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建三年,二月。

    陈顼下诏,傅縡以撰史学士兼通直散骑侍郎,员外散骑侍郎侯胜北为副使,出使北齐。(注1)

    出发之前,傅縡找他前来商量前往北齐的路线。

    根据此前几次出使的经验,从建康前往邺城,主要有三条路线可供选择。

    一条路线是出建康向西,渡江至浦口。

    经谯州新昌郡,过清流关,百五十里。

    经广安郡、钟离郡,渡淮河,二百里。

    经谷阳郡、蕲城郡、梁郡,过陈留至梁州,九百里。

    再北行百里,从延津渡河,或北行二百里,从白马津渡河至黎阳。

    继续向北到达邺城,全程走陆路,合计一千六百余里。

    ……

    一条路线是出建康向东,从京口渡江至广陵。

    经步邱,入樊梁湖、破釜塘,至淮州,水路七百里。

    入淮河向西,至钟离郡,水路四百里。

    此后沿颖水或涡水北上,转蔡水,经阳夏郡至梁州入黄河,水路九百里。

    渡河之后,与第一条路线相同,全程以水路为主,合计二千三百余里。

    ……

    一条路线是出建康向南,溯江而上至濡须口。

    沿濡须水向西,过东关,入漅湖。再沿施水,过逍遥津,至合州,水路计千里。

    过了合州,沿淝水经芍坡、寿阳入淮河,二百余里。

    入淮之后,与前一条路线相同,全程约二千五百里。

    ……

    陆路和水路两者相差近千里,但是水路无疑省力舒适很多。

    而在侯胜北的眼里,选择路线的因素不仅是这些。

    作为一名武将,怎能不从军事的角度去评价各条路线的行军、作战和运输?

    以南朝水军之强,毫无疑问应该选后者。

    只是,真的只有这三条路线吗,真的只能走这三条路线吗?

    侯胜北紧盯着地图,想要找出第四条路线。

    此前他自承当初少年无知。

    然而时过境迁,换了眼下的自己,又会交出怎样的答卷?

    万一哪天,陈顼的旌旗指向了北齐,指向了淮南、淮北、河南乃至河北呢?

    先人是早就给出了答案的。

    刘寄奴北伐,大军迅速通过彭城,奔袭青州。

    前锋诸军由彭城溯泗水,开巨野泽,进入大河。

    大军待水路开通之后,沿河一路西进。

    灭南燕之后,席卷中原,相继攻克洛阳、长安,亡了后秦。

    当时刘宋置北青州,镇守碻磝要地,掩护由泗入河之路。用以监视北朝,保证大军的后路安全。

    先取青徐,有数点之利。

    一则大军东侧为海,遮护一翼。相较于平原四战之地,被袭击侧面的风险少了许多。

    二则通过海路可遣军绕后青州,无论是夹击还是扰敌,都能发挥出南朝的水军优势。

    三则青州地形多山,即便北伐失利,也可沿着泰沂蒙崂各山,层层设防,据守自保。

    四则攻取青徐之后,可对中原形成东、南两路包夹。

    若能再联合北周,就是三面围攻之势。

    先取山东,撤其屏蔽;旋师河南,断其羽翼;拔虎牢而守之,据其户槛。(注2)

    然后进兵河北,北齐势孤援绝,邺城可克。

    即克其都,鼓行而西,云中、九原可席卷而下。

    接下来就是如何谋图关陇巴蜀,与北周争夺天下了。

    ……

    侯胜北突然惊觉,不禁哑然失笑,自己何时又回到昔日少年,开始指点天下了。

    眼前的南朝局面,虽然较陈霸先之时改善良多,但距离刘寄奴时代还相差太远。

    争夺天下,那是遥远无边的事情。

    两淮本是南朝旧地,侯景之乱为北齐所取,如果陈顼改弦易辙,攻取两淮当是首要。

    无论此后进退如何,都要妥善经营青徐和荆襄这东南两翼。

    青徐屏护淮泗,荆襄扼守江汉,得此二地,进可经略中原,退可保障江淮。

    利用山河形势为屏障,作为北出河南的攻守依托,至少可保南朝半壁江山。

    只是,陈顼能放得下心中执念,转而与北周联手吗?

    ……

    侯胜北沉思良久,选择了第四条路线。

    最初仍然是京口渡江至广陵。

    广陵虽有中渎水连通江淮,这条前身为吴王夫差为争霸开凿的邗沟,水道极不稳定,常常淤塞不能通航。

    所以过江之后的这一段,还是经富陵诸湖至淮州,水路七百里。

    蔡水与泗水合流于彭城,和睢水三路归一,至淮阴入海。

    只是过了淮州之后,就不是转入淮河向西。

    而是溯流而上,经下邳直达彭城,水路五百里。

    此处如果走蔡水,向西经过承高、安阳、梁郡,又可以回到此前的路线。

    经阳夏郡至梁州入黄河,渡河向北到达邺城,水陆共计一千二百里。

    不过侯胜北不打算走这条路线。

    抵达彭城之后,他要沿着泗水继续北上,经沛郡抵达任城,水路四百里。

    一旦到得任城,即是龙入大海,四通八达。

    继续沿着泗水往东,是圣人之乡曲阜,进入齐鲁之地。

    往西经过菏水,就是吴王夫差为了黄池会盟,打通泗、济开凿的深沟,可转入济水。

    向北经巨野泽入黄河,则是刘寄奴的北伐旧路。到了碻磝,向西三百里便是邺城。

    至此横跨四渎,江河淮济任我纵横,侯胜北不禁豪气顿生。

    ……

    计议已定,侯胜北与傅縡说明出使路线,傅縡一介书生,自无不可。

    几条路线的总路程相当,并未特意绕远,无论走哪条,行程相差不大。

    一家人听他要出使北齐,自是不舍,小长安更是闹着要一起前去。

    侯胜北无奈,哄着等儿子再大两岁,下次一定带他一起行遍天下。(^_^)

    萧妙淽也帮着劝说,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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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了出发那天,侯胜北在使团中,发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公辅,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数年不见,荀法尚的风姿气度,越来越像其父荀朗,身着白色鹤氅,头戴漆纱梁冠,足蹬高齿木屐。

    看似文士打扮,眉宇和行动之间却隐隐透出武士英气。

    “三年前,陛下登基的时候就回来了。”

    荀法尚见到侯胜北一副惊讶的模样:“说来话长,一路上有的是时间,慢慢和你说。”

    他拉了一个人过来:“你看这是谁?”

    侯胜北定睛一看,只见此人二十出头年纪,颇为英武。

    “徐敬文?”

    他试探着问道:“令堂也一起回来了吗?”

    徐敬文面露哀色:“家慈辛劳过度,数年前过世了,我便跟随荀兄回到了南方。”

    侯胜北有所预料,此时也不适合细问,只是安慰了几句。

    ……

    船队启程了。

    此前侯胜北一直去往南方和西北,渡江之后朝着正北方向直行还是首次。

    自京口渡江后,侯胜北命人每隔半个时辰,测量和记录河道宽度和水深。

    正值东南风起,春水泛涨,一路顺风顺水。

    河道水深一丈以上,普通船只尽可通行。

    富陵诸湖更是水深在三丈以上,大舰楼船,可以一路开至淮州。

    淮河更是水深四、五丈之多,深处更达八丈,足以通行各种大船。(注3)

    下邳到彭城一段三水合一,水量颇丰,受彭城一带山地所限,形成了三处湍急的水流。

    彭城东南因地处吕国旧城,水中有石梁,得名吕梁洪。

    急处亘绵七里,舟行至此,百篙支柱,负缆之夫流汗至地,进以尺寸数,其难也几于登天。

    昔日孔子正是观此水,谓鱼鳖不能游,发出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叹。

    《水经注》有云:悬水三十仞,流沫九十里。

    可见其高低落差之大,水流之湍急。

    ……

    紧靠城东的水流长约百余步,故称百步洪。

    百步洪形如川字,自西向东分别为外洪、中洪、月洪。

    三洪之中巨石盘踞,水涨时均可通行,水消时仅有中洪勉强可行,但是怪石有的露出水面,有的半隐水中,冲击怒号,惊涛奔浪,船只撞上就会毁坏覆沉。

    ……

    城东北因传说为秦始皇求鼎筑渠处,名曰秦梁洪。

    河床的底部有石梁阻碍,使得水流湍急,终成险滩。

    秦灭东周,却不见禹王九鼎。

    据说沉没于泗水彭城下,始皇帝斋戒祷祠,使千人潜水求之,不得。

    ……

    此即是徐州三洪,其险闻于天下。

    侯胜北隐隐觉得,自己和此处似有缘分,今后还会来到这里。

    他摇摇头,大概是之前想着攻略两淮青州,那么必然绕不过徐州这個兵家必争之地,所以才会魔怔了吧。

    等过了彭城,泗水的水道逐渐变窄,水位变浅。不过有一串小湖泊和沼泽,仍然可以勉强通行中小船只。

    经过微山、昭阳、独山、南阳四湖,便到了任城。

    此时已入三春季节,船行河中,不时可见两岸杨柳低垂,洁白轻柔的柳絮随风飘舞。百花次第盛开,将大地染得色彩斑斓。

    一路和荀法尚、徐敬文闲聊。

    侯胜北得知自己返回南朝之后,他们在长安又待了三年。

    “时间待久了,难免惹人怀疑。”

    荀法尚解释道:“就和你当初迟迟不归一样,如果没有合理的借口,容易被盯上。”

    “柳庆在你回去的第二年就死了,不过多多少少从何盼儿身上挖出来了一些线索。三千侯官侦骑四出,加强监控。韦孝宽也咬得很紧,幸好他的主要精力朝着北齐一方,我几次差点就被揪出来。”

    荀法尚说得轻松,侯胜北却深知其中凶险之处。

    幸亏毛喜对此早有预料,知道敌后工作风险极大,随时可能被顺藤摸瓜,连根拔起。

    他同步并行持续不断地建设另一套体制,保证随时可以切换顶替。

    侯胜北有些好奇,会是谁接手了荀法尚的工作。

    不过知道这种事情还是少打听为妙,埋怨道:“你回来也不打个招呼,毛喜也是过分,竟和我也不说上一声。”

    “做隐秘这行的,还是低调一些为好。”

    荀法尚露出一丝寂寞的笑容:“回来才知道我父过世,徐敬文也因为母亲去世,我二人服丧三年,这不服阕就来找伱了么。”

    “荀朗伯父当初……”

    荀法尚轻轻摇头,止住了侯胜北接下来的话。

    已经过去的事情,不必再说了。

    侯胜北心下明了,改为关心起好友的前途:“那你现在?”

    荀法尚没好气道:“自然是和你一样,抱了当今至尊的大腿。”

    侯胜北拍拍好友的肩膀以示安慰,终于有了同病相怜的难友。

    荀法尚感叹道:“先父认为今上,当时还是安成王,数年为质归国,与始皇帝经历彷佛。其心志不挠,又兼通晓人情世故,相较于先帝诸子更加能成大事。”

    侯胜北一拍大腿:“天下有识之士,相见略同。”

    便把侯安都对陈顼的看法说了。

    两人志同道合,观点相近,数年不见情谊不减,述说了彼此经历。

    荀法尚听后微笑道:“你回来之后,倒是大展了一番拳脚。我在北周,华皎起兵那时候两国绝好,一度到了馆舍被士兵包围,禁足不得外出的地步。”

    侯胜北知道好友光风霁月,谦谦君子,并不是真的嫉妒自己。

    他当下讪笑了几声,厚着脸皮问起对于这次出使,荀法尚有何高见。

    荀法尚正要说话,只听外面船夫大声喊道。

    “入河喽!”

    二人出舱,放眼望去。

    只见土黄如浆的滔滔河水,卷着浊浪奔流向东,宛如一匹充满精力的脱缰野马自由地奔腾,力道浑厚而磅礴,再也不受约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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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名对照》

    新昌郡:今滁州市

    清流关:今滁州市西郊二十五里处的关山中段

    广安郡:今定远县

    钟离郡:今凤阳县东北

    谷阳郡:今固镇县

    蕲城郡:今宿州市

    梁郡:今商丘市

    陈留:今开封市陈留镇

    梁州:今开封市

    延津:今新乡市东南,古延津绵延数百里,含孟津、棘津、延寿津、灵昌津、石济津五津

    白马津:今滑县东北

    黎阳:今浚县东南

    步邱:今江都市西北,晋朝谢安在此筑埭以防湖水。后人将谢安比作邵伯,名堤为召伯埭

    樊良湖:今高邮湖

    破釜塘:今洪泽湖

    淮州:今淮安市

    蔡水:前身为楚汉鸿沟,两汉称为蒗荡渠,隋唐之后称为汴水

    阳夏郡:今杞县、通许县、太康县、睢县、兰考县等地,蔡水流经太康县西、通许县东

    濡须口:今含山县濡须山与无为县七宝山之间,濡须水从中流过进入长江之处

    东关:今马鞍山含山县西南濡须山上

    漅湖:今巢湖,古称加三点水用来区分行政地名

    逍遥津:今合肥市旧城东北

    合州:今合肥市

    芍坡:今寿县南

    寿阳:今寿县

    滑台:今滑县东滑县城,北临古黄河

    碻磝:今茌平县西南、古黄河东岸

    富陵诸湖:古代淮河在淮阴、盱眙之间分布的小湖荡群,如破釜塘、富陵湖、白水陂、万家湖、泥墩湖、成子湖等,称为富陵诸湖。

    下邳:今睢宁县西北古邳镇东三里

    彭城:今徐州市

    承高:今萧县

    安阳:今永城市芒山镇

    沛郡:今沛县

    任城:今济宁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