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平站在大殿之外久久不愿迈出踏入殿中的那一步,因为站在殿外他就感到一股压抑,这股压抑不是来自于别的地方,正是来自于殿内。这股压抑的情绪似乎被积压很久,此刻借着乱党围宫一事就要一并爆发而出。

    该来的总是会来,英平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迈出了脚步踏入大殿。

    大殿内极其安静,可越是如此英平却感到越是吵闹,他已经接连几日没安安稳稳地休息过了,即便睡着也不过是实在太累的状态下靠在榻上或是桌案上迷迷糊糊地睡了片刻。况且宫门外情势紧张,很难令人安下心沉睡,是以此时大殿内越是安静,英平双耳之中的耳鸣之声越响。

    英平拖着沉重的步伐迈上一层一层的台阶。

    他用余光瞥向尹敬廷,只见尹敬廷此时一脸严肃,仿佛不带丝毫情感。

    英平心中一莫名的一慌。这种感觉是如此的似曾相识——孩童时期每每犯错时候面对伊鸿雁,在山中那几年就是面对文君臣,而他入宫继位之后这一角色则被尹敬廷取而代之。原本一向和颜悦色且帮着英平从百官、各派之间斡旋调和的老大人今日也如此神色凝重,怎叫英平心中不慌?

    英平镇定了一下忐忑的内心,稳稳地坐下。随后,群臣像是事先演练好一般齐刷刷地跪下请罪。

    英平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笑容显得有些僵硬,他不知所措地俯瞰着底下的文武百官,竟是连话都不知道说什么,直到尹敬廷连着咳嗽了几声才将英平从懵懂中唤醒。

    英平强作镇定地说了几句,皆是藐视乱党、自己则处变不惊之类的话,随后在‘吾皇英明’、‘圣上神武’的恭维声中,英平让百官平身。

    大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英平依然有些不知从何开口。

    此次朱雀之乱带来的影响极其恶劣,百姓受扰、百官受惊事小,朝廷颜面扫地、天子威严受损事大,更让英平感到坐立难安的是那二十四位官员及家眷所遭受的劫难。此次作乱是新唐立朝至今前所未有,甚至在中原这些大国之中也几乎闻所未闻,英平作为一个根基尚不算牢靠的新皇,此时要面对的是来自整个中原的围观、新唐千万百姓的凝视、二十四位官员幸存家属的托付以及满朝文武的审视——

    审视英平作为一国之君是否有能力治理好这个偌大的国家!

    新律是他强行推行的,推行之前几乎满朝文武都出言反对,靠得是他当朝动情一哭以及其他三位顾命大臣的出其不意方才扭转局面;新律施行半年之后,彼时即便是支持他的人也不断地提醒他,势不可过急,当缓则缓,可他却自信满满,不听人劝;待到那些贵族汇于朱雀街时,包括常之山在内的数位近臣也劝他提早防范,可他仍不以为然。

    综上所有,才酿得今日之祸,便是想找一背锅之人也难,此时面对群臣灼灼火热的目光,英平竟有些坐立难安。

    英平的思绪已不受自己的控制,开时涣散起来,极度的疲惫以及紧张让脑袋已不受控制。甚至此时他坐在舒适的龙椅上‘享受’着数日来最清闲的时刻,双眼竟迷离起来,只怕下一刻就要睡着。

    英平思绪神游于天南地北,殊不知一场更加狂烈的暴风雨即将到来,看着群臣低着脑袋,英平强打起精神说道:“诸位爱卿还有何事启奏啊。”

    群臣仍是一片沉默,但一股蠢蠢欲动在他们之中游弋,像是瘟疫一样迅速地传染每一个人——似乎他们正在等待什么,像是一个信号、又像是一声命令。

    英平偷偷地打了几个呵欠,见百官依然无人出列,他便擦拭了一下湿润的眼眶。就在此时,底下忽然有了动静——

    “圣上——微臣有要事起奏——”

    听见这道声音英平倒是一愣,困顿之意消散些许,他低头看着出列的王延庆挺直了身子说道:“王大人请讲。”

    “圣上,此次乱党围宫造反,影响甚深,微臣恳请圣上降旨严惩,以示天威,莫让中原诸国及千万百姓看轻我大唐;其二,可以以儆效尤,让那些仍心存歹念之徒彻底被震慑!”

    “望圣上严惩乱党——”众多官员跟在王延庆身后,一齐开口附和。

    严惩?那些作乱的贵族不是已经下令捉拿归案了么?这些贼子自然逃不了死罪,难道还能审出什么花来?

    英平心中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但表面上依然保持着对此奏的肯定,他说道:“崔仁——”

    “微臣在”崔仁从队列中移出身形。

    “现尚有多少叛党还未曾归案?”

    “启奏圣上,所有叛党皆以捉拿归案,现均已押在牢里等候判决。”

    “哦?这么快?你详细说来。”英平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这还没到十二个时辰,就都抓住了?

    “臣领旨。此次参与围宫叛党共计七百四十四人,其中死伤五百余人,剩余二百余人欲逃散,京兆府候于宫门皆尽将其擒拿。如今共捕三百余人,听后圣上发落!”

    英平点点头,这三百余孽他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见这些叛党全数归案,他心中稍稍安稳些许。

    “这些人目无君上、祸国殃民!朕已下命全数斩之!”

    “圣上英明——”群臣又是一片恭维。

    “圣上——”待群臣对英平的决定表示肯定之后,王延庆的声音再次响起。

    “王大人还有何谏言?”

    “此次叛党作乱,处决这些余孽只为其一,尚不足以警示天下、安稳民心,我朝二十四位命官惨遭私刑以致命丧此难,其家眷共计二百七十余口亦遭波及,妻女被淫、尊长受辱、孩童遭欺,其中死者五十有余,或凌辱致死,或不堪其辱自寻短见。情形之恶劣微臣听闻不禁怒发冲冠!当人子之面辱其父母、当人夫之面淫其妻女、当人父之面欺其儿女!嚣张肆谑,四邻、路人忌惮乱贼人多势众,皆不敢报官,更不敢上前阻止。此行罪恶滔天、人神共愤!举国上下无不震惊,朝野内外无不震怒!”

    英平哑口了,其中有五分来自于震惊,有五分来自于慌乱,自己不曾早早控制局面反而赐御宴激化矛盾,以致酿下此等大过。

    此过比幼时的顽皮之举、山门时违抗师命要严重太多太多,那些不过是自己受罚,顶多牵连牵连伊依或者长衫,而现在则是活生生的数十条人命啊!自己就是再让师父给自己几十鞭也无法挽回这些,自己身为堂堂一国之君,却因自己的过错让臣子遭难、百姓遭殃,自己有何面目面对唐帝?有何面目面对死去的二十四位官员?又有何面目面对堂下的文武百官以及天下百姓?此刻英平恨不得师祖能再出现在自己面前,用‘戒鞭’将自己狠狠地责罚一顿,以向这些人表述自己的悔恨之意。

    “圣上!新唐圣祖自两百八十三年前开朝以来历经磨难无数,可不曾有一难如朱雀之乱这般罪恶昭著、骇人听闻!若圣上不慎重以对,恐会让中原诸国看笑,非但如此,更会让此难幸存者寒心、让忠臣志士寒心、让我大唐千千万万百姓……寒心!”

    王延庆虽仍然弯着身子低着头、双手举于额前,可他的语气却徒然加重,甚至可用声色俱厉来形容!

    英平原本就有些心虚,此时听着王延庆‘义正言辞’的谏言,他差点没有坐稳,险些从椅子上滑下来。

    “请圣上慎重以对!莫让存者寒心!莫让忠臣寒心!莫让百姓寒心!”文武百官再一次整齐地发出相同的声。

    来了来了!看着文武百官语气中带着不容反驳的‘恳求’,英平知道,这一刻来了!

    你可以理解这是对他的‘教育’,也可以理解为为对他的公开问责,总之此时英平定然是要拿出些什么东西以慰亡者之灵、以平百官之愤、以安万民之心。

    英平双手暗暗搓着龙袍一角,如坐针毡。他看着底下请命的百官,又看看此时紧闭双眼的尹敬廷,心中一片茫然。

    “那依王大人之言,朕...朕当该如何以对?”

    “圣上——”王延庆忽然将低着的脑袋抬起,他眼神中没有一丝波澜,语气却坚定无比,“我朝数位先皇亦曾遭遇天灾人祸、民心不稳之危,其法圣上可效仿之——”

    英平眼光呆滞地看着王延庆,脑中的空白忽然变得灰暗起来,他虽然不知道王延庆接下来会提出什么建议,但这只老狐狸酝酿、造势这么久,等得不就是这一刻?

    “微臣世代为大唐之臣,更受厚恩于先帝,今日微臣即便要担不臣之名也要将此诤言说出——微臣斗胆进谏圣上,可降下《罪己诏》以表自责之意。”

    王延庆口吻依然平淡稳健,但‘罪己诏’三个字在英平二中却像三根尖锐的针一样插入自己耳中,令自己感到分外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