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不再有疑虑,知唐便回到评审座前,她将这幅字放于桌面上,而后伸手请道:“还请三位再评一评此作。”

    王夫子与严夫子不约而同地转头看了看张博士,见张博士正事不关己地打着呵欠后,二人扭头相视一看。随后只见严夫子努了努嘴示意王夫子随便看看就好,王夫子也想着快点走完程序,便点点头准备将这幅字拿起。

    张博士倒也不是装出来的,他今天精神确实有些不好,因为昨夜拿出昔日珍藏的文君臣的真迹欣赏,一不小心就欣赏到半夜,是以今日呵欠连天。

    此时,张博士刚连着打完两个呵欠,眼睛满是泪水,以至看什么都朦朦胧胧。可当他不经意地转头扫了一眼桌上的那幅字后,先是莫名一停顿,而后整个人陷入呆滞。紧接着,张博士难以置信般地揉了揉双眼,伸出手一把推开王夫子的胳膊将桌面上的那幅字抢了过来。

    王夫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他惊愕地看向张博士,只见一直不以为然的小老头此时满脸写着不可思议,像是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般。

    “这、这字……”

    纸上的两行字仿佛有魔力一般牢牢地吸引住了张正儒的注意力,他激动地看着这些字,双手竟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最后竟不自觉地念起来——

    “‘玉足琼琼如凝脂,媚眼丝丝比波粼;水腰漫舞轻如蜓,待年芬香沁人心’…这字…这字怎滴会…怎滴会如此…如此…”

    见张博士如同着了魔一般不停地念着‘怎滴会如此’,王夫子与严夫子面面相觑。

    “张博士…您这是…”严夫子试探道,可还未等他将话说完,便听张博士激动地说道——

    “行云流水、刚柔兼备!这字就像诗中所写起舞的少女般婉约灵动,该柔的地方柔,该刚的地方刚,睁眼便看见一活生生的少女,闭眼便能嗅到沁人的芬芳,好字!好字啊——”

    张正儒反复地欣赏着这幅作品,他看着看着不自觉地鼻头一酸,而后泪水竟湿润了眼眶,不为其他,就因为这字太过熟悉、太过亲切,在这短短二十八个字中,他竟然看到了文君臣的影子!

    ——

    这不废话么!英平师从文君臣,书法、文章皆受文君臣影响颇深,张正儒又是文君臣的头号崇拜者,天天捧着偶像的真迹鉴赏,就差与之同吃同睡了,他能从英平的字中捕捉到文君臣的影子那再正常不过!

    ——

    看着张博士热泪盈眶的模样,知唐也有些不解,她走到张正儒身后重新看了看上面写的那首小诗——的确,字是好字,但她不精于书法,品不出张正儒说的那些玄乎的东西。

    随后,她又念了念这首诗,忽然,一股荒唐的感觉涌上心头——莫不是……这首也是写给某位佳人的求偶诗?莫不是……

    知唐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倒不是因为她自恋,而是竹帘里面那个公子姓‘郑’的缘故。三年前那位郑公子替自己得罪崔家大小姐后倒是来过坊中一次,可自那之后便再也没有见面。相比于那些见了她就色心大起的男人,那位郑公子倒不算那么讨厌,否则她又怎会一直将那根簪子带在头上?可虽说那位郑公子给自己留下了挺深的印象,但她终究是漂浮于红尘中的女子,如此多的人闯入她的生命,又如此多的人与她擦肩而过,她怎会对一个仅有两面之缘的男子念念不忘?

    想到这里,知唐自嘲地摇了摇头,仿佛在劝说自己不要自作多情一般。

    王夫子见张博士对这幅字如此赞赏,便开口问道:“诶…张博士,那这比试结果……”

    “自然是这幅字夺魁!”张博士忽然站起将这幅字举起展示于众人,他似乎还觉得这么说不足以表达对它的欣赏,大声补充道:“就是将其他所有的作品加起来,都不如这一幅——”

    苏公子心中大为不甘,他想开口反驳一番,可还未等他开口,便听到张博士斩钉截铁地继续说道——

    “哪怕连它上面的一个字都不行!”

    众人发出一阵惊呼,这竹帘里的郑公子到底是何人?竟然能让眼高于顶的张博士如此青睐有加?

    “二位夫子还有何意见?”

    评审官有三位,他自然要问一问另外两位的意思。

    “这…”

    王夫子与严夫子也有些不知所措,他们自然希望苏公子夺魁,这样回去与院长报喜时也更好听,可这位老儒生是什么人?是当年太学院出了名的博士,不但恃才傲物,而且性格特别倔!一旦自己认定的东西十头牛都拉不回。当年唐帝在世的时候写了篇论文,这位老先生看了后揪着里面的一个典故不放,非说唐帝错用了,这事儿还闹得不小,因为张博士在宫门前守了足足三天,只为了让唐帝承认自己的错误,唐帝拗不过,最终还是认可了张正儒的说法。

    面对这样一位大神,他俩能怎么办?更何况在书法鉴赏方面,人也是专家啊!

    无奈,二人只得点点头以示赞同。

    “那书法比试的夺魁者,就是郑公子——”

    尽管众人皆露不服之色,但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知唐走到那郑公子席位面前,贺道:“恭喜郑公子——”

    竹帘里面仍旧没有任何回应。

    此时在众人看来,这位郑公子着实是过于孤傲,甚至连话都不屑于讲一句,当真金口紧守。

    苏公子站在评审席前远远地望向被竹帘遮挡的席位,他目光阴沉,死死地盯着竹帘,企图弄清楚里面到底是何方神圣。若是在平时,恐怕他早已命手下将竹帘扯开,可此时碍于知唐在场不好失了风度。

    片刻之后,苏公子忽然重新换上先前那副潇洒淡定的模样。只见他大步走到席位前,大方地伸手一揖,毫不在意地说道:“郑公子一手好字,苏某佩服——”

    众人见苏公子毫无妒忌之心反倒主动上前恭贺,一时间对此等开阔地胸襟纷纷赞赏。

    “苏公子高风亮节,我等佩服——”

    “好胸襟!”

    “有气量!”

    苏公子微笑着,他心想自己这般谦逊上前主动示好,想来里面的人在怎样高傲也不会如此不识好歹吧?

    但!事情却大大出乎了苏公子的意料——里面的人像是没有听到外面的声音一般,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苏公子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一股怒意渐渐涌上心头,若非知唐与几位夫子在此,恐怕他真会让人将里面的人揪出来好好教育一顿,他堂堂苏家公子、自己的父亲与兰秋坊大东家称兄道弟,去到哪儿不是被人捧?此人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他不闻不问,这份羞辱,他如何受得了?

    苏公子尴尬地杵在原地,脸颊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动两下,他不着声色地轻哼一声,心中只想着待会定要找个机会修理修理此人!他双手一甩,正要转身离开时,忽然一道声音从竹帘里面传出——

    “苏公子,承让了——”

    听到此人的声音,众位才子发出一阵不可思议的惊呼,就连坐在远处的张博士也微微一怔。

    苏公子自然也不例外,他同样被这声音给震惊,他不可置信般地回过头,面带疑惑、吃惊的表情,他看着竹帘企图看穿这后面藏着的到底是谁——

    这郑公子竟然不是‘公子’,而是一位小姐!

    知唐同样有些吃惊,但吃惊过后,一股失落感随之而来——里面既是女子,那…那此人定然不是那日偷偷抚琴的哑巴了,如此一来,想要找到哑巴的希望又渺小了几分。

    正当知唐还对那位‘哑巴’念念不忘的时候,忽然这位郑小姐又开口道——

    “小女子自觉样貌丑陋故不愿以丑示人,还望知唐姐姐、苏公子以及在座的诸位见谅——”

    见这位郑小姐解释,苏公子自然也好与一女子计较,只是心中愈发觉得不舒服,没想到自己竟输给了一女子,这叫他怎服气?但他虽是如此想,可面上却仍表现出极有风度,道:“郑小姐才学过人,苏某不及。”

    “苏公子客气了。”

    声音不冷不热、不咸不淡,但却透着满满的自信。

    “小女娃,敢问你师从哪位大家啊?”

    知唐与苏公子一惊,发现此时张博士竟然离开评审席来到郑小姐席位面前。

    “回张博士的话,小女子并未师从任何人。”

    “那…你这一手字是…”

    “家父早年偶得一位书法大家的字帖,珍藏于家中,小女子时常喜欢照着那幅帖子练字。”

    “敢问那位书法大家是……”

    只听郑小姐顿了一顿,而后不卑不亢地说道——

    “先生爱徒文君臣是也——”

    “果然!果然是他!我就知道我不会看错!”

    张博士此时也不顾自己老夫子的形象,站在竹帘前竟仰天流泪起来。这还不算什么,张博士接下来的动作更是令在场所有的人大吃一惊,只见他竟对着竹帘深深一鞠躬,真诚地说道——

    “姑娘天赋异禀实乃书法大家之材,老夫研习文先生书法多年,却不及姑娘领悟得其精髓,老夫惭愧——”

    “张博士大礼小女子怎当得起?还请张博士快快起身。”竹帘内的声音变得焦急起来,面对张博士的大理,郑小姐似乎感到很过意不去。

    “文先生啊——你的书法,也算后继有人咯!”

    张正儒直起身子抬起头对着天空说道,脸上尽是欣慰之色。只见他慢慢悠悠地转身离开,但当他走到评审席时却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地向亭外走去…忽然,他抬起脑袋仰天大笑起来,像是知道了什么很开心的事一般,丢下莫名其妙的众人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