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诛灭王僧辩引发的局势变化,以及陈霸先统领朝政,吸纳人才,翦除残党等诸多事宜,对此侯胜北所知有限。

    凭他的年纪认知,侯安都不说,很难自行推演想象事情的发展趋势。

    侯胜北只知道自家阿父升了十二班文职的散骑常侍,十六班武职的仁威将军,任南徐州刺史,都督诸军事,这管的可不就是陈霸先之前的地盘嘛。

    陈霸先去了建康,京口就是阿父的天下了,前途光明,值得庆祝一番,哈哈。

    可是最新的任命下来,阿父留守京师,部队调整了驻地,近期就要搬家从京口去往建康了。

    这事怎么和淽姊开口提呢?有点愁。

    还有就是自己的初阵,虽然说不上出彩,还是可以和阿母、两个弟弟,以及淽姊吹嘘一番的。

    侯胜北的口才本好,过程跌宕起伏,细节娓娓道来,直听得侯夫人心惊胆战,担心儿子性命安全,两个弟弟则是两眼闪闪,崇拜不已。

    向萧妙淽述说时,侯胜北更是将惊险之处夸大几分。自己在战场的英勇举动,则是故意用平常口吻淡淡说来。

    还秀了一下和程文季单挑时受的伤——甲胄没有护到之处,擦破了一点皮。

    看到佳人抚胸平息紧张,掩口咬唇,以免惊呼出声的俏丽模样,侯胜北心中一阵窃喜。

    于是趁机小心翼翼地提出,要搬去建康一事。

    萧妙淽知道此事非侯胜北所能决定,他们若搬去建康,自己一个人也难以独自留在京口。

    转念想来,建康虽是伤心旧地,时隔三年,早已物是人非。台城故地重游,最多也就是凭吊感伤一番,想必不至于有何大碍。

    见到侯胜北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萧妙淽知道小弟在意自己的想法,心中微微感动。

    只是表面故作为难神态,逗得他大急,方才答应下来,算是惩罚他刚才惊吓自己的回报。

    ……

    军令刻不容缓,侯安都顾不得这对小儿女的纤细心思,率军赶到建康,立刻接手都城的布防。

    侯胜北仍是作为亲兵,跟随阿父四处巡视,听到了许多关于守御建康的相关条陈。

    如果从战略层面而言,守卫建康首要乃是防住北面来敌。

    最好是拒敌于江北,是故守江必守淮。

    又需提防上游溯流而下之敌,是故守江必守荆。

    如果北方或上游之敌杀至建康城下,往往已是濒临灭国之危的局面,人心惶惶士气低落。

    而抵抗意志一薄弱,即便武备依然充足,难保内部不会出现叛变之人。

    晋灭吴、先帝立国称帝、叛军攻台城,发生在建康数不胜数的变乱,无不证明事实如此。

    人心所向所聚,众志方能成城。

    可惜现在江北的广陵落入北朝之手,陈霸先之前组织的反击功亏一篑未能夺回。如今只能在京口布置重兵,作为建康的前卫,隔岸对峙。

    而与建康隔江相望的谯、秦二州,本来是拱卫都城的屏障。由于刺史徐嗣徽乃是王僧辩一党,举州投了北朝,导致建康直接成为前线,暴露在兵锋之下。

    再看上游,伪帝萧詧和车骑将军王琳互相牵制,一时之间不会有前来攻击之忧。

    但是南豫州刺史任约与投奔北齐的叛军余党或有勾结,不能够掉以轻心。

    ……

    战略大势不是侯安都所能决定,他现在只能做好战术层面的安排。

    陈霸先要东讨杜龛,留下来防守的兵力属实不多。防守金山的部曲不能尽数带来,麾下只有一千五百人,加上杜棱的一部千人,徐度的宿卫数百,全部兵力仅有三千。

    三千人撒在建康这座周三十里,百余万人的大城里,根本看不到一点水花,整座城池的防御可以说轻薄如纸,一捅就破。

    建康城分为内外三重,既然兵力不足,只能择其要点而守。

    核心的台城周八里,设八门。南面大司马门和南掖门,两侧各开一门东掖门和西掖门,东面东华门、西面西华门、北面北掖门,北西大通门。

    外围的都城设十二门,为南面四门广阳、宣阳、开阳、津阳,北面四门大夏、玄武、广莫、延熹,西侧二门为西明、阊阖,东侧二门为清明、建春。

    都城之外是横跨秦淮水的外郭,一众防御据点如星罗棋布:

    西面的石头城为临江要塞。

    西南的西州城、东南的东府城为台城犄角。

    北面的玄武湖有水师营寨,筑白石垒。

    南面沿秦淮河立栅为河防。

    东北的蒋山为要害门户——之前突袭王僧辩,陈霸先的兵马就是通过蒋山,堂而皇之地来到了石头城。

    上述各处要所驻兵少则三百,多则五百,便是可以分配兵力的极限了。

    侯安都手握一幢兵马,为四方救应。

    安排停当没多久,便有探马来报,谯、秦二州刺史徐嗣徽密结南豫州刺史任约,将精兵五千乘虚来袭建康。

    侯安都传令,急报通知陈霸先。

    思考片刻,又改变部署,下令放弃石头城和外围各处据点,集兵于台城。

    既下军令,侯安都问儿子道:“小北,可知阿父为何要放弃石头城和周边防御?”

    侯胜北心想:阿父瞧你这习惯啊,敌军压境,这时候还不忘记考较于我。

    好在他耳濡目染,于军事已有一定的见解,张口答道:“徐嗣徽自北,任约自南而来。如果守石头城,又是当日王僧辩遭南北夹击之势,此为其一。”

    “其二、我军兵力单薄,若是再加分散,容易被优势敌军各个击破。如今安心退守台城,二贼则需分兵守石头城,攻打台城的兵力势必变少。”

    侯胜北想起了人心一说,补充道:“还有其三,建康初定,众心不稳,若我军挫动锐气,难保不会出现叛乱之徒。坚守台城,待主公回军之日,大局得定,必能退敌。”

    侯安都欣慰道:”我儿长成矣,甚有见地。”

    话锋一转:”二贼敢于以五千人马来犯,不过为北朝前哨罢了。死守石头城徒然消耗我军兵力,意义不大。待北朝大军来到,届时必有一场大战。我当为主公保留住这支人马,以备决战之用。”

    侯胜北恍然大悟,还是阿父看得长远,原来徐嗣徽和任约来袭,只不过是前哨战,后续还有北朝后援的大队人马。

    一场大战在即,不禁既是兴奋又有些紧张。

    但见侯安都成竹在胸,微笑道:“虽是前哨小战,也当寒敌之胆,我儿且看阿父用兵。”

    ……

    是日,徐嗣徽和任约两军合流,占据石头城。游骑侵入台城,直至阙下。

    侯安都闭城门、藏旗帜,示之以弱,下了一道军令:”登陴窥贼者斩!”

    及夕,徐嗣徽等收兵还石头城。

    侯安都趁夜精选三百骁勇,分为两队。由张纂领一队,自己亲领一队,萧摩诃和侯胜北都编在其中。

    发武库装备,人手配以弩机、枪矛、铁甲。

    侯安都又下令即便战况不利,后续部队也无需接应,务必死守城池。

    三百人饱食一顿,尽早歇息。

    夜半起床集合,分别待命于内城南面两侧的东掖门和西掖门。

    贼军的游骑来去如风,昨日见城头无人,连一支箭都没射出。

    明日再来,只怕更是大胆嚣张,大意懈怠。

    前部骑军太过突进,和后部步军出现了脱节。

    呵呵,那就不要想回去了。

    ……

    和初阵截然不同。

    突袭王僧辩的那一战事起仓促,然而目标明确,行动其疾如风,动如雷震。

    此次却是坐等敌军来攻,后发制人。

    真的是坐等,一百五十余人裹着毡,静夜中在城门口席地而坐。

    十月底,寒意已浓。

    侯胜北拄着兵刃,觉得时间过得缓慢,一个时辰仿佛怎么都过不完。

    他看着面前黑洞洞的城门,城外什么情况不得而知,只有城头两名瞭望的军士看得到。

    抬头看天,还是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变亮的迹象。

    左右看看,跟随自己的那对身手高强的兄弟叫做张安、张泰,其父张纂为侯安都麾下军主,乃是始兴同乡。

    他们没有跟随其父,却编入亲兵幢与侯胜北待在一起。

    至少我能和阿父一起并肩作战,已经很幸福了,侯胜北想道。

    他望向队列最前方的那个身影,侯安都面容沉静,与众军同坐,毫无不耐之色。

    一旁的大壮哥,即便坐着也是高出周围甚多,看着他宽阔的背影,侯胜北莫名感到一阵安心。

    南方缺马,唯有军主配有战马,侯安都和萧摩诃两匹而已。侯胜北又想起了自己的那匹小矮马,路途遥远没能带来,不知道这大半年来,家里照顾得它可好。

    军中禁语,静夜无声。

    偶有战士扭动身体,牵动铠甲发出的哗楞一响,以及传来的一声马儿嘶鸣。

    ……

    不知等了多久,天色微蒙,鸡鸣时分。

    远处传来的一阵马蹄声,惊醒了沉睡中的台城。

    徐嗣徽等又至,前部数百骑兵耀武扬威,再次来到阙下。

    这些敌军以为守军和昨日一样,胆怯不敢出战,在城下高声笑骂,打马绕行往来,不成阵形。

    城头瞭望的军士挥动旗帜,连展数下。

    侯安都起身上马,高举手臂。

    众将士望见,撇下身披毛毡,随之而起。

    早已卸下木闩的城门,嘎吱一下被推开了。

    百人无需金鼓传令,看主将亲身示意即可。

    侯安都挥臂向前,带头冲了出去。

    两侧城门打开,呐喊声中,各自冲出一队甲士,从左右两方突袭而来!

    “射!”

    待人马全数冲出城外,展开队形,侯安都一声令下,众将士扣动悬刀,只听嘣得一响,一蓬箭雨泼洒而去。

    “冲!”

    众军也不管这一击的战果,随即放下弩机,举起枪矛便向敌军冲去。

    敌军游骑猝不及防,还来不及下令迎击哪一方,就从两面射来数百支箭矢,人仰马翻,倒了一片。

    徐嗣徽的骑兵没有拉开冲锋所需的距离,又被射倒的伤兵伤马拦路,失去了机动。

    停留原地不动,骑兵大忌。

    当下被三百甲士两侧包夹!

    敌军大意了,在一轮箭矢打击下,还没能及时缓过神来,就被步军欺到近身。

    侯胜北已是第二次上阵,上次战场在厅堂楼阁之间,这次则是城池下的平地,对手也从甲士亲卫,换成了马背上的轻骑。

    他快步进到早已认准的目标身前,举起六尺步槊,奋力向一骑刺去。

    敌骑想要弃矛拔刀,反应慢了一拍,而这一刻便是生死之别。

    丈八长矛施展不开,三尺直刀又够不到,兵刃上先就吃了亏。

    人在马上闪躲不易,敌骑下意识稍一扭身,腰间就被刺个正着。

    侯胜北觉到手中枪矛刺中一层东西,受到阻碍。当下双臂用力,借着前冲之势把身体也压了上去。

    枪头破开皮甲,接着刺入柔软人体。

    敌骑惨呼,待要用手去抓枪杆,侯胜北已是狠狠地旋腕抽枪,留下一个巨大的锥形伤口。

    五脏六腑受到重伤,那骑顿时从马上一头栽下,倒在地上抽搐,眼见是不得活了。

    三百锐士的枪林向骑兵戳去,刺死刺伤不少。

    萧摩诃更是一马当先,连挑数人下马,勇不可挡。

    徐嗣徽的步军后部还在台城之外,眼睁睁地看着同袍游骑被一一刺杀,里外相隔,一时间赶不及支援。

    转瞬之间,前部骑兵已是伤亡惨重,余者纷纷拨转马头逃跑。

    徐嗣徽等奔还石头城,损失数百轻骑,自此不敢再进逼台城。(注1)

    ……

    绍泰元年,十一月。

    北齐遣兵五千,渡江据姑孰,以响应徐嗣徽、任约。

    陈霸先返回建康,令合州刺史徐度于冶城立栅,南抵淮渚防守。

    北齐又遣安州刺史翟子崇、楚州刺史刘士荣、淮州刺史柳达摩将兵万人,于胡墅运送米三万石、马千匹入石头城。

    陈霸先与王僧辩余党和北齐干涉军的一场大战,就此拉开了帷幕。

    而侯胜北此时于南朝万军之中,一小卒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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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侯安都)夜令士卒密营御敌之具。将旦,贼骑又至,安都率甲士三百人,开东西掖门与战,大败之,贼乃退还石头,不敢复逼台城。

    《地名对照》

    蒋山:今钟山紫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