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内。

    依偎在罗汉榻上的赵祯隔着一卷珠帘凝视着卫渊。

    他实在想不明白,东南一行,卫渊干得很漂亮,何罪之有?

    “卫卿.你说说,你有何罪?”他缓缓开口。

    卫渊道:“军器一事,末将并未做得干净,让倭使趁机寻衅滋事诸多勋贵心存不满”

    赵祯又咳嗽两声,莞尔一笑,道:

    “你是遵朕的旨意,才做出此事,若你有罪,朕也难辞其咎。”

    卫渊心中一凛,又道:“末将在东南杀了很多人不只是倭寇。”

    他认罪,只是想让赵祯心安,理由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让赵祯找个理由,但赵祯的回答,偏偏出乎他的意料,

    “皇城司每日都会跟朕汇报你在东南所为,朕认为,你杀得对,将军就要有将军的样子。”

    卫渊想了想,又欲开口:“末将.”

    赵祯突然打断,朝着他招了招手,道:“走近些,让朕看看你,朕许久没见你了。”

    卫渊一愣。

    见状,朱总管连忙向他做了个手势。

    他方才回神,起身来到赵祯跟前,又欲下跪,却见赵祯摆手,又命人给他搬来一张椅子,

    “坐在朕跟前,让朕好好看看伱。”

    卫渊谨遵旨意,他坐在椅子上,微微皱起眉头,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

    又是让自己在殿外站了三个时辰,又是摆出一幅君臣融洽的模样

    赵祯到底想做什么?

    一时间,赵祯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卫渊。

    良久,他突然又剧烈咳嗽起来,卫渊瞧着伺候他的那些太监、宫女,似是习以为常了?

    “官家.您不要紧吧?”

    卫渊连忙询问。

    赵祯摆手道:“无妨,偶感风寒,过几日就好了。”

    风寒?

    瞧着这咳嗽的模样,不像是风寒那么简单啊!

    “还望官家保重龙体。”

    卫渊拱手道。

    赵祯笑了笑,“朕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也是在这里,朕也让你等了许久”

    “那时候的你,还是个毛头小子,如今,愈发沉稳了。”

    卫渊刹那失神。

    第一次来京城时,的确如赵祯所言,在殿外待了许久。

    那时,赵祯是想杀杀自己的锐气。

    可如今呢?

    卫渊沉默起来。

    赵祯继续说道:“一晃,过去多年,你都要成家了。”

    卫渊笑道:“官家记性好,当时末将第一次见到官家,心中除了惶恐,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赵祯难得笑了笑,转而面色严肃道:“别怨朕。”

    卫渊一惊,“末将岂敢怨陛下?”

    赵祯语重心长道:“朕的身子骨不行了,若无人搀扶着,只怕连走個路都有些费劲。”

    “朕若是在年轻个十年,朕又何苦这般待你.”

    “朕若是不在了,朕担心,太子护不了你。”

    卫渊连忙下跪叩首,“陛下福寿绵长,定能享万年之寿。”

    赵祯道:“这儿没有外人,起来吧,坐好,陪朕聊聊,朕担心,再也没有这样的日子,能与你说说话了。”

    卫渊再次落座。

    赵祯又道:“这世上,岂有万年的天子?朕这一朝,文治、武功,都有了.”

    “朕已经满足了,只恨苍天,为何到朕晚年,才遇到你。”

    卫渊低头沉默,这个时候,他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赵祯叹了口气,继续说着,

    “东南一行,你得罪了不少人,这几日,光是勋贵联名上的劄子,就够堆成山了,都是要将你治罪。”

    “朕让你在殿外待这么久,也是为你好,更是给那些勋贵一个交代,否则,此事恐难善了。”

    “好卫卿,朕有难处,你要明白朕的用心。”

    正如卫渊来宣政殿之前所想。

    冷落荡虏军,无论如何,赵祯都能说出一个理由。

    对外人说,可以是卫渊功高,或是未能将军器安然护送到倭国,给勋贵们一个态度。

    这个态度不一定是要处罚惩治卫渊。

    但一定要有。

    对卫渊来说,也可以说是为他着想考虑,要不然,卫渊真就成了一个‘孤臣’。

    “朕在时,尚能保你周全,可若朕不在了,朕担心你,难以善终,就像当年的狄青一样。”

    当听到赵祯这句话时。

    卫渊心中一阵恍惚。

    他原以为,在两王案发生之后,官家就已经变了。

    可如今,又给他一个错觉,官家还是曾经那个官家,没有丝毫改变。

    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官家?

    亦或者,自己从头到尾,都不曾了解过官家的真正一面?

    “朕若能再年轻十岁,该有多好”

    “好卫卿,将来,就看你与王安石的了。”

    说到这里,赵祯朝着卫渊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卫渊不敢久留,遂离开此间。

    待跨出大殿门槛时,忽然又听到赵祯的一句话,

    “好卫卿!”

    卫渊当即愣在原地。

    赵祯似呢喃般说道:“好卫卿,慢行!”

    卫渊回首作揖,就此离去。

    随后。

    太子赵曦从殿后走出,来到赵祯跟前,“父皇.”

    赵祯没有看他,而是望着卫渊离去的方向,喃喃道:

    “他一直都是朕的好卫卿,可是.朕老了要在年轻些,何惜他做个孤臣.朕自能保他周全.”

    “朕老了”

    赵曦深呼吸一口气,正色道:“儿臣日后,自能保卫师周全。”

    赵祯摇了摇头,“朕第一次见到狄青的时候,也是你这个想法,可朕依旧未能保下他。”

    “在这庙堂之上,你我父子,看似是坐得最高的人,但却也是最无能为力的人。”

    “等将来你做了皇帝,你就知道,往往不是你想天下为公,而是大势所趋,逼着你要天下为公。”

    赵曦沉默。

    赵祯叹了口气,又道:“朕待卫卿苛责一分,你便待他好一分,如此,自能够掌握其心。”

    “今后,外事不决问卫渊,内事不决问介甫,他们两个,是朕留给你的能人,有他们在,足可保证你这一朝无恙。”

    王安石,字介甫。

    赵曦深深作揖道:“儿臣,谨记。”

    赵祯不忘叮嘱道:“卫卿刚刚回朝,或有些事情需要料理。”

    “待他大婚那日,你代朕去,朕会给你一道圣旨,你就对他说,那是你求来的恩典。”

    古人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就连皇帝赵祯,也不能免这个俗。

    无论两王案,还是今日刻意在外人面前疏远卫渊,都是为了给赵曦铺路。

    这是赵祯晚年唯一能做,也想做的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