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位学子端坐于太学院内,这三十个人分为三波,以姜长鸣为首的新唐学子共十三名,坐于屋内右前排,以王清、王远兄弟二人为首的北魏学子共十二名,坐于屋内左前排,中原其他列国学子,以田齐稷下学宫为首,三三两两分坐于后排。

    学院内一片安静,任谁都不愿出声,只是静静地等待夫子的到来,宣读复试相关事宜。相比于其他人的紧张,英平却表现得极为轻松,他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试图寻找可以聊天的对象,可一圈寻下来,却发现所有人的神情都十分严肃。英平没办法,只得拍了拍坐在身边的叶长衫小声说道:“长衫,你说这复试会考些什么?”

    叶长衫一脸茫然,这他哪知道?能参加复试已是意料之外,至于考什么那还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随即,他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这复试到底是比修为还是比文章?比策论还是比其他什么?哎,早知道来之前问问秦敬卿了,他一准了解。”

    叶长衫和英平坐在比较靠后的位置,后排相邻稷下学宫的两位学子听了这两人的对话,不禁一阵鄙夷,心道竟然还有对寒试如此不了解之人?这是如何通过初试的?

    英平自然感受不到来自后方的鄙视,自顾说道:“若是考校策论啥的,倒还好说,可若是考修为,难不成还得把咱们分为两队,捉对厮杀打斗不成?”

    终于,那名叫田贲的田齐学子再也听不下去了,说道:“先生慧眼独具、不拘一格,怎会想出这如此庸俗之策,寒门复试向来别出心裁,高深莫测,尔等莫要胡乱猜测。”

    田贲的声音不大不小,语气不快不慢,但却充满了对寒门的敬畏。在座诸生听到有人出声,便回过头来,听完田贲所说之后,皆点头表示赞同。

    坐在田贲旁边的那位才女陈萱萱附和道:“师兄所言甚是,先生高深莫测,我辈望尘莫及。”

    见终于有人开口,英平赶忙逮住机会,问道:“额……敢问两位,前次复试考的是什么呢?”

    陈萱萱回忆道:“上次寒试初试已考校‘乐’科,不料这复试依旧和‘乐’科有关,三十位学子于拂晓之际盘坐于千牛山下,面前摆着各式各样的乐器,任其挑选,面对着这高山流水、绿荫鸟鸣,即兴奏乐,此等考校之法,谁人能料到?”

    学院内越来越多的人被陈萱萱的话给吸引,纷纷投来目光。而后,北魏学子中有一位略带稚气的人从座位上走了过来,立于田贲与陈萱萱身前,鞠了一躬,说道——

    “在下安邑赵四维,上次寒试时年岁尚幼,未能前来参考,引以为憾,方才听闻二位所言,似乎二位上次寒试也来参考?”

    田贲见这名叫赵四维的学子如此虚心求问,便点了点头。

    “那恕在下冒昧,敢问上次寒试复试......两位可曾参加?”

    田贲与陈萱萱听后,相视一看,只见田贲对着陈萱萱点了点头,陈萱萱便站起身,向着赵四维一揖,说道:“小女子不才,上届寒试,小女子有幸参加复试,只是技不如人,未能被先生相中。”

    “陈姑娘才名远扬,当属稷下学宫第一才女,莫要谦虚。”赵四维面相略有些呆板,眼神由于天生的缘故总是带着些涣散,所以不论他说什么听起来都十分的虔诚。只听赵四维继续说道:“只是陈姑娘能否将上次复试的情景说与我等听听?”

    回忆起前次复试的场景,陈萱萱似乎颇为感慨,道:“那次复试当真令我终身难忘,世间竟有如此擅长奏乐之人,真叫人叹为观止!”

    太学院内诸生大部分未曾参加上届寒试,即使参加了上届寒试也未必参加复试,此时除了姜长鸣外,所有人皆转身竖耳,听陈姑娘述说上次复试之景。

    “寒门将复试的学子召集与千牛山前,就在先生的陋室旁边,那时候将将黎明,天色还未曾亮,先生也未将考校的标准与形式告知于我们,只是将一众乐器摆在众人面前,琴瑟琵琶、钟鼓笙箫,凡是中原有的,你都能找到,就连那草原的胡琴与北蛮的乐器都陈列其中......”

    陈萱萱稍作停顿,随后继续说道——

    “我等三十人不知其意。众人等了估摸着半个时辰,陋室之门依旧紧闭。直到旭日的第一缕阳光透过山林,终于有位学子忍不住了,上前挑出一琵琶,向着陋室深深一鞠,说道‘先生在上,晚辈大梁何乐,为先生与诸位同年演奏一曲《楚江临夜月》’。说罢,他便抚琴奏乐。那何乐一首《楚江临夜月》抑扬顿挫、音律有节,闻着宛若置身楚江三峡,夕阳西下,渔舟唱晚,青山临月,巫峡诸户之烟火、三峡孤夜之箫寂,音乐入耳,一切景象现于脑中。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一曲抚罢,诸生皆呆立在那儿,回味于《楚江临夜月》之中。此时,陋室之中传来三声掌声,众人方才回过神,那何乐听闻掌声后,便回到人群中。随后,诸生皆上前挑选自己擅长的乐器,逐一演奏,但陋室中的掌声,却未再次响起。”

    “那如此说来,这何乐,便是被先生相中咯?”

    “唉,任何人听完这《楚江临夜月》,都会认为何乐必然被先生相中。可不想还有一人,他再次刷新了众人对‘乐’的认知,怕是连何乐本人,都要叹一句‘山外有山’啊!”陈萱萱似乎还沉浸在那个令她终身难忘的清晨中。

    “敢问何人?”

    “南楚,余音!”

    “何曲?”

    “古筝一曲《高山有鸣》。”

    “余音?中原乐之大家或在后韩、或在北魏,从未听闻南楚有何音乐大家,这余音的名字更是闻所未闻。”

    “不错,当这自称余音的男子自报家门之时,众人依旧沉浸在《楚江临夜月》的音律之中,并未对余音的话语上心,想来不过与众人一样。”

    “这余音的琴艺,难道还有何等魔力?”

    “怕真是弦中有魔力啊!”陈萱萱语气中充满了敬佩,仿佛那首‘神曲’依然回荡在耳边那般。只听她继续说道——

    “余音以手抚琴,这第一声琴音出来便让所有人皆是一震,谁人能想到世间竟有如此沁润心弦、悠扬清雅的声音?此琴音高可比泰山、柔可比流水、清凉如微风、温暖如冬日……最初,仿佛清晨山林一般,云雾缭绕、山涧溪水之感,众人闻之如着魔一般,立马就被这琴声吸引,皆不敢相信人世间竟有如此优美的音律,还未等众人从惊叹中回味过来,忽然琴声急转犹如急湍飞瀑,从那巍巍高山上飞流直下,又如那天落惊雷,将静谧的一切周遭事物瞬间惊醒。霎时间,风云四起、雨落万千,林中绿树肆意摇摆、溪中水流奔跑跳动,都在为这妙至毫巅的琴声所痴狂,众人闻之,皆闭眼晃脑,纵情琴乐之中。当众人还沉醉其中,意犹未尽之时,琴音忽然峰回路转,仿若雨后天晴,艳阳高照,更奇妙的是此时山涧鸟鸣之声渐起,先是有一,而后有二,再后有三,最后百鸟齐鸣。随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千牛山上的鸟儿有灵性一般,皆跟随着这响彻山林的琴声,一齐鸣叫起来,叹为观止、赞叹不已,而后,这余音也如癫狂,抚琴手速愈发迅捷,最后肉眼竟无法看清其玉指,唯见弦上残影。此时百鸟从树上飞起,盘旋于余音头顶,口中不停鸣叫,与这琴声相互相应,可谓‘千山鸟飞绝,与琴共鸣乐’。一曲抚罢,百鸟迟迟不愿离去,仿佛在朝拜百鸟之主一般,‘余音绕林,绵长不绝’。在场诸生皆闭目回味,面露愉悦之色,如久旱之人豪饮甘泉、如好酒之徒畅饮醇酒、如天宫仙子细饮仙露,如痴如醉,久久不愿醒来。何乐也为此奇景感叹不已,在听完此曲后,深深地向余音先生拜了一拜,便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之前我等犹如井底之蛙,不知‘乐’为何物,听闻此曲后,方知人世间竟有如此天籁之音,何谓‘乐’?此声当为‘乐’。能闻如此奇观,能闻如此妙曲,此生无憾矣!”

    太学院内众人都听呆了,良久无人出声,何谓‘高山有鸣’?山间万物皆可鸣。世间竟有如此玄妙美丽的琴声?有生之年如若能亲耳听闻一次,真可谓此生无憾。

    “那......那接下来呢?”

    “而后,陋室之门打开了。”

    光是听陈萱萱描述,众人便感到惊叹不已,此刻他们有个想法,就算不能被先生收为弟子,若是能亲耳一闻余音琴技,怕也是不枉此行。

    院内再次陷入安静,众人纷纷惊叹于寒门中那几名师兄、师姐到底是有多么天才,同时也对进入寒门更加渴望。

    “哼——”

    就在众人默默不语之际,忽然一个突兀的嗤鼻声将大家的思绪打断。众人寻声望去,只见北魏为首那名叫韩春荣的学子一脸不屑,此人在北魏学子中素有威望,而看他此刻的表情似乎内心有着极大的不满。不等他人发问,韩春荣便自言自语地说道——

    “门主虽慧眼独具,只怕是有些看不起我大魏的学子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竟然有人言语之中对先生如此不敬,未免也太大胆了些。

    听闻有人对先生出言不逊,有些新唐学子顿时有些沉不住气,呵斥道——

    “你说什么!?”

    院内的气氛有些剑拔弩张,面对众人的呵斥,韩春荣依然一脸不屑,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哼,若门主不存私心,怎会数次开门,却无我大魏学子?”

    “那是你们魏国学子技不如人,入不得先生法眼,怎能怪他人?”

    “普通人倒罢了,那我们韩大将军之子韩巳韩公子也技不如人么?”

    众人本欲驳斥,但听到‘韩巳’两个字后,便将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就连一直毫无反应的姜长鸣在听到这个名字后,也忽然张开双眼。

    稷下学宫两位学子对视一眼,而后陈萱萱站起身,脆脆地说道:“先生纳徒自有他的道理,何须尔等此这口出狂言,说三道四?”

    韩春荣冷冷地看了眼田贲与陈萱萱,而后阴阳怪气地说道:“呵,韩公子才高八斗、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一身修为更是早早买入天玑,‘六艺’之中,除了‘医’术,余者无一不精。可为何先生偏偏考校医术?怕不是知晓我大魏韩公子威名,故意不想收其为徒吧?”

    “你......”

    原来,作为北魏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上将军韩单独子,韩巳是第三次寒试中呼声最高一人,可偏偏在复试时,寒门选择了医术作为考校内容。如此一来,便让稷下学宫的子春师姐入了寒门,这让稷下学宫所有学子皆扬眉吐气,但也让无数北魏学子替韩巳感到愤愤不平。

    见田贲与陈萱萱二人无言以对,韩春荣更加盛气凌人,他继续说道:“子春姑娘好歹还算是中原有名的才女,可那成达樑呢?不过是一木匠家的子弟,跟着一个穷秀才识了几个字罢了,连文章都做不出,为何那次寒试考校什么‘工’术,试问天下学子又有几人会去专研这等歪门邪道?若非考校‘工’术,那年无论如何也得是我韩春荣入门,怎轮得到那姓成的?”

    面对韩春荣如此不留情面的宣泄,在场所有人皆哑口无言。

    一想到成达樑,韩春荣一脸不屑,甚至隐隐带着些许鄙夷。他才学远近闻名,一身修为虽不及韩巳这般高深,但也远高于常人,如此自负的他竟输于那满口乡音的乡巴佬,怎叫他不耿耿于怀?

    想到这里,韩春荣怪腔怪调地说道:“我看此次复试,咱大魏学子也别去参试了,先生莫不是对大魏心存芥蒂,故意而为之。”

    一时间,北魏学子窃窃私语,似乎都在小声表达对寒门的不满,而其余人等只能睁大双眼瞪着韩春荣,嘴上却像哑巴那样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语。

    就在屋内气氛有些剑拔弩张的氛围中,一个温润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

    “寒门是有魏国弟子的。”

    “什么!?”

    此人的语气虽然很平和,但却像一个响亮的耳光一样抽在韩春荣的脸上,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尤其是韩春荣。

    韩春荣感到一阵恼怒,随后他理直气壮地问道:“寒门何来大魏弟子?大魏有名之辈我皆有耳闻,五次寒试莫说录取的谁,就连哪些人参加了复试我都一个一个能数给你们,寒门有北魏学子?哼!此事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韩春荣笃定自己不可能‘冤枉’寒门,是以声调又抬高几分,他誓要好好辩驳辩驳这不识趣的‘杠精’。

    可令韩春荣没想到的是,那人似乎压根就不愿和他多做解释,而是用着肯定、平缓甚至些许不耐烦的语气说道——

    “我说有那便是有。你又是何人,我姜长鸣需自降身段诓骗与你?”

    韩春荣语塞了,他方才急于反驳,竟是没发现这人是坐在另一头一直没转身的姜长鸣姜公子!姜公子何许人也?你韩春荣的那点儿威望不过是限于北魏国内,而姜公子名震中原,又何须与你一般见识?

    韩春荣久闻姜长鸣之名,见他忽然说出这句,一时间气势就弱了下去。于是,他试探一般地问道:“那......那此人是谁?”,

    姜长鸣依旧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淡淡地道:“你若有本事,考入寒门后自己问问便知,又何须再次大呼小叫?”

    此言一出,韩春荣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他自视才学高人一等,从小便有聪慧之名,而如今被人如此羞辱,这感觉怕是比输给成达樑还要难堪,此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嗯哼——!”

    一声咳嗽声将屋内的气氛打破,只见张夫子踱步走了进来。

    诸生见太学院博士前来,便立马收拾好情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等待张夫子发话。至于韩春荣,他灰溜溜地低下脑袋,此刻他暗暗庆幸张夫子的出现,否则还真不知该如何下台。

    张夫子又清了清嗓子,随后他高声说道——

    “诸生久等了,方才寒门已将复试的相关事宜告知老夫,在此老夫便传达一下。”

    诸生异口同声地说道:“有劳夫子!”

    “复试明日便开始,待会儿诸生便前往千牛山下的四合院暂且住下,马车由太学院安排。”

    重人微微一怔,而后神色皆显得有些凝重、紧张,仿佛训练有素的战士终于等来了上战场立战功的那一刻。

    “张夫子!敢问复试考校内容为何?”一名胆大的学子问道。

    “额......此事太学院也不得而知,想必到时候诸位自然会知晓。”

    见张夫子如此说道,众人也不好过多追问。

    见诸生起身准备离去,张夫子忽然感到一阵激动,自寒门开门纳徒后,太学院已帮着寒门举办了数届初试,眼看最后一届寒试就要进入复试阶段,这位略显迂腐的老学究不禁感慨道——

    “承蒙先生垂爱,我太学院承办初试已有数届,恰逢关门之试,说来老夫竟有些许不舍呐!连年能见到如此多的青年才俊,老夫也欲聊发少年狂,只恨鬓白年高,实在有心无力,在座的诸位皆是年纪轻轻便是才学超群之辈,老夫好生羡慕、好生羡慕呐!望诸位珍惜这最后的机会,不负寒门、不负自己啊!”

    张夫子一腔肺腑之言,眼眶竟有些微红。

    诸生闻之,亦为其所感,皆起身道:“夫子有心,我辈定尊教诲!”

    言罢,诸位学子各自准备,启程千牛山。

    【今日继续爆肝,中午、晚上再各更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