭兄弟隔三差五的总会来瞧她一遭。冬月时还守着规矩,待到了腊月便又旧态复萌,迎春心下又羞又喜……甚至有些欲拒还迎的,眼见俭兄弟如此贪恋她身子,她便知他定不会舍了她。

    至于往后是兼祧还是旁的,二姑娘这会子已然不在意了。摊上这般冤家,只求着来日顺顺当当入其家门就好。

    因是听闻探春所言,迎春终究应了一声儿。

    恰此时侍书领着小丫鬟回返,将各色茶点摆在桌案上,探春抄起一块萝卜糕说道:“园子里的下人太过简慢,二姐姐不过在家修行,总归是荣府的姑娘……”

    迎春忙道:“也不是……我如今搬来玉皇庙,只绣橘一个人儿随着,素日里也用不着那许多,自然俭省了许多。”

    探春蹙眉说道:“再是俭省,该二姐姐的就当给足了,总不能便宜了那些硕鼠。”

    绣橘端着一迭茶点凑过来,欲言又止了半晌,终究将那茶点放在了桌案上。

    探春扫量一眼,顿时惊奇不已。便见内中是一迭奶香味十足的香榧。

    此物只在江南产出,且产量有限,每岁荣府虽能得一些,可分下来每个姑娘能得一斤、半斤的就不错了。探春管着家,自是清楚那香榧早在除夕时就吃了个精光,可眼前的香榧又是哪儿来的?

    她正狐疑不已,一旁的惜春惊呼一声,探手便抓了一捧:“香榧,二姐姐哪儿来的?”

    迎春嗫嚅半晌才道:“前几日红玉过府,顺道儿送了一些来。”

    探春颔首道:“红玉送来的?想必是俭四哥的嘱咐,俭四哥心中念着二姐姐呢。”

    迎春红了脸儿,只闷头颔首。

    探春长出了口气,看样子二姐姐这吃味劲儿算是过了。正要起身去看望王夫人,就听外头婆子一声招呼,继而提了个食盒进来。

    那婆子笑着说道:“哟,三姑娘、四姑娘也在,老婆子来给二姑娘送燕窝来了。”

    食盒打开,内中却是一碗补气血的红糖红枣山药燕窝粥。

    探春自是有见识的,只扫量一眼便知那用的是上好的官燕,因是愈发纳罕道:“这官燕只老太太、太太有定例,二姐姐又是自哪儿得来的?”

    “这……”迎春不知如何作答,只一个劲儿的求助绣橘。

    绣橘赶忙将那婆子打发了出去,讪笑着道:“回三姑娘,这官燕……也是红玉上回送来的。”

    探春眨眨眼,不知如何说了。这玉皇庙瞧着寒酸,实则一应吃用,二姐姐只怕比自己个儿还要强百套!

    是了,玉皇庙临着东角门,那红玉、香菱、琇莹、晴雯三不五时便过来一趟,捎带脚的就将物件儿送了过来,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探春顿时心里发苦,可怜她还惦念着二姐姐过得不好,结果人家小日子过得比谁都强!

    连那惜春也艳羡道:“俭四哥待二姐姐这般上心,真让人羡慕。二姐姐这儿定然藏了不少好物件儿,我来瞧瞧。”

    说话间起身去那博古架上翻看,迎春起初还只是瞧着,眼见惜春发动一锦盒,忽而紧张起来:“四妹妹——”

    可惜迟了,就见惜春自内中翻出个黑黢黢、一晃来回乱弹的角先生来,纳罕着问道:“二姐姐,这是何物啊?”

    迎春顿时臊得脸上蒙了红布,支支吾吾半晌才道:“降……降魔杵。四妹妹快放下!”

    惜春又摇晃了下,好奇道:“降魔杵不是佛门的法器吗?怎么道门也有?”

    迎春闷着头偷眼打量探春,就见三姑娘正无比愕然地瞧将过来。

    迎春本能低声道:“莫说了……莫说了……”

    探春张张嘴,到底没说什么。只心下暗忖着,莫非二姐姐与俭四哥一早儿就……这二姐姐瞧着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不想私底下竟这般放得开!

    罢了,这等事儿总不能传扬出去。亏着这会子丫鬟、婆子等都在外头丹房里候着,身边儿只绣橘、侍书两个随着,不然还真不好交代了。

    探春再不敢多留,生怕惜春又翻腾出什么唬人的物件儿来,赶忙起身扯了惜春道:“二姐姐既然无事,那我们先去瞧太太了。”

    迎春不敢见人,双手蒙着脸胡乱应了声,绣橘也尴尬着将探春、惜春送将出来。

    待回转身形,绣橘好生无语地瞧着二姑娘迎春,迎春哭丧着脸儿道:“这往后叫我如何做人啊?”

    绣橘叹息着翻了个白眼,心道那是司棋遗落的,偏二姑娘留了下来,夜里又自己个儿用了。这下作的事儿都做了,这会子又羞个什么劲儿?

    却说探春、惜春自玉皇庙出来,前头便是栊翠庵,两个姑娘家忽而便听得箫声幽幽传来,驻足抬眼瞥将过去,便见那禅堂一旁的亭子里,一袭百衲衣的妙玉吹箫而立,一旁宝玉双手托腮怔怔出神儿。

    惜春看在眼里,禁不住蹙眉道:“家中原本就够乱了,宝二哥又来闹了一场。如今乱得不成样子,偏他又跟没事儿人一样在此处听萧。”

    探春摇了摇头,不知如何说好。扯了惜春道:“他要如何,咱们可管不得,还是快些去瞧太太吧。”

    宝玉再有不是,素日里也没少帮衬着探春,探春记着恩情的,因是不好说宝玉不好。

    当下两个小姑娘沿甬道而行,过得沁芳亭,须臾比啊从聚锦门出来,绕过议事厅便从东角门进了王夫人院儿。

    这会子薛姨妈、宝钗、凤姐儿乃至赵姨娘、周姨娘都在,太医方才给王夫人诊治过,只说是气急攻心、郁气于肝,将养上一阵子便好了。

    大丫鬟媚人匆匆而来,入内屈身一福,那王夫人拨开身前丫鬟,急忙问道:“宝玉呢?我的宝玉如何了?”

    媚人说道:“回太太,先前宝二爷闹着要跳湖,奈何湖里结了冰,宝二爷撒了一阵子疯,又撞见栊翠庵的妙玉,便随着妙玉去了。”

    听得宝玉无恙,王夫人这才松了口气。一旁的赵姨娘暗自撇嘴,禁不住阴阳怪气道:“太太往后须得好生管教哥儿了,这亏得是在家中发了癫,若当着天使的面儿发了癫,只怕咱们家就祸事了。

    这宝玉自己闹过一场无事了,却也不想着太太都因着他给气病了。这是什么?不孝啊。”

    换做往年,只怕王熙凤便要开口叱责。只是今时今日,凤姐儿与王夫人间隙早生,这会子心下只觉的快意无比,又哪里肯叱责赵姨娘?

    王夫人被赵姨娘噎得好一阵天旋地转,此时也没了往日体面,禁不住破口大骂道:“骚蹄子,给我滚出去!”

    “太太,我又不曾说——”

    “滚啊!”王夫人发了疯一般嚷道:“给我打出去!”

    左右陪房婆子当即上前,抡起巴掌来噼啪乱打。赵姨娘吃疼,一边厢‘诶唷诶唷’惨叫,一边厢兀自辩驳道:“太太不公啊!往日环儿犯了错太太是如何说的?都是贾家的哥儿,怎么到了宝玉这儿规矩就不管用了……诶唷,你再打,我让探春也打回来!”

    两个婆子哪里肯听?只一边厢抡着巴掌,一边厢推搡不已。赵姨娘忙于招架,出得门来一不留神脚下一空,径直自台阶上跌落。

    那两个婆子还要再打,忽而听得远处嚷道:“住手!”

    抬眼便见探春、惜春气势汹汹快步而来。

    赵姨娘捂着一张肿脸扭头观量,眼见是探春来了,顿时得了主心骨,哭丧道:“乖女儿,快给我做主啊!”

    探春示意侍书、翠墨去扶赵姨娘,瞥向周瑞家的与张若锦家的,强忍着怒火问道:“怎么敢打姨娘?”

    周瑞家的慌忙屈身一福道:“回三姑娘话,可不是奴才要打的,是方才姨娘触怒了太太,太太吩咐奴才打的。”

    就听赵姨娘扯着嗓子叫道:“太太打的不对,我不过是实话实说,怎么就成了错儿?”

    探春聪慧,一琢磨便是赵姨娘嘴欠这才惹来一通打。当下心累之余,扭头吩咐两个丫鬟先行将赵姨娘搀扶回房,转头乜斜两个婆子一眼,这才一言不发进得内中。

    探春、惜春上前问过了王夫人情形,得知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又说方才见了宝玉与妙玉厮混在一处。

    王夫人听罢略略颔首,吩咐道:“谁不知那是个魔星?我也不求着他多懂事儿,只求着不出事儿就好。罢了,今儿先随他去吧,来日总要好生管教了。探丫头,家中乱成一团,你与凤哥儿好生管束了。但有那背后嚼舌的小人,只管乱棍打死了账,事后我去与老太太说话。”

    凤姐儿与探春应下,随即告辞而出。

    待出得院儿来,探春吩咐丫鬟先行将惜春送回,自己个儿则与凤姐儿并肩而行,问道:“凤姐姐,方才太太那吩咐……”

    凤姐儿道:“我看不过是气话,三妹妹不用多理会。这会子家里乱成一团,哪里还管得了人背后嚼舌?我看太太也无大碍,说不得过会子就反悔了也说不定。”

    探春说道:“那便听凤姐姐的。”

    凤姐儿笑着乜斜其一眼,嗔道:“你倒学了个滑头。”

    探春苦笑道:“凤姐姐宽宥,我若不滑头,还能如何呢?”

    王夫人吩咐立威,却是个得罪人的活计,探春方才将家务理顺了,哪里肯乱棍打死人?王夫人来日推说不过是气话,老太太不能耐她何,只怕来日定会埋怨探春与凤姐儿。

    探春拿凤姐儿做挡箭牌,凤姐儿自是不当回事儿,她情知这个小姑子夹缝里做人,素来都是左右为难。

    因是便说道:“我若不心疼你,还能让你得了话柄?罢了,你快去巡视吧,我先去瞧瞧老太太。也不知你二哥这会子回没回来。”

    说话间二人到得凤姐儿院儿左近,迎面便见大丫鬟琥珀匆匆而来,瞥见二人赶忙屈身一福道:“二奶奶、三姑娘,前头传话,说是二爷领着林姑娘的女官卫嬷嬷回来了。”

    “哦?”凤姐儿与探春对视一眼,思忖道:“林妹妹怎地没回来?罢了,先去听听卫女官说些什么吧。”转头又吩咐平儿:“伱去知会太太一声儿。”

    平儿应下,紧忙转身又往王夫人院儿来。

    却说先前凤姐儿与探春离去,这房中便只剩下了王夫人、薛姨妈与宝钗。

    事到如今,那通灵宝玉是真是假自然不言自明。玉碎了,偏生宝玉癫狂了一阵儿又去寻那妙玉腻歪,怎么看也不像是命根子的样儿。

    方才王夫人被贾母径直掀了脸皮,往后还不知以如何面目见人呢。王夫人如此,薛姨妈与宝钗又何尝不是如此?

    金玉良缘啊,连那玉都是假的,那金锁又怎么可能真的起来?

    眼前虽不曾有人提及,可说不得背后嚼舌,那薛家就成了笑话。薛姨妈越想越气,禁不住说道:“都怪那俭哥儿!”

    王夫人叹息道:“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也不瞒妹妹,黛玉自苏州回返时,带了些银钱。当日修建大观园银钱不足数,我便请示了老太太,挪用了一些。如今黛玉指婚给了俭哥儿,这银子——”

    薛姨妈为难道:“姐姐,不知差了多少银子?”

    “这……也不曾详细点算,大抵十万两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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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姨妈瞠目:“多少?”不待王夫人开口,薛姨妈就抱屈道:“姐姐也知我家如今一年不如一年,皇商底子没了,四下营生没了庇护,那掌柜又多是奸滑的,当日若不是将营生发卖了,如今说不得还要大饥荒呢。

    先前姐姐借去了五万两,这会子我哪里还有这般多银钱?”

    王夫人道:“我也知你不易,”说话间看向宝姐姐道:“你什么心思我能不知?如今实在遇到难处了,这窟窿说不得就要添上。来日等宝钗过了门,我上了年岁还不是由着宝钗来掌家?”

    听得王夫人总算吐了口,薛姨妈却思了半晌,摇头道:“姐姐,实在挪腾不出。”

    王夫人就道:“你那儿媳不是还有不少嫁妆?”

    “吓!”薛姨妈道:“那夏金桂岂是个省心的?此前挪腾了一些,她足足闹腾了数月,连文龙的侍妾碧莲都给打了个半死,如今还靠着人参来吊命。若再挪腾银钱,说不得我与宝钗都被她还作死了!”

    宝钗在一旁道:“姨娘也别急,俭四哥家资千万,何曾看得上这点儿银钱?姨娘与俭四哥好生商议了,说不得此事还有缓和的余地。”

    王夫人只一个劲儿摇头道:“那姓李的是个小肚鸡肠的,心下老早就恨死了我,如今得了把柄,哪里肯善罢甘休?”

    薛姨妈就道:“老太太也松了口,我看姐姐不妨与老太太商议商议。”

    王夫人又是摇头不已。方才那情形,贾母显是对她与宝玉生了厌嫌,不然怎会说出那般话来?

    若去求肯老太太,说不得老太太会任凭姓李的磋磨她一番,临了方才会出面做好人。

    此事,宝钗忽而说道:“素日里也不曾听林妹妹提起随行的银子,没准儿俭四哥并不知此事呢?”

    王夫人道:“宝钗如何这会子还不明白?大姑娘如今为贤德妃,咱们家又是公府,圣人下旨赐婚,总要给一些颜面。此番却不漏风声,猝然下旨,说不得当日林如海所上奏疏求肯的便是将黛玉嫁与姓李的。

    姓李的又去了几回扬州,以林如海的性子,又怎会不告知内中详情?”

    薛姨妈与宝钗对视一眼,顿时没了主意。

    王夫人扶着额头叹息道:“为今之计,只有一口咬死了错在姓李的与黛玉身上,如此才可拖延一二。”

    正待此时,彩云快步入内回话道:“太太,平儿姑娘说,琏二爷领着林姑娘身边儿的卫嬷嬷来家了。”

    王夫人撑起身形来道:“这会子也顾不得脸面了,先看看那女官说些什么。”

    ……………………………………………………

    马车辚辚而行,车中李惟俭思量着过会子如何与贾家分说。这赐婚一事,背后缘由怕是要他自己个儿背下了,不好推脱在林如海身上。

    一则贾母与黛玉祖孙情深,不好因此闹得生分了;二则,老太太又是个明事理的,就算李惟俭甘愿认下,想来老太太过后也能思忖出缘由。

    正思量着,忽而听得马蹄声渐近,继而丁如峰的声音传来道:“老爷,王家兄弟情形,小的寻人扫听出一桩事来。”

    李惟俭吩咐道:“进来说话。”

    “是。”马车一沉,继而帘栊挑开,丁如松躬身入得内中,再一旁落座了说道:“老爷可知慧纹?”

    “慧纹?”

    丁如峰道:“又名慧绣,说是二十年前姑苏有个叫慧娘的女子,因她亦是书香宦门之家,原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

    凡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从雅,本来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

    每一枝花侧,皆用古人题此花之旧句,或诗或歌不一,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亦不比市绣字迹,板强可恨。

    此女不仗此技获利,所以天下虽知,得者甚少,凡世宦富贵之家,无此物者甚多,当今便称为“慧绣”。

    偏这慧娘命夭,十八岁便死了,如今竟不能再得一件的了。凡所有之家,纵有一两件,皆珍藏不用。有那一干翰林文魔先生们,因深惜“慧绣”之佳,便说这“绣”字不能尽其妙,这样笔迹说一“绣”字,反似乎唐突了,大家商议了,将“绣”字便隐去,换了一个“纹”字,所以如今都称为“慧纹”。”

    李惟俭笑道:“哪里学的舌?此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怪模怪样。”

    丁如峰道:“小的诵读了好半晌方才记下。”顿了顿,说起正事道:“说城南有一孙家,早年便得了慧纹炕屏,等闲不舍得与客人观量,非得是贵客才会展示一二。孙家子弟浪荡,不知如何与王、王仁结识了,这二人听闻孙家有慧纹炕屏,便要强索。

    孙家不肯,王便与推官傅试勾连,胡乱寻了个罪名,将孙家之主关押在牢,其后这二人又上门威逼,这才将那炕屏强索了去。”

    怎么这里头还有傅试的事儿?李惟俭听着蹙眉不已。

    丁如峰又道:“那孙家主出得樊笼,听闻炕屏到底被强索了去,顿时气得缠绵病榻,不多时便一命呜呼。如今孙家小女儿为父鸣冤,听说腊月里拦了推官车架,那新任推官畏惧王家声势,因是只说查无实据,将孙家女打发了回去。如今又有衙役每日家盯着此女,防着其敲登闻鼓。”

    李惟俭右手轻轻敲击车厢,过得须臾才道:“打发人看好了孙家女,听说王子腾这几日便要离京,只等王子腾一走,咱们就给王家上上眼药。”

    “是。”

    丁如峰应下,躬身退出车厢。

    李惟俭与顺天府尹算是忘年交,有其做推手,这案子就算要不了王、王仁性命,也得让其灰头土脸。

    至于那傅试,如今还每月一封书信,让傅秋芳求了李惟俭免了其罪过,最好是官复原职。

    李惟俭料定,那傅试此时已成了痴心疯,留着怕是只能牵连傅秋芳与即将落生的孩儿。既如此,那这便宜大舅哥是生是死,又与他李惟俭何干?

    拿定心思,抬眼便见家门近在眼前。荣府门子瞥见车架,紧忙上来与丁如松说了一番话,丁如松这才兜转马首与李惟俭道:“老爷,荣府门子得了吩咐,说是老太太请老爷过去一趟。”

    李惟俭颔首道:“不忙,待我换过衣裳再去。”

    车驾入得伯府,李惟俭一路到得东路院正房,此时一应姬妾俱在,许是方才还在商议着什么,眼见李惟俭到来纷纷起身相迎。

    傅秋芳忧心道:“老爷可知赐婚旨意下了?”

    李惟俭笑道:“戴公公头一遭先来的武备院。”

    错非许以重利,戴权哪里会不曾查明黛玉在不在就宣旨?

    “那……想来老爷有了完全之策,妾身倒是平白担心了。”

    宝琴也道:“我就说四哥哥算定了的,说不得林姐姐此番就在胡大人家中不走了。”

    李惟俭笑着点了下宝琴额头:“小机灵鬼。”当即伸展臂膀道:“晴雯,为我更衣。”

    晴雯赶忙过来为李惟俭褪去衣裳,李惟俭又入得内中换了一身常服。出来便见宝琴凑上前道:“四哥哥,不如我随着四哥哥一道儿去吧。若是计较起来,好歹也有个帮腔的。”

    李惟俭乐道:“我如今底气十足,哪里用你帮腔?好生在家待着吧,我去去就来。”

    当下李惟俭重新披了貂裘大氅,大步流星自会芳园进了大观园,又往贾母院儿而去。

    自后院儿绕出来,有丫鬟眼尖报了一声儿,那大丫鬟鸳鸯忙不迭的迎了上来。

    “俭四爷!”匆匆见了礼,鸳鸯这会子顾不得许多,压低声音飞速道:“卫嬷嬷在内中,老太太没说什么,倒是太太闹了,一直数落着林姑娘的不是。也,也说了四爷的不是。”

    李惟俭略略顿足,扭头观量鸳鸯。鸳鸯与其对视一样,紧忙垂下眼帘来。李惟俭低声道:“多谢,你往后仔细照料着云妹妹就好。”

    鸳鸯顿时霞飞双颊,情知必是李惟俭知晓了其认了湘云做主母之事,当下不好再多言,只低声嘱咐道:“俭四爷留心,多与老太太说些好话,想来也不能有什么间隙。”

    李惟俭笑而不语,鸳鸯囿于贾家,只怕还不知自己今时今日的位份,早就不是贾家能压得住的了。

    他也不说话,过抱厦转过屏风入得内中,鸳鸯紧忙上前回话道:“老太太、太太,俭四爷来了。”

    李惟俭入内一扫量,便见贾母蹙眉不已,王夫人阴沉着一张脸,卫菅毓不咸不淡坐在下首,此时也起身来迎;陪坐的王熙凤看将过来,目光中满是……钦佩?又有探春、惜春两个好奇观量过来。

    与两个小姑娘笑了笑,李惟俭拱手道:“老太太,晚辈来了。这是怎么了?瞧太太面色不好,莫不是旧疾复发?晚辈刚好与王太医有故,不如请了王太医来观量一二?”

    王夫人咬牙道:“俭哥儿,你少拿风凉话来说我。我这般情形,还不是你做下的?”

    贾母蹙眉道:“都是自家亲戚,有话坐下好好说。俭哥儿,你快落座。”

    李惟俭拱手谢过,撩开衣袍落座在凤姐儿对向。

    就听王夫人不依不饶道:“再如何说,老太太也是黛玉的外祖母,这婚姻大事,哪儿有不经老太太,径直就请了圣旨的?”

    李惟俭说道:“这话若是老太太说的,晚辈自当赔罪道恼。可太太你说这话……只怕有些不妥吧?”

    王夫人恼道:“俭哥儿且说说,我为黛玉舅母,说这话有何不妥的?”

    李惟俭冷笑一声道:“好,我就当太太是真个儿犯了糊涂。那晚辈不妨明说了,我求了林妹妹一并瞒了此事数年,防着的是什么,太太不清楚?”

    王夫人这会子已然心虚,却杵倔横丧道:“自打黛玉来了家中,都是比照这宝玉的份例,有宝玉的,就有黛玉的,我这做舅母的可曾苛待过她?”

    李惟俭冷声道:“太太还真好意思说出口。这日常吃用自是不缺的,只是林妹妹打小身子骨弱,须得时常用药膳温养,太太怎么不说那药膳是怎么个情形?”

    王夫人狡辩道:“还道是什么,不过又拿药膳说事儿。荣府虽家大业大,可那人参、燕窝,也不是想吃就吃,想有就有的。日常短了,我过后不是打发人去采买了?”

    “非要让我明说?”李惟俭冷声道:“太太只怕不是短了几日,而是存心要养死林妹妹,如此才好吃绝户吧?”

    “你,休要胡说!”

    此时就听卫菅毓道:“太太什么心思,荣府上下谁不知晓?素日里对林姑娘从不曾有好脸色也就罢了,药膳断断续续,时常便以次充好。错非李伯爷时常打发了丫鬟来送药膳,只怕我们姑娘生生就要怄死了!”

    李惟俭顺势便道:“太太为林妹妹舅母,既然不待见林妹妹,我请了圣旨娶了去岂不两相便宜?何苦又在此时纠缠,莫非是因着些许腌臜银钱?”

    王夫人被怼得对视说不出话来,浑身哆嗦半晌,转头哭丧着与贾母求告:“老太太,你须得为儿媳做主啊!”

    贾母叹息一声,此时才道:“太太也是,你一个长辈,不知缘由便胡乱指摘。俭哥儿如今乃是一等伯,行事自有章法,又岂是你个内宅妇人可随意指摘的?罢了,你且退下,我与俭哥儿好生说说话儿。”

    “老太太——”

    “还不快下去?”

    王夫人咬了咬牙,只得在丫鬟搀扶下往外行去,路过李惟俭身边儿还恶狠狠剜了其一眼。

    此时贾母又与卫菅毓道:“辛苦卫女官,女官不妨下去歇息,过会子我让人驾车送你回去。探丫头,你代我送送。”

    卫菅毓起身道谢,也随着探春、惜春退了下去。

    贾母叹息一声,朝着李惟俭招招手,李惟俭便起身凑到了贾母跟前儿。

    贾母蹙眉说道:“如海……当日就防着太太起了歹心?也是,太太待玉儿如何,玉儿回了扬州总会与如海言说。如此行径,也在情理之中。”

    李惟俭沉吟着没言语。

    贾母狐疑瞥了其一眼,忽而恍然道:“是了,财帛动人心,险些忘了我那不争气的大儿子。”

    李惟俭拱拱手道:“老太太也别怪岳丈,他就只林妹妹一个独女,再如何小心也不为过。”

    贾母感叹道:“我老了,管不得家中事宜。如今这上上下下的管事儿的,不是太太的陪房,就是暗中投靠了太太,连打发去宝玉身边儿的丫鬟,转头儿也与太太亲近起来。

    俭哥儿啊,你也莫要怪老太太我。我倒是有心看顾着玉儿,奈何实在是有心无力。”

    李惟俭笑道:“错非有老太太在,林妹妹哪里还有命在?只怕当日更换太医不久,林妹妹便要被人养死了。”

    贾母感叹道:“家门不幸,大儿媳原本是个温良的,却天不假年。后续的邢氏又是个糊涂的;二房这边儿也不得好,只存了歪心思来哄我。

    俭哥儿啊,我原先还想着促成两个玉儿姻缘,如此留在我身边儿也能看顾着。如今玉儿既许了你,我总算也能放下心来。可怜我那女儿就这么一个孩儿,俭哥儿往后须得多多担待着。”

    李惟俭赶忙道:“老太太哪儿的话?我与林妹妹彼此相知,来日就算我受了委屈,也断不会让林妹妹委屈了。”

    “好好好。”贾母抹着眼泪道:“我如今只求俭哥儿一桩事。来日……玉儿还是自荣府出嫁吧。俭哥儿总要给我老太太留些脸面。”

    李惟俭沉吟着道:“既如此,晚辈也将话说在头里。不拘林妹妹带了多少银钱来,总不能比我家中有钱。老太太也知晚辈情形,晚辈只求着林妹妹平安无恙就好,那些许银钱……还真就瞧不上眼。”

    贾母颔首道:“好孩子,你就算想要,只怕家中也给不起。我私下还留了些体己,预备着几个姑娘与玉儿出嫁时,一人陪送一万两。俭哥儿也莫嫌少,总是老太太我一片心意。”

    “是。”话都这般说了,李惟俭干脆应了下来。

    就听贾母又道:“太太存着什么心思,我心知肚明。俭哥儿放心,改明儿我便下了她掌家的差事。先前的确是我偏了心,这才闹得家中不宁。如今赦儿去了,琏儿又承袭了家业,掌家之事再交给二房,怎么都说不过去。不如交还给凤哥儿。”

    顿了顿,又道:“有凤哥儿看顾着,总不会委屈了玉儿、李氏与兰哥儿,俭哥儿可能放心?”

    李惟俭肃容道:“二嫂子向来识大体,有其掌家自然妥帖。”

    “好,那……咱们就说定了?”

    李惟俭笑着颔首应下。

    贾母又说道:“这玉儿的事儿了结了,俭哥儿不妨想想回头儿如何与云丫头说吧。”

    李惟俭正要开口,就听外头鸳鸯回话:“老太太,忠靖侯夫人登门求见。”

    贾母瞥了李惟俭一眼,说道:“这倒好,不用你说了,能说上话的自己个儿就上了门。”

    (李惟俭没打完,还有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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