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说着,县兵们便要去收拢遮掩那“腌臜的耍趣书”。

    “一边去。”

    进步作家龙霸天先生语气淡淡,伸手去拿稿子,他既如此说,县兵们便不敢再动,只好苦着脸退到一边。

    李白龙将桌上的书稿抄在手里,目光一扫,就知这是昨晚被查抄的《皇极战天传说》第四卷的原稿,用手一捏,便知道只有四分之一的篇幅。

    他微微思索,便想明白了原因。

    ——好好好,拆成几份换着看是吧!

    你们是偷带闲书入校的高中生吗?

    今天早晨,他已在丁捕头口中得知,整个衙门的公安系统正在连夜超前点播,但现在亲眼所见,依然觉得十分生草。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那县兵一眼:“何什长,此物从何而来?”

    被点名的何姓县兵有些臊眉耷眼,闷声答道:“好叫李百将得知,是昨夜查抄得到的,我等趁着县尉哥哥教规矩时,从他桌案上偷偷拿出来看。”

    谢特。

    李白龙叹了口气:“冯二哥也看这个?”

    “原是不看的。”何县兵老实回答道,“这书是第四卷了,昨夜查抄时便被抢做四份,今早上,礼房的孔书办还在跟兵房的人争抢吵嚷,还动了拳头。县尉哥哥把他们骂了一顿,说‘我倒要看看这鸟书有什么意趣处’。”

    李白龙眼角微抽:“……然后呢?”

    “哥哥看了一会儿第四卷的残页,便差我们寻来前三卷,已看了半日了,点卯时都要把书夹在桌下翻看。”

    “……”

    这帮差佬的精神生活匮乏成这样吗!

    李白龙扬了扬手中的第四卷残页:“……看完了?”

    “这倒没有,我跟县尉哥哥小时候拜的同一家武馆,同一个识字先生教的,他有不会念的字还要找我问哩。”何县兵说到这里,自己都笑出声来,“他看书跟钻研秘籍似的,得用手一字字指着读,能有多快?”

    其他三個撮鸟也噗嗤噗嗤地低笑起来。

    就在此时,龙傲天在脑海中说道:“大部分黑色的。”

    “什么?”

    “这几个读者的身上有愿力反应,可我只能收取一小部分。”

    傲子话音落下,李白龙的视网膜上便浮现出地图投影,整个临县的范围清晰可见。他目光到处,地图自行定位至县衙,放大。

    县尉署的区域有四个黑点,黑色中缠着一点金芒。

    刚好对应眼前这四个叼毛。

    右侧方位,也有两个黑点,其中一个黑中带着一点金,另一个全黑。

    李白龙看向右边,那是县尉署正堂。

    莫非……

    他正沉吟间,便听到正堂里传出响亮郑重的声音。

    “我已知悉并同意以上全部条例……”

    紧接着出现了一个复读机的声音,将这话跟着念了一遍。

    县兵们纷纷说道:“完事了,要完事了。”

    何县兵可怜巴巴地看着李白龙,李白龙略一思忖,心里冷笑一声,将第四卷的残稿递给了他。对方如蒙大赦,慌忙捧着残稿跑进厢房。

    想必是要把偷出来的闲书重新放回班主任那里了。

    “武者千金一诺,在下愿遵守国法与临县当地法规,助官护民,礼敬同道,若有违例,甘愿受官府之合法惩处,皇天后土,武道先贤,于此共鉴。”

    等那复读机又念了一遍,便意味着县尉的“教规矩”走完了流程。

    李白龙与县兵们等在外面,片刻之后,便见县尉送人出来。

    本县县尉姓冯,大名冯国忠,通常来说,武者叫这种名字的,基本都是军旅出身,或者家世师传有浓郁的军事背景。

    冯国忠属于前者。

    他也出身寒微之家,原本叫冯二牛的,被下乡搜寻生源的县中武师挑中、收入门下习武。他武骨着实不凡,肯吃苦,进境也快,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很快暴露了一个致命的问题——人太笨了,悟性根本不行。

    打熬力气,锤炼筋骨,刻苦用功,这些都没问题,可涉及到进阶一些的武学理论和知识体系,他便痴痴呆呆,不明所云。

    靠着不凡的武骨和力大砖飞的牛劲儿,他倒是通过了县试和府试,可院试考秀才时,除了各项武试之外,便会开始考行功路线图解、大周天几何、拳法赏析、心法阅读理解等理论知识。

    而他,连“此条运功路线会引发走火入魔”这种判断题都蒙不对。

    从院试考场中出来,冯二牛彻底死了心、明白了一件事——他跟别人不一样,不能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武举上。

    武举这条路走不通,又不肯年纪轻轻去看家护院、打工进厂,留在武馆里做师兄拿工资,又觉得没甚前途,对不起练武的辛苦。

    于是冯二牛咬咬牙,径直投了军。

    对于像他这种武骨不凡、只是因为脑子太笨被武举淘汰的武者来说,军队是最有前途的另一条阶级上升通道。

    毕竟军队不用学太多理论知识,讲究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

    毕竟懂的都懂,不懂的就下辈子再说嘛。

    反正除了投胎率比较高之外,实在没什么缺点了。

    冯二牛年轻气盛,没有去厢军混日子,直接去了投胎率最高、前程也最大的边军,签了契文、参加了三个月的军训,便被调到两江防线的核心重镇、北击宁虏,历战十二年,冯二牛也变成了冯国忠。

    而今他因积功被恩主举荐,转入地方官员序列,却依然保持着军人的日常做派和饮食习惯,所以并未发福,依然面容枯黄、眼若鹰隼,顾盼扫视,气势阴鸷,看到李白龙后一怔,眉毛便松解开来。

    向李白龙颔首示意后,他依旧送人出门,步伐静慢有度,因为贴身穿着软甲,所以身架雄健、犹如瘦虎,从侧面看,永远都像一张绷紧的弓。

    确实如此,他身上永远带着三样以上的武器,解决问题的思路通常直接且粗暴,有一定的战后创伤应激障碍,所以时常散发着独属于边军的“活着就是赚到”的亡命气质。

    在官场上,有这样的同僚乃至上司,无疑是一件惨事。

    在李白龙私下编撰并大受官场好评的“大齐官吏十大至暗时刻”中,“你的佐贰官是边军重镇出身用北蛮人头堆出官身的老丘八”位列第七。

    与这位气场阴鸷的沙场老兵相比,他旁边的复读机,一位初次入城的武者,就显得平平无奇了些。

    李白龙看了那人的背影一眼,心下有些奇怪。

    按照龙傲天给的“优质读者分布图”来看,衙门里的好人属实不多,大多数都是黑点,少部分才是金色。

    可就算是黑色读者,也多多少少带点金色,意味着龙傲天好歹能有些愿力能吸,而眼前的外地武者遍体通黑,意味着傲子连一点瓜枣都收不到。

    奇怪。

    那身材高瘦、表情木讷的外地复读机满面风霜,目光深沉,似是早已失去武者的锐气,也不去看周围人等,只是低眉顺眼地被冯国忠送出,怂怂的样子,很符合下层武师在生活重压下的疲惫模样。

    他也看《皇极战天传说》?为什么无法收取愿力?

    ——李白龙望着对方的目光不由自主流露出审视和沉思。

    而在他目光深沉变化之际,正被冯国忠送走的外地武者突然身子一颤,脖颈微拧,步履稍顿,这是心有所感、下意识要回头张望的肢体语言。

    可下一刻,他依然小步前驱、头颅微低,居然硬生生压住了身体的本能反应,随着冯国忠走出县尉署。

    见此情形,李白龙心下一动。

    龙傲天与他形影不离,默契早生,已是阴恻恻道:“我记住他的读者编号了,今晚要不要去找他聊聊,问问他为什么一点愿力都不肯给?”

    “干嘛!?你想对可敬可爱的读者老爷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