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吃饭了”

    陋室中,文君臣从食盒里拿出几碟小菜,整齐地摆放在桌面上。

    听见身后无人应答,文君臣转过身去,发现自己的老师正靠在床边双目紧闭,不知是在思考问题还是在闭目养神。

    文君臣走到先生面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小声道:“老师,该吃饭了,趁热。”

    先生如同从睡梦中惊醒一般,眼神迷离地看着文君臣,仿佛不知他到自己身边的用意。

    见老师眼眶微红、胡须略带凌乱地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文君臣明白,老师方才又在打盹。于是,他耐心地又说一遍:“老师,该吃饭了。”

    先生此时才明白爱徒的意思,缓缓起身走到桌边。

    文君臣跟随着先生坐了下来,而后便向屋外叫唤了一声——

    “七郎,你也先坐下来吃饭吧。”

    不一会儿,七郎愣头愣脑的身影出现在陋室门口。他将扫把靠在一边,拍了拍手上与身上的灰,便挨着文君臣坐了下来。

    区区四碟菜,谈不上丰盛,但还算精致。

    先生一只手提着袖子,另一只手拿起筷子依次品尝着这四道菜。当他将最后一道菜夹起送入口中后,表情出现了一丝变化,待他将口中菜吞咽下肚后,不解地看向文君臣。

    面对老师疑惑的目光,文君臣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他有些无奈地说道:“咳......这道菜是老三做的……”

    先生突然精神不少,他又伸向那碟菜轻轻夹起些许,再次将其送入口中细细咀嚼,而后便放下筷子,忽然大声地笑了起来。

    先生笑得极其开心,像个孩子见到了什么新奇而又好玩有趣的东西。他的笑声极具穿透力,从小小的草屋中穿透出去,在空旷的山林间扩散开来。

    七郎依旧埋头苦吃,文君臣看着老师笑得如此开心,也跟着莫名地笑了起来。

    待先生将笑声收住之后,文君臣摇着头说道:“这个老三,在任何方面都天赋满满,好像什么都难不倒他,唯独这厨艺烂到极点,可偏偏又喜欢下厨。”

    “呵呵,也好……也好……让他认识认识自己,也好……”

    先生接连说了几个‘也好’,便不再纠结于姬阳与的厨艺。随后,他又开口问道:“君臣,现今几月了啊。”

    “已入六月了。”

    “六月了啊,那估摸着快到了……”

    “您是指......”

    文君臣指了指南面。

    先生点了点头,他望向南面说道:“君臣呐,铁匠来了到时候为师就不去见他了,你代我见见他。”

    “不见?”

    “人老了,见了故人容易回忆,回忆了就容易伤感。”

    “好,此事交由我去办。”

    提及铁匠,先生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故乡,他对文君臣说道:“君臣呐,等为师走之后,你务必将为师葬回故乡。”

    七郎停下了手中的碗筷,盯着先生。文君臣也是心中一惊,同样停了下来,抬头看着老师。

    面对两位弟子的反应,先生淡然一笑,道:“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人已经活了这么久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坦然面对的?

    ……

    四匹高大的骏马拉着一个黑乎乎的大箱子行驶在长安城外,所过之处路人无不驻足回首。

    黑箱长十尺有余,宽近八尺,体积可谓巨大无比,从车轮所辗轧过的痕迹来看,黑箱极重。

    这黑箱死气沉沉,给人的感觉像是一口加宽了的棺材。

    马车拉着‘黑棺’在路上缓慢地行驶着。驾车人目光黯淡无比,气质与身后这口黑棺极其相符,丝毫不在乎路人好奇的目光与指指点点。只要马车不停止前行的脚步,他便一直呆呆地看着前方,只有马儿停止前行时,他才会扬起手挥鞭,催动马儿继续前行。

    马车向着千牛山驶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

    山路漫漫,从长安城到这座别院,马车行驶了整整两天两夜。

    马车缓缓地停在了院子门口。

    此时不过卯时,天色渐亮,旭日刚刚升起,山林间已有了些许生气。

    院落的门依旧紧闭着,只是从里面断断续续传来几声扫帚在地面上摩擦的声音。

    驾车人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将马车固定在原位,而后将四匹已经疲劳无比的马儿从束缚中解脱出。

    随后,他门也不敲地转身便欲向山下走去,留下‘黑棺’静静地躺在别院门口。

    就在老人准备离开之际,一道声音从院中传来——

    “芈老不远万里从楚国而来,不进屋坐坐就离开?若让天下人知道了,岂不说我寒门礼数不周、待客无道?”

    文君臣将大门打开,并喊住那位头戴斗笠的老人。

    老人并未转身,也未将下山的脚步停下,甚至连文君臣的话都不想回答。

    见老人并无停留之意,文君臣也不强迫,他对着老人离去的背影,高声喊道——

    “那晚辈便在此处替家师谢过芈老!”

    看着老人的离去,文君臣高声地向那孤独的身影道了一声谢,而后便转身向院中走去。

    ......

    老人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

    千牛山壮美的晨景、巍峨高耸的山川,乃至主峰之上浓郁的天地之息都无法将他打动,甚至都不能引起他一丝注意。他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一般,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兴趣。

    ‘叮——当——’

    忽然一声悠扬的琴声洞穿山林,引得百鸟瞬间齐鸣,整个山间就在这一刹那仿佛‘活’了过来。鸟儿灵动地叫唤着,微风渐起,好像周围的一切都有了‘灵魂’一样。

    老人终于停下了步伐,他顺着琴声望去,只见树林中,一位白衣身影坐在那里,左手轻抚于琴弦之上。

    见老人望向自己,白衣从琴凳上站了起来,而后又跪了下去,向着老人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老人没有在意白衣的虔诚之举,只是静静地望着琴架上的那具古琴,那具古琴同样静静地回望着老人,二者像是多年未见的挚友一样感慨无言。

    哪怕面对山崩地裂恐怕都不会让他心慌……

    哪怕面对人间最美的美色也不会让他心动……

    哪怕面对至高无上的权力都无法让他心摇…….

    即便他的心早已如一潭死水般平静…….可此时老人心境竟有了一丝波动。仿佛由于刚才的那声琴音,他的手也拥有了灵魂,灵魂指引着他向那具琴走去,拇指与食指轻轻摩挲——粗糙的老手、厚厚的老茧,常年打铁为生的他已多年未触碰这等秀气的东西。

    他依然站在原地,似乎在纠结着什么。

    白衣似乎看出了老人的心思,他站起身子向树林深处走去,像是要为二者留出一点空间——只属于老人与这具古琴的私密空间。

    老人胸腔颤抖着轻叹一口气,终究还是迈开了步子,颤颤巍巍地走向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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