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落,如此两度。

    白师傅已经逃亡整整了三天。

    在突破了底线之后,人的堕落速度往往超出想象,既已否决了这十几年的坚持和原则,傲骨和尊严便毫无意义。

    白师傅见过熬鹰,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那只鹰。

    在临县官武的合围剿灭下,他用尽浑身解数、压榨元炁,奋力逃生,他知道官府的用意,围捕高阶武者的精要在于一个“耗”字,耗到猎物内息竭丧便可一拥而上、大获成功,官差们有的是时间。

    而他不得不继续逃下去。

    而每每逃到安全地点、松了口气的时候,前来驯服他的魔徒便如阴影般森然现身,因为熬鹰的游戏还在继续。

    那人出现后,先是对他进行考问,问他的使命,问他投降后该说什么话,问他在狱中该坚持什么。

    也问他在完成使命之后,主人将如何营救他,又将如何给予他极大的恩宠和赏赐。

    那人的话语中有诡异的魔力,想必是练了某种摄魂术,配合着生灵本能的渴望,能营造出极深的暗示。这些话和一些理念,在这个过程中与极度的饥饿感和服从一起,刻在白师傅的脑海中。

    在所有的考问都给出正确答案之后,那人恩赐般地将武飨洒在地上,任由他贪婪地啃噬,不许用手,只许用嘴,每次的份量拿捏得恰到好处,既能让他补充元炁的损耗,又会让他保持饥饿感,饥饿能让狗保持工作状态,也能让它们对主人心生敬畏和依赖。

    自尊和骄傲也在这个过程中被反复摧折。

    内息是执着于武飨的贪婪野兽,这個过程持续数次,便能轻易建立起“见到主人便能得到吃的”的可怕反射,期待渐起,畏惧和讨好因此而生,人的灵智因此化为尘土,反抗的意志被纯粹的本能所覆盖。

    魔门中人所使用的技巧,是早在千百年前便有人发现的残酷秘密——只要方法得当,拥有奇伟力量的武者,其实比凡人更容易驯服。

    所以,无论是战场的失陷还是江湖上的遇伏,武者的自杀率居高不下。

    而白师傅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为时已晚。

    在逃亡的第三天夜里,天黑风高,寂静的夜晚唯有虫鸣,远处能见到旷野中的火把,那是围剿的队伍分为两班轮倒、连夜搜索扫荡,最大限度地剥夺猎物的休息机会。

    白师傅总觉得这次的围剿极为可怕,对方似乎一直能掌握他的大体位置,搜索合围的队伍虽然并不众多,但总能将他困在一片区域。

    如果此刻并未饥饿难耐、神识昏聩,白师傅甚至能发现另一个现象——前来驯服他的魔门众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有时甚至会露出没来由的焦躁和不安,此人功力卓绝、远胜于他,其神念必然强大,那种不安和烦躁,乃是武者对于自身位置即将暴露的警惕和预知。

    可惜现在的白师傅满脑子已是饥饿和渴望,他见到“主人”到来,虽然未动,唾液已大量分泌,身体兴奋地颤抖,内息的条件反射已经建成。

    他的心灵已经被原始的情绪占据,没有一丝悲哀的余地。

    可这次,主人没有给予他一点点的元炁食物。

    而是放下手中的口袋,里面装着上百斤肉干。

    他迫不及待地上去检查,可鼻子已经给予了失望的答案,全都是凡人的食物,也许一个饥肠辘辘的人会因为这些食物献上全部的子女,甚至去践踏世间的一切道德律法,可这无法满足一个五品的武者。

    “来。”

    恶魔看出他的失望和不满,并未生气,而是露出诡异的笑容。

    他说:“我帮你摘掉这条可憎的狗链。”

    紧接着,这人传给了他一套艰涩的口诀心法,教他引导经脉、调脏理腑,以内劲冲击穴位,打开人体的窍要和枷锁。

    白师傅已习惯了服从,于是按诸法搬运周天、引导元炁流转。

    然后,更剧烈的进食欲望,充斥脑海——

    回过神来之后,他已经在大口吞吃袋子里的肉干。

    武者只能食用武飨,乃是因为凡人的食物虽然蕴含元炁,但是数量极少、榨取困难,而武者虽然体魄惊人,但毕竟肉体凡胎、难以打破生灵的界限,哪怕能够持续进食,可肠胃容量有限、消化速率也同样受到限制。

    而有一种不知从何时何世传下来的秘法,可以打开这一限制。

    它以内息辅助消化,以身体受损为潜在代价,能在短时间内吃下并消化大量的食物、并更彻底地榨取转化其中的元炁。

    于是,修炼这种异法的武者得以在一定程度上摆脱武飨的限制,以田间种植的凡粮和天生天养的野味过活,可以不受朝廷的控制。

    后来,他们被统一定性为魔门中人,被天下武者恐惧和敌视。

    归其根本,乃是人性贪婪、喜走捷径,修习此法的武者由于食量奇大、消化能力极强,很快就开始拓展食谱,然后,就有一部分人发现了更合适的食物——他们称之为高效。

    从前的白师傅虽然听过魔门的传闻,可传说经过加工夸大,往往似是而非,夹杂着极大的偏见和恐怖。

    如今他意识到了事情全貌,却已身在局中。

    往日里能把肚子撑爆许多次的肉干被风卷残云地吃下,内息狂暴地搅动和挤压,以惊人的效率压榨着其中的养分,因饥饿而昏聩的心智略略清醒,白师傅百感交集,这并非是摘除一条令人憎恶的狗链。

    而是被戴上了第二条狗链。

    “主人”的计划是让他向临县众投降、按照计划说出供词、做出指认,为了防止他在狱中翻供,便给他又上了一层枷锁。

    魔门中人的身份。

    但凡练有此功,便是魔门中人,而对待魔徒,朝廷和江湖的态度罕有一致——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白师傅修炼此法,已打上了魔门的烙印,如此一来,无论什么样的刑罚和诱惑,都无法让他变节,因为一切的许诺和安排,都会在“魔门中人”的身份暴露的那一刻化作泡影。

    真是缜密的计划啊。

    白师傅吃完肉干,腹中传来阔别已久的饱足感,主人早已飘然离去,留下一句“山穷水尽时便可投降”的吩咐。

    他算是脱胎换骨,或者以堕落成魔,可此刻的心中唯有茫然,他茫然望着漫天星月,只觉人生漫漫如夜幕,一切星光如影,美好却抓碰不到,黑暗死寂是永恒的宿命,是他自十几年前美梦惊醒后的人生旋律。

    白兴祥痴痴傻傻,最后狂笑起来。

    他是在第四天清晨被发现的。

    由于近几天内息消耗巨大,那上百斤肉干只顶用了半夜,后半夜时搜索队合来,白师傅不得不继续逃窜,直至临近清晨,饥饿感再度迅猛袭来。

    由凡食榨取提供的元炁,终究不如武飨精纯。

    转化出的内力也有一种缥缈的虚幻感。

    当这部分内力被消耗,内息的饥饿感更甚,驱使着白师傅去猎食去吞噬,甚至于遥遥看到远方的人影和清晨动身出门的农人时,他都感觉到一股毛骨悚然的冲动……这冲动让他恐惧,让他疯狂。

    慌乱的逃跑和漫无目的地搜索间,他遇到了一只吊睛白额虎。

    内息空荡,心境动摇,他甚至差点连老虎都打不过了,奋力震散这畜生的大脑之后,庞大的虎躯轰然倒下。刚刚的争斗时间短暂,但也消耗元炁,白师傅望着这千多斤的大虫尸体,腹中的轰鸣如黄钟,震荡心魂。

    饿,饿,饿。

    几天的驯服,动物的本能已能每每凌驾于人的灵智。

    身体和意志都没有了抵抗的人性,饥饿的鬣狗扑了上去,翻开沉重的虎躯,苦修数十载的手上功夫如鹰钩,撕开了虎腹柔软的皮肤,翻滚腥臭的血污涌了出来,他却唯有兴奋,双手猛然探了进去。

    掏出了鲜嫩多汁、诱人之极的肝部。

    温热的触感犹在掌中颤动。

    他双目圆睁,张开牙齿,狠狠地咬了上去,撕扯,吞咽。

    身体几乎半趴在虎尸之上,连撕带咬。

    ——然后他听到惊呼声。

    “阿……阿爷!这边!”

    有人。

    被发现了。

    作为狗的声音在脑海中喊着——跑,逃跑。

    因为主人吩咐说山穷水尽时投降,现在还不到那个时候,要尽力地逃跑,要把戏演的真实。

    除此之外,脑海中还有压抑着的、几乎听不清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停,停下!

    然而饥饿感翻滚狂涌,压制一切理性和非理性的声音,他现在只想吃,撕咬,吞吃,将肚子填满,谁都不能阻止我!

    他听到脚步声,听到冲上天空的响箭,听到风声,有很多人在向这边赶来,可这些声音都毫无意义,掌中捧着的温热,新鲜的血肉,甜美的元炁,脆弱到可以成为食物的生命……这才是这个灰暗世界中的唯一亮色。

    直至腹中满涨、饥饿感稍稍消退。

    白师傅这才慢慢抬头。

    他看到了一个少年,应是某个门派的人吧,第一个喊出声的就是他,此刻正在一个老头儿的身边,被十几个同门拱卫着……

    看向自己的眼神中,有惊讶,有害怕,还有鄙夷。

    白兴祥突然想起了数十年前,遥远的记忆中,家乡也缉拿过逃犯吧,他被师父带着去“见见世面”,看到了被饿的奄奄一息、苦苦哀求的通缉武者,那时他站在人群里,与对方目光相对,当时的心情,又是什么样的呢……

    他木然转动目光。

    另一边衣裙飘摇,青春美丽的少女们站定另一角,她们各持兵刃,英姿飒爽,美丽的身影引得周围的人频频注目……他突然想起少年时记忆中的那个她,他曾经跟她说,我会成为大侠的,很厉害的大侠。

    临县的武人,百花谷的侠女,还有临县的公差们。

    不断赶来合围的追捕者,十几个人,几十个人,上百个人,许多道目光投来,四面八方,有鄙视,有惊讶,有不忍,有茫然,有戏谑,有讥嘲。

    他们昂首挺胸,腹中饱足,眼里有光。

    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可怜的猎物。

    这也是很合理的,毕竟我是……

    ——等一等。

    心底压抑的声音突破了迷茫的雾障,

    ——等一下!

    我……我……

    ——我是武者啊。

    我是家乡最有天分的孩子,我是十四岁就进入钧天门学艺的天才,我是三十三岁就晋升四品的青年才俊,我境界跌落后还能咬牙修回五品,我一直没有低头,我一直在凭傲骨做事,我……你们……

    ——你们这些鼠辈蝼蚁!修为低劣之辈!我一个指头就能碾死你们!

    凭什么这么看我!

    目光从木然转为茫然,而后是愤怒和不甘,可眼神转动间,他下意识望向双手,粘稠的血迹反射阳光,模糊映出一个人的影像。

    满脸血污,胡子和头发都被鲜血浸染,满身衣服残破,牙齿间嵌着肉。

    好像是一条饿疯了的狗。

    原来如此。

    白师傅突然感觉到一股彻入骨髓的荒唐与滑稽。

    原来如此。

    原来白子轩所生养的、朱思武所教导的、钧天门所开革的……

    竟是一条狗吗!

    我竟也是个武者?我也算是个武者!

    他嘶声狂笑,疯癫的笑声宛如鸦鼠狂嚎。

    这辈子的记忆汹涌而来,曾经前途无量,一朝不肯下跪,人生骤然跌落,恐怖的宿命在今日完成闭环,如果说十几年前的抗争和傲骨只换来了今日的下场,那所谓的尊严和骄傲又有何意义!

    汹涌的泪水滚滚而落,流在满是血污的脸上,已分不清从眶中滚出的是泪还是血,唯有疯狂的狗在癫狂地哀嚎:“——武者为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武者为何!”

    狗咬住了白兴祥,将他拽向无尽的深渊、撕咬吞吃。

    这狗入的世道,果真站着不如跪着,既然如此……那就换个活法吧。

    人群耸动,有人赶来,白师傅心有所感,猛然抬头,他记得这目光所带来的感觉,前些日子在县尉署中,他与李白龙第一次见面,便已认出了此人的身份,他的目光从背后射来,让他强忍住回头的冲动。

    这是他的任务目标。

    以前是,现在也是。

    他赢了,他来了。

    “……我投降。”

    这就是做狗之后,主人指给他的第一个目标。

    白师傅声音嘶哑,犹如恶鬼,他身体在颤抖,难以言说他此刻的心情,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李白龙,以扭曲的声音高声道:“我交代——”

    话音未起,他看到李白龙扬手,一团灰色的物体凌空飞来。

    用了巧劲,跨过遥远的距离,缓缓地落在他面前。

    那是一个袋子,袋口自动散开,露出了令武者痴迷的香气。

    袋中叠着一套衣服,两只毛巾,上面着面饼肉干、生脉热饮。

    还有一扇铜镜。

    紧接着掷来的,是一大囊清水。

    白兴祥一时愣住,嘴边的话哽在喉中,他茫然抬头,便见到李白龙声音传出,回荡四野:“今日事了,劳烦各位襄助,花信楼自有薄礼相谢,嫌犯由本人接手,诸位这就请回,他日李某自登门拜谢……”

    人群骚动一会儿,旋即在各派长辈和长官的招呼下,收回宛如针扎的目光,开始转身离去。

    白兴祥僵在原地,只是愣愣看着李白龙。

    看到他目光投来,平静如湖水。

    他突袭对方时,对方便是这样的表情目光,平静地说,被追得走投无路时记得投降,若有疑难,还能替你想想办法。

    在城门口被截击时,他说,我瞧前辈也非恶人,就不要抵抗了吧,何不坐下来聊聊?不必害怕我会报复,你跑来打我这事儿,根本不重要,谁派伱来打我的,对我来说才很重要。

    他原以为这是名门正派的虚伪嘴脸,从来只是在故作宽容。

    而今围猎合拢,袭击者已沦为饿狗,走投无路,人格陷入泥中,对于这个名门少侠来说,此役已大获全胜,正是快意恩仇、嘲笑敌人之时。

    而他的目光依旧像前些日子那样,平静如湖。

    甚至有一种自己难以理解的悲悯。

    “都结束了,前辈,你要跟我走了,但在此之前……”

    少侠的声音轻柔平静。

    “且用餐饭。”

    “且正衣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