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的残光苟且在天边。

    天色还是一副将亮未亮的模样,十八梯贫民窟却已经渐起窸窸窣窣的人声。

    酣睡未醒的工奴顶着一张麻木的脸推开各自的房门,在狭窄逼仄的巷子中汇聚成流,沿着日复一日不断重复的线路前往各自的工作地点。

    随着巷道中的昏暗渐渐褪去,他们空洞的眼眸中也在逐渐亮起光点。

    当人流行至贫民窟外围破烂的棚户区时,工奴们眼中已经蓄满莫名的鄙夷。

    这些懒汉已经沦落到住在贫民窟外围,却还不知上进。眼看已经是卯时,不去抓紧时间赚钱,居然还有脸呼呼大睡?

    真是烂而不自知!

    院外脚步匆匆,院内寂寥无声。

    薄薄一层铁皮围墙的内外,是截然不同的喜怒悲哀。

    暗淡的灯泡在头顶晃动,洒下的光晕却在那双死寂的眼眸中勾不出半点波动。

    周游仰面躺在床上,身上倒是没有明显的伤势,只是两只无神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天花板。

    他醒了。

    其实在罗汉寺黄粱佛国主机被李钧一拳打烂的瞬间,他就已经醒了。

    可周游却宁愿自己没有长梦不醒。

    曾经无比憎恨罗汉寺的他,此刻却盼望自己能永远停留在那座黄粱佛国之中。

    活在那片绵延的群山下,活在那片翠绿的草甸中。

    就算山峦之上有寺庙镇压,就算天穹之中有佛陀盘踞。

    可至少那里没有嫌恶的眼睛,没有丑陋发臭的械体。

    有成群的牛羊和自由的呼吸。

    还有周生,自己唯一的亲人。

    可幻境始终只是幻境,再深的梦终究会有醒来的时候。

    就算是黄粱梦境,也有时间线重置的一天。

    改造械体时没有被剥离的泪腺催生出一滴泪水,沿着少年的眼角悄然滑落。

    “钧哥,我醒了,可是我弟弟还有可能醒来吗?”

    “灵魂方面我不擅长,所以我给不了你答案。”

    李钧的语气生硬到几近无情。

    “连您都回答不了,那就是没有答案了啊。”

    周游声线颤抖,视线蓦然变得迷蒙。

    “有答案又如何,没有答案又怎样?”

    “我”

    周游嘴唇翕动,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怎么?觉得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如果你想死,那现在就可以自杀!”

    “别想着什么死了对不起我,用不着。老子今天进罗汉寺单纯就是火大,想拿那群秃驴泄愤!”

    忽然,少年喉咙一紧,竟被李钧单手提了起来。

    如火的眼眸蒸干少年眼中积聚的水汽,窒息的痛苦驱赶走盘绕在他心头的哀切。

    “你在这里哭哭唧唧的时候,知不知道赫藏甲还在外面跟人玩命?”

    “都是朝不保夕的人,谁有心情看你自哀自怨?”

    李钧的言辞像一柄锋利至极的快刀,一刀刀插向周游的心口。

    “周游,我可以明确告诉你,罗汉寺虽然垮了,但是害死你弟弟的人没有死!”

    “报仇?我只是个连序列都入不了的贱民,拿什么去向高高在上的佛陀报仇?!”

    少年脸色涨红,声音沙哑,言语中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心气。

    “拿枪,拿刀,拿你的拳头和你的命!贱的从来不是命,只是人心!”

    李钧喝道:“你要是裤子里还有卵蛋,那就放下你那些不值钱的骄傲和自尊,去不择手段攀权附贵,用所有心思去逆天改命,去晋升序列,去报仇雪恨!”

    “杀了又能怎么样?冤冤相.”

    “去你妈的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有恩就要偿,有仇就要报。”

    李钧不屑啐了一口,“何时了?杀到仇人一个不剩,杀到没人出声,自然就了了。”

    说完这句话,他扬手一抛,毫不留情将少年扔向墙角。

    “你比起赫藏甲如何?”

    周游贴着墙面缓缓滑落,瘫坐在地。虽然狼狈,但眼中却不再是刚才的死寂。

    “不如。”

    “既然知道不如,那就去学,去讨好,去攀附。烂要自知!赫藏甲是你手中最能抓住的机遇,也是你报仇最好的臂助。”

    “如果连报仇的机会都抓不住,那你不如现在就去死。”

    一番言辞锋利如刀,沉重似鼓。

    凌厉入心,振聋发聩。

    少年头颅低垂,沉默良久之后,突然轻声说道:“那你呢?连赫藏甲都想要攀附你,我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李钧闻言一愣,脸上的冷意却渐渐融化。

    终于还是开了窍。

    “我?等你晋升序列了再说吧。不然我怕你马屁还没学会怎么拍,就被人打成一团废铁。”

    话音刚落,一道晨光蓦然射进房间。

    天边渐亮,长夜终于过去,旭日冉冉升起。

    “不止讲道理,还要指明路,我当年要是能遇见你这样的人生导师,也不会混成现在这个样子。”

    一个轻佻的声音突然响起。

    与此同时,周游正要惊起的头颅猛然向下一垂,整个人晕厥了过去。

    李钧缓缓回头,冷眼看向出现在院中的不速之客。

    一身黑色袍裙,内衬白色贴里,右肩有银色丝线编织而成的飞鱼流纹,左肩趴着一只机械结构的虫鸟。

    男人眉眼不算俊朗,头上没有梳着帝国流行的发髻,而是在脑后扎着一个古怪的马尾。

    整个人气质惫懒,倒和赫藏甲有几分相似。

    飞鱼服,绣春刀,息蜓郞。

    来者根本没有隐藏自己身份的意思。

    李钧抬脚跨步出门,“你如果喊声哥,我也可以指导指导你。”

    “哥。”

    对方咧嘴一笑,口中连声喊道:“李哥,钧哥?”

    看着那张热情真挚的脸,李钧眼中跳动的凶意不禁一窒。

    这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重庆府的锦衣卫都这么不要脸面?”

    “听人劝吃饱饭嘛,喊一声又不会掉块肉。虽然我官职比你高一点,但达者为师嘛。”

    李钧懒得理会男人的插科打诨,开门见山道:“来替余寇报仇?”

    “一个不要脸的道家败类罢了,算个什么东西,也值得我专门替他报仇?”

    男人两手一摊,坦然道:“而且我可打不赢你。武七独夫,打我两个都绰绰有余了。”

    李钧冷笑道:“你倒是个实诚人。”

    “没办法,我为人处事主打的就是一个真诚。要不然也不会五湖四海都是都有朋友。”

    他脚下一动,歪斜的身体站正,拱手抱拳。

    “正式介绍一下,重庆府锦衣卫二处总旗,王谢。”

    男人眨了眨眼,笑道:“老魏的朋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