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觐见之日,侯胜北踏入位于邺南城的北齐皇宫。

    他此前在长安待了两年,却不知他国宫殿是何等模样。

    此时放眼,细细打量。

    入朱明门内,只见一条大道向北,直贯止车门、端门、阊阖门等诸门。

    漫步长近二里、宽十余步的御路,两侧殿宇林立,白墙红瓦,气象庄严。

    止车门,下车马。过端门,整肃端正衣冠。进入阊阖门,至太极殿前。

    各门峥嵘耸峙,千云回出,飞檐峻宇,装饰宝铎,随风吹动,铿锵作响。

    阊阖门上设清都观,有房阁数十间,连阙而上。

    下有三门,门扇以金铜为沤浮钉,悬铎振响。

    天子讲武、观兵及大赦之时登观临轩,可容坐上千人。

    御路两旁,每隔十步植有高大槐树,遮荫蔽日。

    路旁有沟,绿水流淌淙淙。

    步行其中,浑然不觉燥意,爽凉快适。

    如今春暮夏初,正当其时,槐花香气袭人。

    据说邺北的宫城也栽种了不少槐树,魏文帝曹丕年少时经常爬上树干,采摘槐花给弟兄们吃。

    那么曹丕何时又摇身一变,改为兄弟相煎何太急的呢?

    大概从品尝权力甘美滋味的那一刻起,就觉得槐花索然无味了吧。

    过了阊阖门即步入太极殿,倒是和建康一样,分为东、西两堂。

    太极殿为正殿,规模宏大,建筑华丽,乃是举行朝会大典、接见使节、宴享群臣之所。

    大殿共由一百二十根大柱支撑,殿基高九尺,超过了一个大汉的身高,全用珉石砌成。

    台阶的石面上,雕刻隆起千秋万岁等字样和奇禽异兽形象。

    屋顶为斗拱形,全部由沉香木制成,椽头装饰金兽头,椽与椽之间覆上五色朱丝网,和飞檐连在一起,防止燕雀在上面做窝。

    屋瓦用胡桃油刷涂,在阳光照耀下,远远望来,光辉夺目。

    每当外客国使入殿朝见,四周装饰垂幕、流苏,更显华丽气氛。

    门窗皆以金银为饰,朝外的一面绘有古代忠谏直臣,朝里的一面则写着古贤酣兴之士的事迹。

    西北远处,可以遥遥眺望到铜爵苑中高高耸立的三台。

    侯胜北赞叹邺城皇宫的布局巧妙,宏大雅美,完全不亚于建康古都风流。

    进入太极殿站定,两侧排列北齐的文武百官,等待齐主升殿。

    等得片刻,钟鼓齐鸣,奏响朝乐。

    侯胜北之前得礼仪官教授,知道演奏的乃是一曲《广成》。

    神武帝高欢霸迹初创,迁都于邺,犹曰人臣,故咸遵魏典。

    文宣帝初禅,尚未改旧章。

    宫悬各设十二镈钟于其辰位,器形巨大,有纽悬挂,以槌叩之而鸣。

    四面并设编钟磐木架各一排,编钟架饰以龙,编磬架则饰以鸟,合计二十架。

    另设建鼓于四隅,郊庙朝会同用之。

    当初北魏破慕容宝于中山,获晋乐器,不知采用,皆委弃之。

    之后创制宫悬而钟管不备,乐章既阙,遂杂以《簸逻回歌》。

    至魏太武帝拓跋焘平定河西,得沮渠蒙逊之伎,混以苻坚前秦末年,吕光自西域取得的胡戎之乐,再杂以秦声,所谓秦汉乐也。

    时任尚药典御的祖珽提议重定乐声,始具宫悬之器,仍杂西凉之曲,以《广成》为名,所谓“洛阳旧乐”。

    钟磐曲调清越悠扬,齐主临轩,坐舆升上陛阶,于御座安坐。

    侯胜北打量了一下北齐皇帝,见他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发型保持鲜卑传统,扎了许多小辫,拢到脑后束起,再戴上平天冠,略显不伦不类。

    主使傅縡表达了祝贺与通好之意。

    齐帝发言慰问,不外乎使节远来辛苦,朕会派出使臣回聘云云。

    话语间仍然带着少年尖锐之音,缺了几分沉稳。

    联合攻周之事,这种场合自然不能提及,别途与北齐的宰辅重臣商议,另行上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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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胜北来到邺城才知道,北齐朝堂并不像是情报上列出的名单那么简单。

    武成帝高湛之末,由娄太后之侄、司空娄定远、尚书令赵彦深、尚书右仆射和士开、尚书左仆射元文遥、中书监唐邕、领军綦连猛、高阿那肱、度支尚书胡长粲八人同受顾命,共掌朝政。

    时号八贵。

    本来还有一个赵郡王高睿,为高欢亲侄,却在与和士开的斗争中失败,于雀离佛院令刘桃枝拉而杀之,时年三十六。

    当时大雾三日,朝野冤惜之。

    历经几场带着血腥味的斗争,娄定远出任瀛洲刺史,元文遥出任西兖州刺史,胡长粲出任赵州刺史,被排斥出了中枢。

    高欢为丞相时,相府下设外兵曹和骑兵曹,分别由唐邕、白建二人掌管。

    北齐立国之后,此二曹不废,改为省,与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等并列。

    唐邕执掌军机,以典执兵马致位卿相。

    领军綦连猛、高阿那肱不涉文史,别总武任。

    所以朝廷政务主要为赵彦深、和士开二人把持。

    右丞相斛律光、左丞相段韶则是超然其上,不管细务,负责裁决军国大事。

    此时两人都不在邺城,出征在外。

    任城王高湝在武成帝高湛之世,常令镇守晋阳,总并省事,如今出为冀州刺史。

    华山王高凝为齐州刺史,这位藩王的妃子王氏与苍头通奸,据说高凝知道而不能限禁。

    之后事发,王氏赐死,高凝也挨了一百杖。

    其愚如此,诸王中最为孱弱。

    冯翊王高润为定州刺史,就是那位郑大车的儿子了。

    据说高润姿仪甚美,年十四、五,母郑妃与之同寝,有秽杂之声……

    这三位宗亲的名位虽然尊贵,如今都是外官,并无朝政决策之权,找他们也没用。

    大司马、琅琊王高俨和大将军、南阳王高绰和齐主年龄相当,年少不知政事,也不是适合交流的对象。

    侯胜北得感谢荀法尚之前做的梳理,知道应该重点和哪些人交往,如何打交道。

    范围一下子收窄到了以下六七人,尤以赵彦深、和士开为主。

    司徒、广宁王高孝珩。

    太尉、兰陵王高长恭。

    司空赵彦深。

    录尚书事和士开。

    尚书令徐之才。

    左仆射唐邕。

    右仆射冯子琮。

    侯胜北和荀法尚并未着急地登门拜访这些人,傅縡向鸿胪寺递上国书之后,就是收集各种信息,拓展人脉的时间。

    袁奭,字符明,陈郡人,父君方。

    他是袁敬之侄,袁枢、袁宪的从兄弟。萧庄时以侍中奉使贡,如今担任琅邪王高俨的大将军咨议。

    荀仲举,字士高,颍川人,世江南。仕梁为南沙令,从萧明于寒山被执,现除符玺郎。

    奉上来自南方亲友们的问候,袁奭介绍了阳夏袁氏的另外一支。

    袁聿修,字叔德,北魏中书令袁翻之子。

    袁聿修在郎署之日,值赵彦深为水部郎中,同在一院,因成交友。

    赵彦深被沙汰黜退之时,门生杂草,袁聿修犹以故旧情深,存问来往,赵彦深感铭于心。

    如今赵彦深出任显位,冯子综迁尚书右仆射,吏部尚书一职由袁聿修递补。

    时论袁聿修虽然人才无愧,亦由赵所接引,方得此职。

    侯胜北又一次地体会到这些世家大姓的势力之庞大。

    就像一棵大树的根,深埋地下不为人知,然而掀开一看,覆盖广阔,绵延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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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使团逐一拜访北齐朝中大员。

    赵彦深学识精深,本为开国功臣司马子如贱客,供书写之用。

    受到司马子如举荐,征补大丞相功曹参军,专掌机密,文翰多出其手,称为敏给。

    神武帝高欢深加赞赏,每谓司徒孙腾曰:“彦深小心恭慎,旷古绝伦。”

    高欢有识人之明,夸的不是能力而是性格,由此可见赵彦深的出众之处。

    文襄帝高澄巡抚河南,乃委之后事,握手泣曰:“以母弟相托,幸得此心。”

    既而内外宁静,彦深之力。

    之后赵彦深单身入颍川城,手牵西魏大将王思政出降。

    文宣帝高洋嗣位,赵彦深仍典机密。

    其人自北齐建国伊始,历事累朝,常参机要,稳重谨慎,喜怒不形于色。

    侯胜北就充分领教了这一点。

    赵彦深待人接物逊言恭己,未尝以骄矜盛气凌人,这正是他在一群鲜卑贵臣中的存身之道。

    然而谈到联合伐周一事,赵彦深滑不溜手,就是不发表任何意见,推说已退任司空,此等大事自有他人做主。

    袁聿修的人情面子,也就是够牵线搭桥。

    无功而返。

    ……

    “无妨,意料之中。”

    荀法尚轻摇羽扇,配上一身鹤氅,不像荀彧,倒是像极了诸葛亮。

    “此事赵彦深不从中作梗即可,本不指望他会积极推动。”

    挥扇一指:“忘了舟中所说的方略么?”

    买通和士开、陆令萱之流的奸佞小人,鼓唇摇舌,说动齐主。

    再结好北齐宗室,助言一二。

    侯胜北精神一振:“我这就去见和士开!”

    和士开完全就是赵彦深的反面。

    他的府上天天门庭若市,富商大贾朝夕填门,朝士不知廉耻者也多相附会,还有不少罪人亲属来访。

    和士开收钱办事,极有契约精神。

    见人将加刑戮,即多加营救,免罪之后则索要珍宝,谓赎命物也。

    侯胜北要见他费了一番周折,除了奉上厚礼,还是看在南朝来使的面子上。

    见了面就简单了。

    遇文王施礼乐,遇奸佞弄臣呢?

    当然是谈论赌博之戏了。

    和士开精通握槊,沉迷不已。

    侯胜北宣称自己也颇擅此戏,南朝未逢对手。

    和士开不服,撸起袖子要较量一番。

    摆开二十四道,黑白两色棋子。

    然后好一场龙争虎斗,抑扬顿挫,一波三折,直看得人悬心吊胆。

    最后侯胜北以一步之差,惜败。

    和士开也赢得不轻松,一局下来终于松了口气。

    他傲然点评道:“汝也算得上高手了,只是毕竟年轻,相较于孤,尚欠了几分火候。”

    侯胜北仰天长叹:“本以为已经身处巅峰,谁知一山还有一山高。和相高明,晚生后辈拜服了。”

    有什么比另一位水平相当高手的衷心称赞,更为情真意切呢?

    和士开大悦。

    侯胜北继而说道:“可惜和相身负国家重任,日理万机。在下不能时时切磋请教,否则必然大获进益。”

    和士开哈哈一笑:“国事自有劳碌之人打理,孤只需服侍得两位至尊欢喜即可。汝既有此心,不妨多来找孤戏耍。”

    侯胜北躬身:“多谢淮阳王!”

    ……

    自从打开口子,攻略和士开就成了侯胜北的任务。

    隔三岔五,他于退朝之时,就等待在和府门口,每次均带上各种南朝特产礼物。

    和士开见他恭敬,颇为喜悦。

    到了他这等地位,什么珍奇异宝,美女名马没有见过?

    世间唯有真心最是难得。

    侯胜北绝口不提有何要求,纯粹出于一片对于握槊之戏的热爱,这等赤子之心实在是难得。

    而且此人的实力颇为不俗,每次取胜都须和士开使出全力,于难分难解之际使出妙手,方才一锤定音,实是酣畅淋漓,赢得精彩。

    两人品酒博戏,渐渐熟络起来。

    既然喝酒,侯胜北提起张掖的蒲桃美酒,感叹西域的蒲桃酒真乃人间绝品。

    此话勾起了和士开的思乡之情,他说自家祖上本是西域商人,和氏乃是定居张掖氐池的大姓。(注1)

    汉末建安二十四年,武威颜俊、张掖和鸾、酒泉黄华、西平麹演并举郡反,自号将军,互相攻击。

    和鸾本来占据优势,然而在曹魏的干涉下,兵败被杀。

    之后前秦灭亡前凉,河西各族纷纷迁入高昌。

    百年下来,原本的华夏子弟成了西域胡人。

    侯胜北唏嘘不已,表示和相如今执掌北齐国政,恢复衣冠,光大门楣,先祖在天有灵,必感欣慰。

    况且邺城乃曹魏都城,现下听由和相指麾,也算是报了先祖之仇。

    和士开当日大醉,絮絮叨叨讲了许多。

    ……

    侯胜北回到馆驿,觉得这位北齐权臣有些可怜。

    一非六镇鲜卑,二非河北大姓,除了走旁门左道,以奸巧谄媚事主,还能怎么办呢?

    若论武力和诗书,只会泯然众人,如何能有出头之日。

    只是太上皇帝高湛谓和士开有伊、霍之才,殷勤属以后事,怕是瞎了眼吧。

    齐主高纬年少,以其为先帝顾托,深为倚仗,迟早被带到沟里。

    至于胡太后嘛,为了情夫,自己的亲兄长胡长仁怨愤,谋图刺杀和士开,事觉赐死,胡太后竟不相救。

    用情至深,令人感服。

    和士开喝醉之后,侯胜北唤仆役扶他去歇息,讨要纸笔,留帖一张。

    年少时阿父监督之下,练就的一笔好字。

    “和相人中龙凤,在下相见恨晚。归还江左之后,必定日夜祈请,惟愿两国携手,早日平灭贼周,和相得以衣锦还乡。”

    附上一行小字。

    “醉酒伤身,如今日之畅饮开怀,可一可再不可常。文宣帝之先例,和相须当殷鉴。”

    “南朝后辈侯胜北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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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虚与委蛇,辛苦你了啊。”

    荀法尚打趣道:“还真没看出来,当之的身段如此灵活。”

    侯胜北恨恨道:“要不是觉得公辅你品性高洁,不适合这等腌臜龌龊事,我何必做此小人。”

    荀法尚知道好友说的是真心话,微微感动。

    他告诉侯胜北,右仆射冯子琮那边,关系也有突破。

    “和士开居要日久,冯子琮旧所附托,卑辞曲躬,事事咨询。如今一旦伸志,不复旧日恭敬。我稍加试探,冯子琮既恃内戚,兼带选曹,不欲为和士开其下之意明矣。”

    荀法尚摇了摇手中羽扇:“只需稍加煽动,使其自擅权宠,今后两人必生嫌隙。”

    侯胜北不解,你把冯子综搞成与和士开对立,有什么好处呢?

    “你呀,有时聪明过人,有时又迟钝得很。”

    荀法尚点破关键:“若是你的政敌对头提议一事,你是赞同还是反对?”

    “当然会反对了。”

    “伱越是反对呢?”

    “那对头就越是要坚持吧?”

    荀法尚一击掌:“说对了,到了后来就不是事情本身如何,而是纯粹为了争一口气,分出高低上下了。”

    “嘶。”

    侯胜北倒抽一口冷气:“公辅,你太可怕了。洞察人心至此,简直就和毛师差不多了啊。”

    荀法尚摇摇头,不知道是表示自己还比不上毛喜呢,还是对侯胜北说他可怕不以为然。

    他正色道:“当之,我觉得你才真的可怕。”

    见侯胜北仍然是一脸茫然的样子。

    荀法尚气不打一处来:“就是这副看似天真无害的赤子模样最是可恨,正大光明地骗人,别人想不到有诈,还觉得你忒坦诚。”

    “和士开,绝不会是最后一個上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