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幽海,万千海兽。

    一处永固梦境之中,此刻正是夕阳将落的时候。

    金黄之中带着些许殷红的光芒落进窗户,为窗边人披上一身威严袍服。

    在现世之中已经身处风口浪尖的严东庆,眼下负手而立,神色平静的俯瞰着这座由他亲手构筑的理想城市。

    城市之中没有那些拔天接地的高楼大厦,也没有扰人心智的霓虹光影。一眼望去都是一栋栋青砖灰瓦,错落分布的精致院落。

    院中绿树成荫,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家家户户一派安康富足。

    城中街道干净宽敞,来往都是身着青衫,徒步而行的儒生,人人手中都捧着一本不薄的纸质书籍,当街朗声吟诵,抑扬顿挫,眉眼之间浮现的都是领悟世间真理般的欢愉和满足。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这是这座城市的规矩,所有除了读书之外的闲杂工作全部由专门培养的偃人来承担。

    它们全部被禁足在一间间密不透风的厂房般的建筑中,一应衣食流水般产出,昼夜不停。

    缺衣少食的读书人只要能够诵念一句严家圣人写就的经典段落,就能予取予求,无需付出其他任何代价。

    容貌气质各不相同,却无一例外都是上等水准的豆蔻佳人,在这里却只能充当伴读仕女,捧着笔墨纸砚站在街边,随时都能为路过的读书老爷们提供红袖添香的旖旎服务。

    哪怕是温饱思淫欲的私密需求,她们也能随时满足。

    一条清水河流穿城而过,装饰精美的画舫游荡其中,鼓乐齐奏,琴瑟和鸣,呼朋唤友共聚一堂,欢声笑语飘落满河。

    严东庆的目光随着河水的流向投向远方,城外处处林立秀美青山,山顶坐落着连片的恢宏学宫,夕阳的余韵将学宫之中一切映得有如仙境。

    同窗辩理,鸿儒传经,书声琅琅。

    看似格物致知,追求真理的纯真外表下,实则是人人都为官而争,为权而谋的炽烈野心。

    屹立在严东庆视线尽头的,是一座极其峰峻的高峰,山巅上矗立着一尊庞大无匹石质雕像。

    面目和动作与此刻站在窗边的严东庆一般无二。

    儒序圣地,严氏儒国。

    这座欣欣向荣的梦境世界,正是严东庆毕生梦想的映射。

    在这里,他的名字既在书中,也在人心。他的话语既是法则规矩,也是苍天授意。

    他就是比皇帝还要尊贵的圣人,是万千黎民百姓的领路先师。

    “会首,人差不多到齐了。”

    倏然,一道毕恭毕敬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严东庆徐徐收回目光,转身回望,只见一张长桌四周已经站满了形形色色的身影。

    除了曾与徐海潮并称为‘春秋四士’的周长戟、赵恪、韦升,还有出自义兴刘、陈郡袁、兰陵萧、江南吴等一等豪阀的嫡系年轻子弟。

    到场的人数超过三十,都是春秋会内的中坚力量。

    严东庆目光过处,这些人并不是低下头以示敬意,而是以狂热崇敬的目光予以直接回应。

    “都坐吧。”

    严东庆颔首示意,当仁不让坐进那张代表身份地位的主位之中。

    “会首,若您今天召集我们,是想跟我们说您准备退位,以一己之力承担来自新东林党和天阙的反击的话,那我们就不坐了,因为我们都不会答应。”

    众人站立不动,当先开口的正是名为赵恪的年轻儒序。

    赵恪的五官生得并不算俊朗,特别是脸型略显狭长,下颌尖锐,并不符合儒序之中最为推崇的方正长相。

    但一双剑眉却格外醒目,飞挑入鬓,锐利如剑。

    “赵恪,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有这样的想法?”

    严东庆环视一圈,将众人脸上紧张的表情尽收眼底。

    “我们共同的理想抱负还未实现,我又怎么可能罔顾肩上职责,弃诸位于不顾?”

    带着笑意的话音如一片春风掠过场中,众人脸上的紧张和不安霎时消融,纷纷长出一口气,这次渐次落座。

    “我就知道会首您绝不会只顾逞一时匹夫之勇,而忽略了我们春秋会的宏图伟业。”

    嘴唇上留有短须的韦升横了赵恪一眼,阴阳怪气说道:“要我说啊,有些人纯粹就是瞎担心,稍逢变故便大惊小怪,失了静气,这样怎么成得了大事?”

    “韦升,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再说十遍也是如此,喜怒显露于色,只配当跳梁小丑。”

    分坐左右的两人霎时剑拔弩张,在座的其他人却表情平静,似乎早已经对这种场面习以为常。

    与树大根深,雄踞大明帝国多年的新东林党相比,春秋会作为后起之秀,会中主旨最是强调团结。

    但临敌之时能够一致对外,不代表内部就没有任何嫌隙。

    在春秋会中,一样也有不同山头。

    而划分山头的标准也不复杂,就是看你的出身高低。

    眉利如刀的赵恪和已经身死的徐海潮,都是出自一等门阀家族,身份显贵。手下人平均序位至少也在序五以上,实力强横,但人数偏少。

    而刚才出言讽刺赵恪的韦升,则跟同为‘春秋四士’的周长戟属于同一阵营,跟随他们两人的也几乎都是出自没落门阀的寒门子弟,序位普遍不高,但胜在人数众多。

    两座山头虽然都以‘再造儒国’为毕生事业,但相互之间矛盾不浅,唇枪舌剑的对骂只是常事。

    若不是有会首严东庆一直居中斡旋,恐怕早就有内斗流血的事情发生了。

    “行了,今天没人想听你们做这些无意义的争吵。”

    气质沉稳的周长戟并没有帮韦升说话,而是开口打断了两人,转头看向上首位置的严东庆。

    “会首,您为徐家复仇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儒序,年轻一辈无人不是心驰神往,对您的恩义交口称赞。”

    周长戟话音顿了顿,语气凝重道:“但这件事闹出的动静不小,特别是这次您动用了安插在鸿鹄和六韬的人,大老爷那边恐怕不好交代啊。”

    “什么大老爷?不过就是一个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凭什么能当我们的大老爷?”

    赵恪怒声呵斥:“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周长戟你是不是跪的太久了,已经站不起来了?”

    “赵恪,我知道徐海潮的死让你心里很不舒坦,所以这次我不跟你计较。但我还是好心奉劝你,不要像条疯狗一样四处乱咬。”

    “徐海潮是为春秋会而死,是为我们众人而死,他死得其所,我怎么会觉得不安?”

    赵恪冷笑连连:“正相反,现在觉得不安的应该是你们吧?当初要不是你们向会首进言,放了杨白泽进入华亭县,徐家怎么可能这么快出事?!”

    “放屁!赵恪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

    韦升怒声喝道:“你要是想找死,我现在就能成全你!”

    “我血口喷人?朱平渊那条老狗还在会中的时候,你们就跟他眉来眼去,走的格外亲近。我现在甚至怀疑,在朱家下令放弃徐家的之后,你们之中就有人暗自在为杨白泽通风报信,故意迫害徐家!”

    “赵恪,一些无凭无据的臆测,不应该拿来对准自己人,这样只会寒了大家的心,你明白吗?”

    就在两座山头的矛盾即将有激化倾向之时,身为会首的严东庆终于开口。

    “是,会首。”

    赵恪闻言瓮声瓮气的应道,愤愤不平的撇了眼神,不再去看对面的韦升和周长戟。

    “其实我知道大家对这件事的看法不一。但我想说的是,不管徐海潮是出身豪门望族,还是起于浮萍微末,他都是我们春秋会的同道中人,手足兄弟。所以他出事,我们绝不能不闻不问,更不能袖手旁观!”

    严东庆的话音陡然拔高,“哪怕对面是朱明皇室,是新东林党张峰岳,是天阙李钧,我也无所畏惧,必报此仇!哪怕是因此失去性命,也不过只是引刀成一快,无怨亦无悔!”

    话音落地,一片粗重的呼吸声紧跟而起。

    只见长桌左右人人双拳紧握,眼眸泛红,似乎恨不得现在就要跟严东庆提到的这些人生死相搏,以命换命。

    “长戟刚才说的对,我现在确实已经成了那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将我除之而后快。”

    “会首我”

    周长戟羞惭,正要解释,却被严东庆直接抬手打断。

    “不过你们放心,这对于我们春秋会而言,并不是一场死局,而是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

    严东庆沉声道:“我们在儒序内部隐姓埋名蛰伏多年,与朱明皇室假意逢迎虚以委蛇,与新东林党委曲求全忍辱负重,为的就是有一日能够脱离桎梏,打破套在我们春秋会身上的重重枷锁!”

    “现在这个机会已经来了,只要我们戮力同心渡过眼前的难关,春秋会就不再是朱家用来反抗制衡新东林党的工具。春秋共志,共赴时艰,就在今日!”

    众人拱手,异口同声:“春秋共志,共赴时艰。请会首示下!”

    “现在我们面临的最大危机,一是来自皇室,二是来自李钧。”

    严东庆目光扫过左右的赵恪等人,缓缓道:“你们三人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通过黄粱求见嘉启皇帝,撇干净自己身上的责任,表明你们不会与我严东庆沆瀣一气,依旧愿意效忠于他,设法先保住会中兄弟们的安全。”

    韦升面露迟疑,问道:“会首,事到如今,他恐怕不会这么轻易相信我们吧?”

    “蠢货,会首已经说的这么明白,你还听不懂?你觉得小皇帝现在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赵恪冷笑道:“他就算知道我们是假意逢迎,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来。除非他愿意放弃整个春秋会。”

    “明知是假,他为什么不能放弃?”

    韦升脱口而出,旁边的周长戟想要伸手阻拦,都还是慢了半步。

    “所以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后天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企及。站位高度,就是其中之一。”

    赵恪傲然一笑,不屑道:“你觉得张峰岳为何会主动离开北直隶?难道你觉得真是明面上说的巡视帝国,或者是传闻之中的,为了在新岁之时,跟张嗣源那个纨绔子团聚?滑天下之大稽!”

    “我告诉你,这分明就是他专门留给嘉启皇帝腾挪的舞台,也是对嘉启皇帝的最后一次考校。小皇帝要是这样就丢了春秋会,只会让张峰岳觉得他无能,到时候可他就帝位难保了。”

    赵恪一双刀眉倒竖,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训斥道:“你们都别忘了,那个老怪物的眼里认的只有整个大明,而不是他嘉启皇帝!”

    “会首,就算小皇帝真的能咽下这口恶气,与我们之间必然也只是貌合神离。下一步他肯定会安插大量的新人进入春秋会,想方设法取代我们。或者是像吴疆那样,被他策反,成为内应。”

    周长戟强忍着不去看赵恪趾高气昂的得意模样,朝着严东庆说道:“既然我们表明了要效忠于他,这恐怕不好阻拦啊。”

    “他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在六韬和鸿鹄里面,还有哪些是我们的人。只要他一天弄不清楚这一点,就不会轻易动你们。”

    严东庆深深看了对方一眼,“至于他想软刀子割肉,慢慢架空你们,那就需要不短的时间,一时半会不足为虑。”

    周长戟心头一颤,莫名生出阵阵寒意,连忙转移话题:“那天阙李钧?”

    “他由我来亲自处理。”

    严东庆淡淡道:“一介武夫,自持武力横行无忌。要对付这种人,自然要用更强大的暴力来将他降伏。”

    “您要亲自对付李钧?这怎么能行?!”

    韦升愕然惊呼:“会首,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啊。只要我们能够稳住小皇帝,李钧自然有皇室来对付,何须您亲自出手?”

    “我如果不出面对上李钧,那小皇帝就不会安心跟着我们的计划走。朱家虽然衰颓,但千万不要轻视他们。历数百年内在帝国里发生的所有大事,可从来都没有缺少过朱家人的身影。”

    “行了,不用担心我的安危,这件事我自有计较,都不用多说了。”

    严东庆不愿在这件事上多做解释,对着赵恪点了点头,然后才将目光看向韦升和周长戟。

    “在局势明朗之前,春秋会就交于你们三人负责。千万谨记,小不忍则乱大谋。”

    “是,会首。”三人齐声应道。

    “诸位,春秋共志,共赴时艰。”

    严东庆拔身而起,朝着众人拱手抱拳。

    “与君共勉!”

    “与君共勉!”

    整齐划一的激昂声中,严东庆的身影在梦境之中淡去。

    赵恪冷冷看了周长戟两人一眼,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带着他这一侧的成员离开。

    “王八蛋,老爷我迟早要把他”

    周长戟抬手按住韦升的肩头,打断了他口中未尽的骂声。

    “这段时间都低调一点,虽然有朱家庇护,但难保他们会做出弃车保帅的事情,把我们当中推出去一部分人给李钧泄愤。”

    他看向身旁众人,“我清楚你们心里在想什么,等过了这关,我们还要跟很多人交手,有的是机会。等我们都成了儒国之主,自然不会再有人敢低看我们,都明白了吗?”

    “是!”

    轰然应答的人声还回响在这间宛如宫殿般的房间内,长桌四周站立的身影却已经消散一空。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窗外的夕阳彻底被晚星彻底取代。

    一道踹门般的暴烈声音突然响起。

    砰!

    破门而入的邹四九看着空空如也的殿堂,顿时皱紧了眉头。

    “他妈的,一个个跑的还挺快!”

    来晚一步的邹四九低声骂了一句。

    只见他大步走到窗边,看向矗立在远山之巅的严东庆的雕像。

    “抓不到人,那邹爷我就先拆了你这个龟儿子的老巢!”

    话音刚落,这方天地突然响起阵阵雷鸣巨响。

    炸开的雷霆宛如枯树枝桠,在高挂的天幕轰得碎裂,镜面般的裂纹中泻下倾盆暴雨,犹如天河倒灌,似要将整个世界淹没!

    昂!

    行将崩塌的梦境中回荡着如同巨兽哀鸣嘶吼般的诡异声响。

    洪水汹涌,山河摇晃。

    严东庆的雕像被一道落雷正正击中,炸碎成一片碎石,四散抛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