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太极宫中再次大摆宴席,不过与先前几次相比,此次宴席之上倒真的是欢声笑语不断,全然没有之前那种若有若无的压抑与紧张气氛。今日这宴席是替姬驷践行的,如今孟庸重新控制了洛都,洛都的危机也算暂时化解,姬驷也要踏上回家的路程,这些理由凑在一起英平没有不举行饯行宴的道理。

    姬驷红光满面,笑着应对大唐百官的庆祝贺。而英平则远远地看着姬驷,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但他很快地将笑容掩藏以免被他人看出端倪。

    此时此刻英平还是有些得意的,因为现在看来自己的决定还挺明智,姬驷此人绝非等闲之辈,虽然未来的事情无法预测,但能让姬驷欠自己一个这么大的人情总归不是坏事。

    看着宴席上众人推杯换盏,英平渐渐感到无聊起来,他偷偷地打了个哈欠,眼泪抑制不住地湿润了眼眶。英平抬手搓揉了下双眼,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发现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案前,眯着眼仔细一看,原来是常之山正高举酒盏立于面前。

    英平立马直起身子换上一副和蔼的笑容,笑着说道:“常将军,许久不见。”

    常之山这些年几乎淡出朝野,除了一些重大的庆典、场合他会出现外,其余时间就真的与退隐无异。如今,英平对于常之山的感情是有些复杂的,从先前的厌恶至极到千钧一发时出奇兵替自己解围的感激,英平与常之山的关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尤其是现在常之山彻底远离自己,二人无论在何时、何处都鲜有交集,时光将自己先前对他的那些厌恶与不喜彻底冲刷,是以此时再次面对常之山,英平反而有种久别重逢的欣喜。

    “老臣近年旧伤复发导致腿脚不便,故不便常来宫中给拜见圣上,还望圣上体谅。”

    常之山说话永远是如此深沉、稳重。

    “常将军乃先帝股肱,又是我大唐栋梁,应该是朕前去将军府上探望才对。”英平笑呵呵地说道。

    面对英平的褒奖,常之山不过淡淡一笑,他举盏说道:“老臣此宴机会,特来谢过圣上——”

    “谢?谢什么?”英平感到一阵奇怪。

    “先前圣上仗义出手将老臣外孙女救下,此事老臣一直铭记于心。”

    “唔…哦!你说的是那个叫糖儿的小姑娘吧?哈哈——”

    “正是!”

    “那小姑娘也是与朕有缘,朕颇为喜爱,将来有空不妨将她带入宫中陪朕玩耍。”

    “圣上恩宠,老臣感激涕零——”

    看着常之山面无表情地深深一鞠躬,英平眼珠又是一转,他将身子稍稍凑上前去,用着有些低沉的声音问道:“常小天将军…如今现在何处领兵?”

    常之山微微一怔,说道:“回圣上,犬子如今尚在神策营领兵。”

    “哦…还在神策营啊…”英平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而后又作出一副‘不解’的表情,道:“朕听闻常小天将军在关内的时候统兵治军颇有一套,连关外的蛮子听了他的名字都怕得很,为何如今留在神策营区区统领百兵?以常小天将军的能耐就算镇守关内也是搓搓有余的,如此一来岂不大材小用?”

    听英平如此评价自己的儿子,常之山的表情仍然没有太大波动,他淡淡地回答道:“犬子生性刚烈难以管教,现留守京畿重地替天子把守门户也算是对他的一种磨练,况且如今军中之事皆由公孙将军把持,他这么安排自有他的打算,老臣……”

    常之山说到这里便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高高举起酒盏而后一饮而尽。见常之山欲言又止的模样,英平也不好再问下去,只得哈哈一笑将此事揭过,随后同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饮完此杯后,英平见常之山仍站在原处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开口问道:“额…常将军还有什么事么?”

    常之山放下酒盏,郑重其事地问道:“圣上,老臣有一事不明欲斗胆相问——”

    “常将军但说无妨。”英平很随意地从桌上拿起一颗提子往嘴里塞。

    “敢问圣上,此次周陈兵变夺权之事……姬驷太子可曾事先找过圣上?”

    “咳——咳——咳——”

    听到这句英平一惊,差点将口中的提子吸入气管,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连忙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几口,待气息稍稍平缓之后,他摆了摆手,斩钉截铁地说道:“没有!不可能!绝无此事!常将军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

    见英平反应如此剧烈,稳重如常之山这般也不由微微蹙眉,但他很快又恢复常态,恭敬地说道:“是老臣多虑了,望圣上恕罪。”

    “呵呵…老成持重,多虑不是坏事儿…”英平虽然心虚得很,但他心中还是感到十分奇怪,常之山是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来这么一出的,他如此提醒定是有什么缘由。想到这里,英平问道:“常将军难道有何发现?”

    常之山先是看了看英平,而后微微低下脑袋摇了摇头。

    “那……”

    “启奏圣上,老臣只是觉得,周陈此次兵变似有不妥。”

    “不妥?有何不妥?”

    “非周陈之变不妥,而是北魏的反应有些不妥。”

    “北魏?你是说女相?”

    常之山点了点头,道:“听闻此次兵变后,孟庸要求北魏也派人前去洛都一谈,若女相强硬拒绝尚能理解,可女相竟然同意,老臣觉得…此处大有不妥。”

    英平微微一愣,显然他有些不太理解常之山所说的话。

    见英平有些不信,常之山继续进言道:“女相此人对于威胁相来是丝毫不作容忍,她会消灭任何威胁到她利益的人,此番孟庸举兵将小皇子一派控制,女相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老臣以为,圣上当劝姬驷太子缓行、慎行!”

    英平思考片刻,孟庸以小皇子为要挟要求女相派人前去和谈一事他也有耳闻,但此事在他看来倒没什么不妥,毕竟如姬驷所说周陈坐拥汜水关,暂时没有兵临城下之危,此时常之山忽然从女相为切入点怀疑此事,英平真的觉得有些天方夜谭。

    英平笑了笑,说道:“常将军之言是否有些…太过谨慎了?”

    “圣上既然自有考量,那老臣便不再多言。”见英平仍然不愿相信自己的话,常之山也没有再做解释,他微微一躬便退了下去。

    见常之山退下,英平抬手还想说些什么,毕竟这是常之山的一片好意,他不愿给人泼冷水,但一想到自己与姬驷私下达成的那些约定他又有些心虚,是以只得默默看着常之山离开,待将来与姬驷见面时再与他商量商量。

    ……

    宴席后的当晚英平破天荒地没有让知唐前来侍寝,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几乎一整夜都没有闭眼,只是不停地思考着常之山席间的那些话。但经过一夜的苦思冥想,却也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或是从周陈的事态发现任何不妥,来劝阻姬驷的归国之行。最后,也只得在送别姬驷之际多几句嘴,让他回到洛都之后一切小心。

    姬驷在新唐文武百官的注视下,踏上了回往洛都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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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都最大的酒楼中,原本宾客不绝的楼子此时只有寥寥数人,由于近来国中局势的几度变化,洛都的百姓纷纷选择闭门在家,以免遭受无妄之灾。

    秦敬卿此刻正坐在酒楼中,桌上的糕点纹丝不动地躺在那儿一块都没有少,显然他根本没有享用这些精致糕点的心情。

    秦敬卿端起茶杯还未来得及将茶水送入口中,身后楼梯便传来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他连忙将茶杯放下转头望去,发现上来的仍然是勤勉的店小二,眼神中不禁流露出一丝失望,但随后他又轻舒一口气,仿佛又为此感到轻松。

    今日是他与孟庸约定会面的日子,自从上次与孟大将军见面分别后已过了十日之久,说实话这短短十日对于秦敬卿来说比十年还长久。洛都的局势瞬息万变,他身处异乡感到分外孤立、无助与紧张,这也导致了现在的他变得有些敏感,就连在街上遇到乞丐他都要怀疑一番,怀疑这是不是孟庸或者其他什么势力派来试探、监视他的。

    昨日他已经接到了姬驷传来的口信,说是姬驷已经回到周陈,而他需要做的就是再次确认,确认小皇子及冯丞相一党是否真的已经被控制,只有确认这些,他的任务才算完成、姬驷才会现身。事情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秦敬卿无论如何都会咬咬牙完成,虽然被夹在各方势力之间让他感觉十分难受,但为了能尽快从中抽身他还是积极游走其中。

    想到或许在不久的未来他就能安然回到长安,能见到自己的父亲,能搂一搂自己的妻女,秦敬卿的心神不禁飘忽起来。

    就在秦敬卿胡思乱想之际,楼梯下又传来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不过与先前几次相比,此次来者显然不止一人。秦敬卿回头望去,只见孟庸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他的身后跟着一队身着铠甲、腰间佩刀的士兵。见来者是孟庸,秦敬卿紧绷的心神稍稍放松,可还未等他开口,就听见孟庸问道——

    “太子殿下现在何处?”

    秦敬卿见孟庸神色之中带着些许焦急,便尴尬地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

    “什么!?”孟庸眉头一皱,显然对于这样的答复他很意外,也很不悦。

    经历了第一次见面时孟庸给自己的‘下马威’,秦敬卿对这位杀伐果断的将军还是有些惧怕。孟庸的不满,秦敬卿硬着头皮说道:“孟将军,太子只是派人传信于我,说他现已回到周陈,但至于身处何方,我确实不知…”

    “太子殿下要何时才肯召见臣下?”

    “随时都可,只需让我…让我…”

    孟庸冷冷地盯着秦敬卿,这种近乎于逼问的眼神让秦敬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秦敬卿将目光移开尽量不与孟庸对视,说道:“只需让我亲眼见一见小皇子与冯丞相…就一眼就好…一眼就好…”

    秦敬卿的声音越来越小,生怕孟庸在听到自己的要求后会勃然大怒。

    果然,在听完秦敬卿所提需求后,孟庸的脸色愈发难看。他紧握拳头、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抽动几下,似乎千言万语哽在喉口让他分外难受。

    “殿下…这是不信任臣下?”孟庸咬着牙吐出这几个字,任谁都能感受到这位大将军此时胸中的怒气。

    “不不不…”秦敬卿连忙挥手解释道:“非太子不信任将军,只是殿下这一路颠沛流离在逃往长安路中更是几遭刺杀,可谓险象环生,几乎命丧途中,现如今虽幸得将军忠心耿耿力挽狂澜,出兵消灭乱党掌控洛都,但奈何殿下已是惊弓之鸟,非要我亲眼确认冯丞相已经…已经被‘控制’,殿下才敢现身…”

    其实姬驷派人来只留给秦敬卿一句话,就是秦敬卿必须确认冯丞相已经被孟庸控制,否则姬驷绝不出现。姬驷的谨慎秦敬卿可以体会,姬驷远在长安,洛都城中的情况他只是通过书信才知晓,万一洛都的一切是孟庸与冯丞相联手唱的一出戏,那姬驷一旦出现必然万劫不复。虽然他信任孟庸,但身处复杂的局势之中防人之心不可无,哪怕他是自己的亲信!

    可理解归理解,这个任务交给秦敬卿,却让他脑袋都是大的。他不过是替英平跑腿的,即代表不了姬驷,也代表不了英平,要如何能让孟庸接受这一条件而又不让自己的安危受到威胁,他很是头疼。是以直到方才,他才编造出这么一个听上去还算‘何理’的理由,来解释姬驷为何要求自己这么做,以免孟庸一个不爽将自己也拘禁起来。

    孟庸死死地盯着秦敬卿,秦敬卿像只面对猛禽的鸡仔一样无处遁逃。忽然,孟庸站起身走向楼梯口,他闭上双眼长叹一口气,背对着秦敬卿说道:“带秦公子去营中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