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之前圣城小屋里的攀谈,还是王城广场高台上的讲述,阿波多利国王的悲剧中,都有一个不可或缺的人—一开始给国王带来有关卡迪尔亲王的线索,后来又在国王一路寻找的过程中,不断引领着他的那个少年!

    可是,长老之前也已经说过了,无论是父亲还是阿斯特拉尔先生,都没能找到那个少年的任何消息。他的下落也随着真正的阿波多利国王的去世,也许再也无法为世人所知了。

    虽然,在他的心里也曾流露出过同样的疑问,可他也对二十年后还能找到那个当时的少年,并没有报太多期望。

    当格雷恩说出他的疑惑时,特林维尔和阿卡阿卡才恍然大悟。大个子巨人拍着自己的脑袋,呲着牙“嘶嘶”得吸着冷气。

    “长老,只有国王本人和他的四个随身护卫见过那个少年,而他们都已经死了。”说着,他还回头望了一眼灯火照亮了的王的陵墓。“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长得什么样子,去哪里找他呢?说不定,他真的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碰巧从哪里得知了篡位者的所在,无意中参与了此事。在欧尔津国王出走这件事上,说不定他是个真正的局外人呢?”

    特林维尔的猜想差强人意,没有多少令人信服的理由。可是,同样也让他们无法反驳。

    事情的真相,只有那个神秘的少年自己得知。而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找到他的。他们不得不承认,这次特林维尔的猜测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本来就是嘛!虽然他信口胡说,可是恐怕只有能找到那个少年的人,才有资格取笑他吧?

    长老却似笑非笑地反问道:“真的是这样吗?真的再没有人见过那个少年的真面目吗?”

    长老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声轰雷,他们一下子都呆住了。

    格雷恩却猛地高声喊道:“对啊,那个在提克里瑟仿冒了国王之戒的小斯泰尼斯先生,他曾见到过委托打造那枚戒指的人。难道……”

    望着他激动的样子和炯炯发光的眼睛,特林维尔兴奋地牙齿打战,紧张地看着长老。

    长老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边走边说:“可惜,那个要求打造国王之戒的人戴着兜帽,身形瘦弱,小斯泰尼斯也完全是从声音上确定,那是个年轻人—说不定比他形容的还要年轻一些。也许只有十五六岁—虽然他不是很确定。而且,他只看到了委托者的眼睛。一双黑色的眼睛。仅此而已。”

    “只有这些?长老,这又能说明什么呢?”特林维尔不甘心地追问着。

    “特林维尔,”他说道,“这些也许毫无关联。但仔细想想吧—一枚仿造的国王之戒,最后却戴在了假冒的国王手上,这还不令人深思吗?”

    格雷恩长出了一口气。“这说明,那个年轻的委托者和篡位者是相识的。”

    长老笑了。“只怕是这样的,格雷恩。”

    特林维尔虽然没有格雷恩那么反应机智,但他从故事里发掘线索的本领却是人所共知的。

    “长老啊,我们在谈论那枚真正的国王之戒,而你却提起了那个消失了的少年。”长老看着他,笑着鼓励他说出心中的疑惑。“那枚消失了的,不知去向的真正的国王之戒,会不会就在他的手里?”

    长老笑着摇摇头,说道:“我可没有这样说过,这只是你的猜测罢了,特林维尔先生。”

    特林维尔的脸红了,却一时又不知该怎么说。格雷恩沉思着,问道:“可是,这样一来,还是有些不合情理。”

    “哦?”长老笑着望着他。

    “长老,如果出现在提克里瑟的少年和国王身边的少年是同一个人,那我很怀疑他真正的目的。”他说,“是他用篡位者的消息骗取了欧尔津国王的信任,让他离开了阿波多利。他在国王遇害的整起事件中,无疑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最后,国王死在了魔窟,篡位者登上了王位。如果这就是他们的目的,无疑他们已经成功了。可是,他为什么还要那么做呢?”

    长老点着头,微笑不语。特林维尔却追问道:“格雷恩,他做了什么?”

    “当然是伪造了一枚假的国王之戒啊。”长老哈哈大笑。格雷恩叹了一口气。

    “除非那个少年也没有得到那枚真的王之戒指。或者……”

    “或者什么呀?格雷恩,你倒是快说呀。”特林维尔急得只挠头。阿卡阿卡突然也笑了。

    “或者,那个少年用一枚假的戒指欺骗了假的国王。哈哈,简直太有趣了。假戒指配假国王,再合适不过了!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把真的国王之戒据为己有了。”

    “阿卡,你这个家伙在瞎说什么……”猛地,他也愣住了,怯怯地问道,“长老,这不会是真的吧?可……可他……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长老笑着没有回答。格雷恩也摇了摇头。大个子巨人长长地叹息着,垂头丧气地一句话都不说了。

    几个人都沉默着,各怀心事。走着走着,长老捋着长胡子,又慢慢问道:“你们说,那个埃吉尔有多大年岁了?”

    电光石火之间,格雷恩心头闪过一道光亮。几个人中,只有他在黑森林的宫殿里和埃吉尔有过一面交锋。他的眼前又现出了那个面色苍白秀气,眼神残忍狡诈的紫竹国聪明自负的小神官,又是黑森林权倾朝野的大臣,埃吉尔的影子。

    他内心的惊骇可想而知。虽然想起来与埃吉尔初见时,他的确很年轻,还让当时的他为之暗暗惊讶。可长老的指向也让他无话可说。埃吉尔的年纪也不过三十多岁。如果当时十六七岁的少年真的是他,那么二十年后,他的确也是如现在这般年纪了。

    听到格雷恩的回答,虽然他还在疑惑惊讶中,特林维尔却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喊着了。

    “错不了!格雷恩,长老说是他,那就肯定是他!这个家伙太坏了!”

    “特林维尔先生,”长老笑着说道,“我可从来没说过的那样的话啊。我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长老,”格雷恩紧蹙眉头,摇着头说道,“要说他们也只是年纪相仿,再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他就是那个曾经的少年。再说了,如果真的是他,他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紫竹国的平民,他又是如何认识了卡迪尔亲王,并深入参与甚至可以说是主导了此次阴谋呢?”

    长老大步向前走去。他说:“此事谜团重重,只能说明我们对这个埃吉尔还所知甚少。不过,这件事以后也许会弄明白的。明天,诸王就会带领大军进城了,说不定还有更头疼的事等着我们呢。至于那个埃吉尔,就先随他去吧!”

    ※

    天刚蒙蒙亮,王宫有人传来消息—艾蕾诺亚王后想要召见格雷恩先生。

    格雷恩的心中既感意外,又有些期待。

    这些天来,他一直都在为王后担忧。他忘不了观礼台上王后哀伤决绝的眼神,忘不了她嘴角流着鲜血不再回头的背影,还有耳畔时常会响起的她的惊叫声。

    相濡以沫的丈夫原形毕露,受到伤害最深的是本以为会钟爱一生的妻子。王后从人间繁华富贵的顶端,跌落地狱的最深处。是他给阿波多利最敬爱的王后,带来无尽的委屈和无法洗刷的耻辱。

    可是他别无选择!

    高台上,绞架下,他必须挽救自己。

    虽然也是在挽救阿波多利,挽救更多人无辜的生命。他没有什么可后悔的—除了对王后一个人,怀着深深的歉疚。

    来人是个年轻的女官,眼睛哭得红红的。格雷恩一看到她,二话不说,上马跟着她来到了幽静宫殿的深处。王后在她的起居室等着他。

    走廊和门前,几个侍从女官都垂手而侍。看到他到来,她们擦去了眼里的泪水。

    “王后陛下,格雷恩先生已经到了。”

    “让他进来吧。”王后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优雅。

    格雷恩推开门。王后站在橡木桌前,怀中拥抱着哭泣的伊美雅公主。看到他,艾蕾诺亚王后松开了手,对她说道:“伊美雅,你的格雷恩哥哥来了。我们有些话要说,你先回去吧。”

    “母亲……是,母亲。”

    伊美雅转过身,走到他的身边,他微微躬身施礼,公主拉住了他的手。

    “格雷恩哥哥,请安慰照顾好我的母亲,不要再让她伤心落泪了。”她的眼泪突然又流了下来,挂在腮边。他默默地点点头。

    “伊美雅!”身后传来王后的声音。她强忍着泪水和格雷恩告别。

    艾蕾诺亚王后露出他熟悉的微笑,向他伸出双手。

    “你来了,格雷恩。”

    格雷恩跪在地上,捧住王后的手亲吻着。

    王后扶起他,握住他的双手,久久地凝视着他。看着看着,她温柔的双眸盈满了泪水,嘴角露出一丝让他心碎的哀怨。

    “别这样,格雷恩。你是个阿波多利的男子汉,绝不能在女人面前哭泣。”王后拉他坐在身旁,看着他。“我很高兴见到你,亲爱的格雷恩。你离开王城已经这么久了,要知道,从你离开王城的那一天,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你。天神庇佑,今天,我们终于又见面了。”王后亲吻着他的额头,格雷恩哽咽着。

    他的耳边响起王后的叹息声。

    “听说,国……听说他逃走了。是这样的吗?”

    格雷恩不知如何回答,才能让王后的心情不至于太低落难过。仁慈的王后啊,一定也在心里深以为耻。可他不得不据实回答她。

    “是的,王后。有人帮了他,他从王国治安官的监牢里逃走了。”他犹豫着,然后坚决地说道。“但我相信,无论他逃到哪里,都逃脱不了对他的审判。”

    王后露出艰涩的苦笑,她闭上眼睛,两行晶莹的泪水流淌在高贵的脸上。她低下头,喃喃自语。“罪恶啊,天神都看在眼里,无处可逃。”

    听着王后低声哭泣,格雷恩的心中也十分难过。可是他无法安慰王后,也许只有眼泪能安抚王后破碎的心。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虽然脸上的泪痕仍在,却强装出一分笑意。“格雷恩,你找到玛尔斯了吗?他……”可是刚说完,她猛地扭过头,手捂着嘴又哭了起来。

    “王后!”他自己的眼泪也要忍不住流下来了。可是他还记得王后的话。他是阿波多利的男子汉,决不能在一个女人面前哭泣。可是,她是艾蕾诺亚王后啊!是他最爱最敬仰的人啊!

    王后已经抬起了头,眼睛里还含着泪。“伊美雅太想念他的哥哥了,刚才还在向我问起呢。你知道他的下落吗?人们告诉我,他已经离开了阿波多利,是真的吗?”

    格雷恩不忍心看到王后失望,却又不想欺骗他。他低声回答道:“王后,玛尔斯王子带领着他的近卫军团,现在已经不知去向了。我已经派人在四处寻找他。相信很快就会有他的消息。王后,请您安心等待吧。”

    艾蕾诺亚王后苦笑着,摇着头。“格雷恩,你不会找到他的。”

    格雷恩微微一惊。王后的眼泪夺眶而出。“玛尔斯,我可怜的儿子。人们都知道你是多么骄傲啊!你是多么看重自己的荣誉啊!你那么英俊,那么善良。人们都说,阿波多利的王子,是浸泡在天神的宠爱中成长起来的。可是,奇耻大辱却降临在你的身上。二十年来,认贼作父。生身父母,一个含冤于不见天日的深渊,一个不知羞耻地做了弑父仇人的枕边人。”

    “王后!”格雷恩跪在她的脚下,泪如雨下。

    “玛尔斯是个好孩子。格雷恩,他比你想的还要善良,高尚!可是,王室只给了他崇高的地位和身份,却没能给他幸福和温暖。这些年来,他曲意逢迎只为了得到父亲的爱。可是,坐在王座上的却是他的杀父仇人!没有人能接受这样残忍的真相。他走得远远的,他再也不想回到这个国家,他再也不想见到让他蒙羞的母亲了。”

    艾蕾诺亚王后抱着他的肩头,放声大哭。

    “不!王后!玛尔斯王子不是那样冷酷无情的人。他需要时间来冲淡受到的伤害。王后,您是无辜的。无论发生过什么,您永远是阿波多利的王后。玛尔斯王子会回来的。他是爱您的,王后陛下!”格雷恩已经想不出话来安慰王后,只能陪着她,默默地看着她哭泣。

    王后渐渐止住了悲声,抚摸着他的脸。

    “格雷恩,你是个多么善良的好孩子啊。如果没有发生的这一切,该有多好啊!”

    格雷恩再也无法忍受王后伤心欲绝的眼泪。他流着泪说道:“王后,我知道这一切对您有多残忍。可是,我不得不这么做。如果不是为了阿波多利,我宁肯拔出腰间的长剑,割掉自己的舌头,也不会让真相从我的嘴里说出的。我知道,是我伤害了您的心。请求您宽恕我吧。”他长跪不起。

    艾蕾诺亚王后拉着他的手,泪眼婆娑:“你不用道歉,格雷恩。真正伤害我的并不是你。没有人能指责你。这样的罪行,早晚会有一天暴露在阳光之下,任你怎么掩盖,也逃不过天神无所不知的眼睛。我只想对你说,格雷恩—我不恨你,因为我没有资格去恨你。我不后悔受到的惩罚,那是我应得的。”

    “不,王后陛下!您和所有的阿波多利人一样,都是这场惨剧的受害者。阿波多利的人民会原谅您的。他们会和我一样,永远爱您敬您。”

    艾蕾诺亚王后的脸色变得惨白。她的眼神充满了绝望,嘴角带着一丝苦笑,看着他:“格雷恩,我不值得你这样敬爱。如果你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就再也不会这样说了。“

    格雷恩吃了一惊。他握住王后的双手,大声说道:“王后陛下,不会的!在这件事里,您是无辜的!我发誓—我会一直爱您,就像爱我的母亲那样。”

    王后的眼泪一串串流淌在脸颊。她捂住嘴痛哭失声。格雷恩也满腹心酸。

    王后擦去了腮边的泪水,长长地叹息着。她凝望着他的双眼,慢慢说道:“如果我是他的同谋,你还要敬我,爱我吗?”

    格雷恩大惊失色。可是,他绝不相信!“王后,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您绝不会是那样的人!您也绝不会是篡位者的同谋。”

    王后凄惨地笑了:“难道,你以为我会认不出自己的丈夫吗?从他回来时,虽然大家都知道他就是国王,我也没有怀疑过。可是,他是我的丈夫啊。我难道真的会认不出他来吗?他们有着相同的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都是那样深情。可是,只有我知道他是谁!”

    震惊之下,格雷恩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王后悲哀无助地摇着头,哭泣着:“那时,我偷偷躲在没人能看到的地方,一个人哭得死去活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的丈夫,阿波多利真正的国王,一定已经死了。我面前的这个人,只有他的躯壳,却不是我的丈夫。我该怎么做?”

    王后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她的长裙拖曳在地,窗帷被风吹起,长发飞扬。她的目光迷离,遥望着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