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坚和侯胜北来到沃野,见到了普六茹忠。

    听完洛阳之战的经过,他神情落寞,彷佛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

    不过普六茹忠没有多说什么,反而对两人道:“此次率万人接应突厥,军粮不给,正要打算用计,你们来的倒是刚好。”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普六茹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听他淡淡道:“你们就声称自己是河州刺史王杰的兵马。待到了明日,勒兵鸣鼓而至,之后我自有安排。”(注1)

    看了看杨坚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普六茹忠替儿子掸去征尘,下令道:“回去把盔甲擦亮,旗帜须得鲜明,打起精神拿出凯旋而归的劲头来。”

    ……

    次日,普六茹忠邀请稽胡酋长多人,至帐中团团而座。

    忽闻军营之外传来金鼓凯旋之声,一路人马着盛装,精神百倍行来。

    普六茹忠命人前去打探,须臾来报:“是河州刺史王杰的兵马。大冢宰已平洛阳,天子听闻银、夏之间生胡扰动,尚未归服,令其前来助公讨之!”

    众酋长面面相觑。

    正在心怀不安之际,又一骑飞驰而来,定睛一看乃是突厥的使者。

    突厥使者趾高气昂往军帐中间一站,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稽胡各位酋长,大声道:“我家可汗已入并州,留下兵马十余万在长城。遣我来问公,若有稽胡不服,欲来共公破之!”

    在座的酋长闻言皆惧,普六茹忠好言慰谕,遣之归去。

    诸胡于是争相馈输,车粮填积,牛羊满圈。

    普六茹忠得了军粮,派使节联系突厥退兵,率军返回长安。

    ……

    保定五年,正月初一。

    侯胜北二十五岁的第一天,是在行军途中度过的。

    草原不缺肉食,此前从稽胡获得了许多军粮牲畜,普六茹忠下令杀羊做饭,又打了不少野味,众军士饱餐了一顿。

    待到入夜,和出征前的那晚一样,点起了一堆篝火。

    不过这次的听众只有杨坚和侯胜北两人,所以显得冷清苍凉了许多。

    普六茹忠再次讲起了往事。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北魏正光五年,南梁的普通五年,当年我才十八岁,还叫作杨忠,前往泰山游览。”

    普六茹忠笑了笑:“游览什么的只是个借口,六镇举兵,不过是去青州避乱罢了。”

    “谁知不巧碰到南朝梁兵攻陷了郡城,我被席卷带去了江南。后来才知道,是北魏宗室元树北伐,煽动当地豪强率义从归南,我算是遭了无妄之灾。”(注2)

    普六茹忠说到此段经历,却是嘴角带笑,像是在回忆往昔美好。

    他向着杨坚道:“不过我很幸运,遇到了你母亲,不然也没有你和二郎三郎了。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真是要感谢上天的安排。”

    普六茹忠想起当年的兵荒马乱,孤身流浪的北地少年,举目无亲的吕姓少女,彼此依靠,相互照顾,她叫苦桃……(注3)

    他收起了思绪。

    “到了建康被发为官奴,由于我出生北地,熟悉马性,所以分到了一个养马的差事。”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陈庆之。”

    “陈庆之那时正好四十岁,官拜主书令史,这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尚书省有二百多个他这样的令史。不过官虽然小,他却挺舍得花钱,散财养士,门下聚集了不少有能之辈。”(注4)

    “我被他看中,赎取了身份成为平民,不过平时的工作还是替官家养马。”

    “在北方时,我本来以为南朝是没什么马的。到了建康才知道,南朝的马匹数量还不少,虽然没法和我们北朝相比,不过也有几千匹之多。”

    “什么于阗五花马、焉耆海马、高丽果下马,不过最多的还是吐谷浑的青海骢马和紫骝马,又以毛色分为赤舞龙驹和白龙驹。”

    “通过益州的马市,数百上千的西域良马运到建康。不过吐谷浑人坏得很,不给种马,公马都是骟过的。”

    “虽然战马本来也确实要骟掉,可是没有种马就没法配种。再加上不适应江南的气候,每年总要死掉一大批,所以数量一直攒不起来。”

    “唉,人老了就是啰嗦,一说起来就止不住。说好讲陈庆之的,又扯到了马。”

    “不过我接下来要讲的,也和马有些关系。”

    “陈庆之的麾下,一定有一名绝世骑将!”

    普六茹忠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个判断让侯胜北大感兴趣,普六茹忠为什么能够这么肯定呢?

    很快他就听到了解释。

    和步兵不同,骑兵在战斗中,一直处于高速移动和不断变化位置的状态。

    骑将只有随同骑兵部队一起行动,才能够及时把握战机和发布命令。

    而且更多的时候,骑将不是通过发号施令,必须以自己的行动去引领骑军。

    所以善于使用骑兵的著名统帅,自身往往也是能够冲锋陷阵的猛将,如楚霸王、霍骠骑、吕布率并州铁骑、赵云领白马义从等。

    普六茹忠笑了起来:“骑将的人才,还是我们北方更多些,呵呵。”

    侯胜北无法否认这个事实,不过他曾经亲眼见到过阿父和大壮哥突阵,南朝也不是没有优秀的骑将啦。

    普六茹忠紧接着正色道:“要知道七千白袍军,有三千是骑兵!”(注5)

    “而陈庆之,谁都知道他射不穿札,马非所便,怎么可能指挥骑军,打出那样的战绩?”

    普六茹忠有些遗憾地道:“这名骑将,相当于陈庆之的半身和影子,只可惜我始终无缘结识这位好汉,他隐藏得太好了。”

    侯胜北觉得普六茹忠的分析颇有道理。

    不过转念一想,陈庆之北伐已经过去了三十六年,即便那位绝世骑将还在人世,也多半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比普六茹忠的年纪还要大。

    看来这个秘密是无法解开啦。(^_^)

    侯胜北不禁又联想到了高长恭率领骑军突击的英姿:这位大齐兰陵王,应该就属于刚才说的吕布赵云之流吧?

    -----------------

    普六茹忠继续讲了下去。

    “北魏武泰元年、南梁大通二年,我在南朝已经五年了,终于累迁做了个小官。”

    “马政归太仆管辖,下辖三名典牧都尉,再下面有车府令、典牧令、乘黄厩、骅骝厩、龙马厩等职,我担任典牧令的副手典牧丞,具体负责养马的活计。”

    “那一年尔朱荣发动河阴之变,屠杀北魏宗室两千多人。各地州郡的大员纷纷投降南朝,像郢州刺史元显达,汝南王元悦、东道行台元彧、北青州刺史元世俊、南荆州刺史李志等等。”

    “相州刺史元颢也携子来投。由于相州隔得比较远,南朝无法渡过黄河接应,他几乎是光杆一个过来的。”

    “但是元颢很会表现,涕泣陈情,请求立己为魏主,杀回北地复国,言辞壮烈豪迈。”

    “梁帝颇为欣赏,封他为魏王,配属了不少部下。我因为是北方将门出身,就指配给了元颢,一下子提拔成了直阁将军。”

    “之后就是你听说过的那个故事了。”

    “次年,陈庆之率七千白袍军,发于铚县,拔荥城,至睢阳。”

    普六茹忠忍不住笑了起来。

    “哈哈,瞧你这副表情。难不成你以为陈庆之是从建康一路打到洛阳去的啊?那样别说七千人,七万人都未必够啊。”

    “哎,你们现在已经习惯了划江而治。以前南朝的边境,可是在淮南寿阳一线,和北魏来回拉锯的。”

    “尔朱荣的屠杀把许多北魏宗室逼得投向了南朝,战线于是推进到了淮北。即便如此,铚县距离洛阳,也还有千里之遥。”

    “陈庆之选择进军的战略时机非常精准,有了元氏宗亲的人脉,他对于北朝的内情掌握得一清二楚。”

    “半年前,尔朱荣击败了葛荣,收编六镇数十万军民。然而这些人没有停止反抗,不停地发生叛乱,尔朱荣忙于镇压,稳固并州、肆州的根本重地。”(注6)

    “洛阳方面,尔朱荣委托给了相约为兄弟的心腹,太尉、上党王元天穆。此时青州反了邢杲流民军十余万,泰山太守羊侃也举兵反魏。元天穆召集文武,讨论应该优先对付元颢和邢杲哪一边。”

    “最后,元天穆还是听从了大多数人的意见,决定先镇压青州人数众多的邢杲。”(注7)

    “呵呵,他不知道,名望正统也是一股无形的力量,可以兵不血刃,使人望风归降哪。”

    “不管怎么说,元天穆做出了决定。”

    “三月十一日,留守洛阳的十数万精兵强将,发往了青州。”

    “陈庆之在淮北等待了大半年,始终蛰伏不动。如今抓住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时机,果断地起兵了。”

    “须知四月二十日,元天穆便一战大胜,生擒邢杲。给陈庆之的时间,只有一个月而已。”

    “不动如山,动如雷震。陈庆之对于兵法的理解,实在是深刻。”

    “四月,陈庆之率军出发。”

    “接下来就是侵略如火一般地进兵。”

    “睢阳一战,丘大千号称有众七万,其实他的战兵只有数千,六万多是征召来的民夫,不然你以为九座城是怎么筑起来的。”

    “丘大千那个蠢货,还把战兵分散在九座城里防守。力分而薄,被陈庆之从早上到傍晚,攻克了三座城垒,他就投降了。”

    “嗯,丘大千原先是东道行台,安丰王元延明的人,也没准得到了什么暗示。”

    “俘虏和民夫交给了元颢,由我这边挑选精壮,重新整编。后来一路上都是这么做的,所以到了洛阳,元颢手下也有了一支数万人的队伍。”

    “元颢在睢阳城南登坛燎柴,祭天登基,改元孝基,做了皇帝。授陈庆之使持节、镇北将军、护军、前军大都督,率军西进。”

    “济阴王、征东将军元晖业率羽林庶子二万人来救,进屯考城。”

    “考城四面环水,守备倒是严固。可元晖业率领的其实是运粮队,否则怎么可能二万人的队伍,带了近八千辆的粮车?”(注8)

    “何况元晖业此人,自河阴之变后心灰意冷,每天一只羊,三天一头小牛犊子,只想着吃吃喝喝,满足口腹之欲,再做做诗缅怀往日荣华,根本没有斗志。”(注9)

    “运粮队能有多少战力,何况再加上这么一位不作为的主将?二万人就眼睁睁地坐视着陈庆之命令部队浮水筑垒,架浮桥渡过护城河,筑起了攻城用的土垒。”

    “考城陷,元晖业被擒,陈庆之率众继续向西。”

    普六茹忠停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侯胜北:“怎么,是不是有种传说破灭的感觉?瞧你一副气呼呼的样子。”

    “还是说,觉得我在胡说八道,贬低你们南朝的军神?”

    侯胜北觉得这时候没必要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大概满脸都是写着不服气三个字吧。

    普六茹忠就像看着自己的晚辈,慈祥地微笑道:“陈庆之不是神仙怪物,之所以讲这些,是希望你真正能够了解他。”

    “七千打败七万,即便其中一大半是民夫又怎么样呢?七千打败两万,这两万人是运粮部队,主将是个废物又怎么样呢?”

    “在老夫看来,这些完全无损陈庆之是一代名将的事实啊。”

    普六茹忠解释道。

    “能够不被敌军的庞大人数所迷惑,看穿敌军的战力强弱虚实,面对坚固的城池堡垒,也敢于果断发起进攻,这不正是陈庆之的厉害之处吗?”

    侯胜北一开始的确有些不平,但是理智告诉他,普六茹忠所讲的,才是传说真实的一面。

    正如老人所说,换了另一位将领,看到数量远超自军的敌人,占据着有利的防守地形,还能保持冷静,评估敌军的真实战力,做出进攻的决断吗?

    陈庆之的真正伟大之处,被那些神奇夸张的战绩掩盖住了。

    直到今天,经过老人的点拨,侯胜北才重新对这位南朝军神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

    他站起身,向普六茹忠郑重地深深行了一个礼。

    ……

    -----------------

    《地名对照》

    铚县:今濉溪县西南七十里古城乡

    荥城:今宁陵县南

    睢阳:今商丘市睢阳区

    考城:今民权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