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与莫兰道见面,不过是十几个小时之前的事;金雪梨也没想到,二人这么快就再次见面了——事实上,就在安东尼化作汽水的半个钟头以后。

    为什么呢?

    毕竟正如那个名叫乔喜悦的女孩所言,这年头必须要赎回来的,除了亲生孩子,就是手机了啊。

    金雪梨没有孩子,她只能说,没了手机,她好像真掉了一块魂。

    “噢,这次换本人了?”电话接通之后,莫兰道笑了一声,说道。

    丢人的事就不必明着暗着地提醒她了吧。没人提醒,她都可以把各种尴尬事记上至少十年——它们还总在半夜里闯进脑海,闹得人睡意全无。

    “我可以还钱了,你今晚有空吗?”

    莫兰道静了一秒。“去哪?”

    金雪梨报上了“逆光之间”酒吧的地址,听见莫兰道说:“离我不远。”

    她想问对方是不是住在附近,但又怕她误会自己在打探猎人的情报,还没开口,莫兰道又说:“刚跟客户交接完,正好过去。”

    真好啊,人家去一趟巢穴,回来就赚钱了,她可好,倒搭进去一万二。

    可能是因为这個念头像乌云一样笼在头顶上,占据了金雪梨大部分心神;又或许是知道自己回了黑摩尔市,不必再时刻警觉了——不管原因是什么,反正当她走进“逆光之间”时,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

    “别动!”

    一声断喝打上来,将才刚进门的金雪梨给惊得一激灵。

    她抬起眼,发现酒吧里每一个猎人都站起身来了,人人都正剑拔弩张地盯着她;甚至有几个人,一手按住腰间,显然已做好了拔枪的准备。

    “干……干嘛?”

    金雪梨僵住了刚迈出去的一步,不敢动了,四周环视着酒吧,茫茫然地问道:“你们怎么了?我怎么了?”

    说每一个人都站起来了也不对,整个酒吧里,有一个人依然坐在吧台前,把鸭舌帽拉下去,遮住了她低低的笑声。

    “你想干什么?”像沙皮狗似的酒保举着一只酒瓶,似乎随时准备把它当武器砸上来。“你拿着一个活跃状态的伪像进来,是什么意思?”

    金雪梨看看众人,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半罐汽水,再抬头看看众人,恍然大悟。

    “啊,这个,不是,”

    她慌了,刚要把汽水放下,又被人喝了一声“别动”,果然又不敢动了,只好解释道:“我不是要拿它伤人——我确实用它了——诶呀,但是跟你们没关系,我不是要用你们身上!我就是拿手里忘了,都拿了一路了。”

    经验丰富的猎人,对于伪像都有了一种第六感似的直觉,哪怕是拿在旁人手中的伪像,对于他们来说,也像暗室中一盏灯,无法忽视——这其中,一个处于活跃状态的伪像,又是最显眼的。

    金雪梨后知后觉地想,自己这举动的性质,可能跟端枪冲机场一样。

    “……她是熟客,”酒保犹疑着放下瓶子,对大家说。

    “还有人能把伪像忘了?”一个中年人不太相信似的。

    莫兰道此时终于肯加入声援了。

    她慢吞吞转过椅子,说:“是真的。她买伪像的时候,没钱了,还会开口向一旁从没见过面的陌生猎人借钱。”

    “伱怎么知道?”一个女人慢慢把手从腰间拿开,还没坐下。

    “我就是那个陌生人。”莫兰道松松散散地朝金雪梨一招手,“来,把钱还我吧。”

    在一酒吧猎人的眼睛下,金雪梨灰溜溜地几步窜到吧台旁——但是这事儿还没完。

    几个仍不放心的猎人远远近近地围上来,看着她和汽水罐,问道:“那个伪像是怎么用的?什么功能?”

    不排除他们明知故问,看看她是否说实话的可能性。

    只是金雪梨本来也没打算说谎。

    “喝下几大口以后,趁嘴里有了足够的葡萄味,尽快冲目标脸上吹一口气。”

    “然后呢?”

    “目标就变成葡萄汽水了。”金雪梨老老实实地说,坐在吧台椅子上,抬起一只穿着雨靴的脚,指着它说:“我还以为肯定得好大的量呢,还特地穿了雨靴,喏,你看。结果也就是一两罐汽水的量嘛。”

    “你刚刚……杀了人?”一个陌生猎人问道。

    “话可不能乱说。”就算在全是猎人的地方,金雪梨也不会当众承认这个话。“我只是说朝目标吹一口气,我可没说杀人。”

    她这么一说,另外几个猎人反倒松驰了几分;有几双眼睛转到汽水罐上,隐约闪烁着光。

    “化成汽水,会被别人看见吧?”一个老头问道。

    金雪梨举起一根手指,说:“不会。吹气之后,在目标没有受人类目光注视的第一个时刻,就生效了。就一瞬间的事儿。”

    衣服、鞋、手机,什么都剩不下来——不过这个细节也不能直说。

    “还剩多少?”有人走上来两步。“有效期呢?”

    “剩一半呢,有效期——”金雪梨忽然省悟过来眼下正在发生什么事。“你们有兴趣买?”

    在场的都是行家,即使紫色汽水是一个首次出现的伪像,要判定它的价值功能,也不过花去了十几分钟。

    考虑到有效期只剩下不到三个小时,耗得越久,就越卖不出价,金雪梨干脆把剩下半罐汽水卖给了最先决定买的猎人——别管怎么说,这一趟起码少亏了三四千。

    “我没靠嘴喝过,”她很热情地收了钱,说:“你放心喝!蛮好喝的,就是现在可能有点跑气了。”

    那猎人看她一眼,脸上表情很难翻译,拿着汽水匆匆出了门。

    “我希望剩下的钱,你不是打算现场凑了给我的。”莫兰道在一旁说。

    “当然不是,”金雪梨转过身,却没好意思抬头看她,低头在包里挖了挖,取出一只信封给她:“一万二,你数数。”

    接过信封的手指清瘦修长,指甲短圆透明。

    “……你对电子转账有很大意见吗?”莫兰道轻轻敲着信封,问道。

    “我还没找到愿意帮我洗钱的人,家里都是现金。”金雪梨看着她那只似乎很有力量的手,说:“你要是有合适人选,推荐给我吧。”

    不知道为什么,莫兰道总是发笑——第一次见面时,还以为她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金雪梨还觉得,莫兰道应该是那一种看也不看就把钱收好的类型,但没想到她将钞票全倒在台面上,一张一张地慢慢往信封里收。

    “干嘛?”

    摘掉帽子之后的莫兰道,冷不丁朝她转过眼睛——那双眼睛蓝得惊人,仿佛被北极冰雪冻住的蓝天,被极寒燃烧的海,干净得似乎从未落入过人间。

    俗世中的一切,甚至包括性别,仿佛与莫兰道应该都没有关系;然而此时她手上却正举着一张钞票。

    等她仔细看一眼,收好了,才说:“……七。我当然得好好看看。我怎么知道你没夹假钞?”

    这年头,上哪弄假钞。

    金雪梨干脆给她叫一杯饮料,让她安心做验钞机;莫兰道笑了,对沙皮狗似的酒保说:“对了,就是她,她是秃鹫的亲历者。”

    诶?秃鹫?

    酒保点点头,对注意力立起来的金雪梨说:“就几个小时前,有家派通知我,在找秃鹫的消息。你可以打电话跟他说,到时你希望怎么回报,也可以谈。”

    他写下一张字条,递给金雪梨。

    “柴司·门罗?”她想了想,说:“没听过诶。是猎人吗?哪个家派?”

    酒保瞪着她一两秒。“不,不是猎人……你不知道柴司·门罗是谁?”

    “我应该知道吗?”金雪梨比他还茫然。

    “算了,你没有家派,”酒保主动替她找到原因,一挥手,说:“也不必记这些家派里的人。反正你到时候好好说,不要让他不高兴就行了。能由柴司·门罗亲自出面,这件事应该很重要,不然的话,一般都是由凯家猎人联系我的。”

    “凯家啊,”莫兰道插了一句,但是听不出她到底是什么情绪。“……三十一。”

    很重要……金雪梨把这几个字掂量了一下。

    秃鹫居民的行动虽然很异常,也变危险了,但是从重要程度来说,似乎还不到需要一个家派重要人物出面、亲自打听消息的程度——更何况听酒保意思,那人还是凯家的二把手。

    是什么因素,导致秃鹫变得这么重要?

    金雪梨看看手机上的时间——那一百多条信息,早就被她清空了,与安东尼的存在一起消失了——此时是11月18日,10:23PM。

    她是昨天凌晨遭遇秃鹫居民的,今天就有家派在打听了。

    一边咂舌于大型家派消息灵通的程度,她一边想,秃鹫后面肯定还有自己不知道的事。

    最近猎人圈子里,出了什么事吗?

    金雪梨沉思一会儿,又向酒保旁敲侧击地打听,可是酒保能告诉她的事,都是她已经知道的——“最近的事?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最轰动的,也就是韦西莱死了。出新闻的那天,你不就在这儿吗。”

    ……韦西莱?

    金雪梨双手抱着一杯刚点的普通可乐,半张着嘴,愣在原地,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把那么大一个古怪给漏过去了。

    不不,她那时刚刚从真假金雪梨的疑团之下死里逃生,正是余悸未消、心神未定的时候,漏过去很正常……

    当她从博物馆地板上醒来的时候,那个居民正在看蜡烛中的历史。

    准确来说,它当时看的,是蜡烛中关于韦西莱的历史。

    可它复制成自己以后,它碰到蜡烛,出现的也应该是金雪梨的历史才对;为什么会出现韦西莱?

    而且应该很重要,那居民看得全神贯注。

    她跟韦西莱的交集是什么?韦西莱能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得回去看蜡烛才知道吧?

    “你怎么了?”莫兰道瞥了她一眼。“你突然很绝望的样子。”

    “我……我搞不好得再回一趟巢穴,”金雪梨一想到她又要跳楼,都能听见血液从脸上退去的声音。

    有没有不回巢穴的办法啊,她使劲揉着太阳穴,心想。

    当时那个居民看着的历史……似乎在五月。

    对,她记得一大截蜡烛都化作了湖水似的烛泪;离居民不远的“湖水”里,正好是遇见安东尼那晚,一个保镖把车撞上酒吧后门的片段。

    那是居民一手造成的、新的历史,也是唯一一个真实发生过的历史版本了。

    金雪梨猛地抬起头。

    她抓起手机,迅速在联系人列表里找到琥珀。几声铃响后,琥珀在另一端接起了电话:“喂,雪梨?”

    “五月份车撞酒吧的那件事,你还记得吧?”金雪梨开门见山,问道,“你后来听说那个保镖车队的什么消息了吗?”

    琥珀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你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你知道了,”金雪梨明白了。

    “不——称不上知道。”琥珀有几分为难似的,说:“嗯……我并不是一直要瞒着你。我后来把那晚的事,跟家派里简单提了一下,我自己也没想到那事有什么了不起的,但是过了一阵子,我们家派的猎人总管就来找我了。”

    琥珀吸了口气,继续说道:“他嘱咐我,那晚的事要保密,跟谁也不要说。虽然我知道的并不多,也没看出有什么保密的必要……但是这是家派的意思,我只能顺从。”

    这就是为什么金雪梨不愿意进入家派的最重要原因:她的行动,却要由他人来决定,凭什么?

    她连凯家的二把手都不认识,自然更不知道摩根家的猎人总管是谁了,就问了一句:“你们猎人总管是谁?”

    “府太蓝,”琥珀说道。

    她的语气很平淡,一时让金雪梨分不清,琥珀是习惯了还是真的不知道,“府太蓝”在猎人圈子中是多么声名显赫的几个字。

    ……府太蓝几时进了摩根家?

    在金雪梨还吃惊的时候,琥珀却好像误会了她的沉默,说:“你不会是要去找府太蓝问这件事吧?他不会告诉你的。更何况,我们家派今天人仰马翻,又忙又乱的,他很快就要带人进巢穴了……”

    “怎么了?”金雪梨下意识地顺着问了一句。

    “上个星期我们派进巢穴里的一个小队,不知怎么好像全军覆没了,到现在一个也没回来。那个小队长,一个叫乔纳的,目前只知道他还活着,但是需要紧急救援,再晚就来不及了……有个刚从巢穴里出来的女人,我忘了叫什么名字,给我们家报信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