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银州城。

    自从赵光义下旨迁走拓跋部贵族的那天起,银州高大的城门前就围满了大宋官军,经日前一战,门口守卫的官军愈发多了,个个精神抖擞,虎目圆睁,防卫着一切可能来犯之敌。

    万剑锋手中拿着一小坛酒,边走边喝,一路蹒跚着向城门口而来。门口的护卫见状,忙喝道:“哪来的酒鬼?还不快给爷站住!五州都巡使曹将军下令,近日银州许出不许进,你若不想违抗军令,就快给我站住!”

    万剑锋瞅了一眼门口的护卫,随后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就敢让我站住?若是惹得我不高兴了,小心我那外甥砍了你们的脑袋!”

    众护卫先是一怔,随后都哄堂大笑起来,“哈哈哈,臭要饭的,还敢吓唬朝廷官军?你倒是说说,你外甥是哪位,他凭什么敢擅杀军爷?”

    万剑锋一撇嘴,满不在乎的道:“我外甥是哪位?说出来吓死你!他可是堂堂将门的虎子,大宋的朝廷命官,现官至五州都巡使的曹光实是也!”

    “什么!”众护卫闻言全都笑不出来了,忙收敛神情。为首官兵不卑不亢的道:“伱口说无凭,我这就去通报曹将军,若是属实还自罢了,若是大言欺人,小心你的狗头!”他说完,转身进了银州,眨眼间就消失在城中。

    很快,曹光实就带着几个亲兵,急匆匆的向城门口走来。他眉头微蹙,脸上写满了困惑,当他看见万剑锋的一刹那,鼻子险些被气歪了。他点指万剑锋,怒道:“本将军已年过半百,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自称是本将军的舅父!”

    万剑锋无奈的叹了口气,一指那個自称军爷的护卫,“唉,想见你一面还真不容易。你这位太舅老爷说啥也不让我进去,若不是本少侠聪明,恐怕你现在还躲在窝里不肯出来呢!”

    曹光实手扶肋下长剑,怒视着万剑锋,道:“你找本将军到底何事?不会是来替李继迁下战书的吧?”

    万剑锋摇头,道:“非也,我是来投奔曹将军的。”

    曹光实听完他的话哈哈大笑,道:“少要在本将军面前耍滑头,本将军明白了,你是来诈降的,对不对?就你们这点儿小伎俩糊弄三岁顽童尚可,也敢拿来蒙骗本将军?”

    “诈降?”万剑锋大笑道:“曹将军,不知你的汉话是和谁学的?和你唠嗑有点费劲!你这人一张嘴,活人能被你气死,死人能被你气活!本少侠之前不过是和李继迁投缘,帮他点儿小忙而已,几时说过归顺于他了?我既不是他的手下,来参加宋军只算是投奔,何来的投降,更何来的诈降呢?”

    曹光实被万剑锋的一番话说得更懵了,捋了半天才也没明白万剑锋在说什么。他又思忖了许久,才对万剑锋道:“既然如此,就随本将军进城吧。不过到了本将的府邸,你必须把来龙去脉一五一十的讲清楚,露掉一处,小心我要你的脑袋!”

    万剑锋点点头,背着手大摇大摆的随曹光实进了银州城,似乎他并不是来诈降的,而是来代天子巡阅的。曹光实看在眼里,怒在心头。又不好立即发作,只得带着他进了自己的府中。

    两人在曹府中落了坐,曹光实正欲进一步盘问,万剑锋却指了指面前的圆桌,不满意的道:“曹将军,本少侠诚心诚意来投奔你,你连好酒好菜都不请我吃一顿吗?”

    曹光实从未见过像万剑锋脸皮这么厚的,但他知道万剑锋并非无能之辈,身上有诸多可取之处。若真心来投,倒也算是自己一大助力。他只得把怒意一压再压,高声吩咐道:“来人啊,为万少侠准备酒宴!”

    不多时,万剑锋面前的圆桌上就堆满了美味佳肴,还摆放几坛正宗的凉州老酒。万剑锋笑着伸手就抓了一条羊大腿,大快朵颐起来,随后又捧起一坛酒,一口气喝了大半坛,这才放在桌上。

    随后他用油乎乎的大手,在曹光实肩头一拍,竖起大指道:“曹将军,你府中这厨子当真不错,本少侠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羊肉了!而且这坛酒也香醇浓郁,正和本少侠的胃口!”

    曹光实一身常服原本洁净如新,被万剑锋一拍,顿时又油又脏。曹光实脸色铁青,嘴角强带着一丝笑意,目光却像两把刀子,在心中不知已把万剑锋千刀万剐了多少次!

    万剑锋全不理会他的神色,自顾自大吃大喝,每吃一口还不断发出赞叹之声,他的所作所为可谓十分对得起身上那件肮脏不堪的百衲衣了。

    许久,万剑锋终于打起了饱嗝,一拍肚皮道:“本少侠好久没吃得这么痛快了!曹将军对我这么好,我就为你指条明路,要是日后你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本少侠!”

    曹光实忙问道:“你可是有什么好方法,能助本将军剿灭李继迁这干逆贼吗?”

    万剑锋道:“当然有,不然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投奔曹将军了。”

    曹光实有些迫不及待的道:“少侠快说!若真能灭了李继迁,我定向朝廷为你请功!”

    万剑锋不答,反而问道:“曹将军不是本地人吧?”

    曹光实点头,道:“我是蜀地人士,奉圣命才到此地为官。”

    万剑锋眼珠一转,心中偷笑道,“没想到还真让我蒙对了,既然你不是本地人,那我编什么样的鬼话,你都肯定深信不疑。”他想着说道:“原来曹将军不是本地人,那就难怪不懂党项人的风俗,想不出破敌之策了。”

    曹光实不解道:“什么风俗?本将军洗耳恭听!”

    万剑锋道:“党项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每打胜仗,必斋戒五日,以感谢神明保佑。每打败仗,必痛饮五日,以欢乐化解悲痛,激励将士们的斗志。我离开地斤泽的时候,李继迁他们已喝得烂醉如泥,如果我们现在发动偷袭应该如将军所愿。”

    曹光实突然冷笑道:“你以为本将军会相信你的这番鬼话?你不就是想诱本将军前去劫营,你们好在半路截杀本将吗?”

    万剑锋不屑的一笑,“曹将军,这世上本少侠最看不起两种人,一种是没有脑子的人,一种是没有胆子的人。没想到曹将军居然一人占了两样,看来是本少侠看走眼了,后会无期吧!”

    他说着霍然起身,就要往府外走,曹光实想了想,伸手拦住他。忙道:“万少侠且慢!本将军就信你一回,纵然那群无能鼠辈真的设有埋伏,又能把本将军如何?”

    曹光实转身朝城中校军场走去。少倾,他就点齐三千人马,连夜打开银州城门,偷偷摸摸的向地斤泽方向进发。

    次日黄昏,大军行至葭芦川。

    葭芦川是片一望无际的平原,腹地有一条小河横穿而过,除了不远处有几片树林外,没有任何地方能设下伏兵。此刻夕阳已落,皓月未升,暮色低沉,曹光实带着一骠人马,在荒原上疾驰而过。

    曹光实久经沙场,戎马一生,对周遭环境有一种本能的警觉。他似乎觉察到了哪里不对,猛地一勒战马,战马咆哮一声,人立而起,险些把曹光实从马背上甩下去。众人见状也都连忙勒住坐骑,大军立刻停止前进。

    万剑锋步行跟在曹光实身边,速度竟丝毫不比他的战马慢上分毫,他见曹光实勒住坐骑,也连忙停下了脚步。他望向马上的曹光实,故作不解的问道:“曹将军,你怎么停下来了?万一我们去得迟了,党项人酒醒了,可就都跑没影了!”

    曹光实面色阴沉,朝万剑锋一摆手,侧耳倾听起来。他并不是顺风耳,但却凭着多年沙场练就的超乎常人的辨音能力。他听了一会儿面色越发阴沉下来,双目怒视着万剑锋,倏然拔出长剑,一剑猛地斩向万剑锋项间。

    万剑锋身子忙向后一撤,不悦道:“曹将军,我好心好意引你去劫营,让你立下不世奇功,你却要杀我?”

    曹光实冷冷一笑,“万剑锋,你的确很聪明,装得也挺像。可惜你不懂兵法,更没带过兵,想算计本将军还是太嫩了!”

    万剑锋无辜的道:“喂,你好心当成驴肝肺,翻脸不认人!你就算怕我抢你功劳,也不能过河拆桥诬赖好人吧?”

    曹光实一指树林,道:“你自己听听,这片树林实在太安静了,连鸟叫声都听不见。这样的树林内,通常只会有一种东西,那就是大队的伏兵!”

    他说着朝身后士兵们一挥手,命令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把这个汉人的败类,给本将军杀了!”

    众士兵依言向万剑锋围拢过来,万剑锋吓得一吐舌头,心道,“我虽说武功是高了一点儿,可又不是神仙,被几千人马同时围攻必死无疑啊!该死的张浦,本少侠要是死了,第一个找你索命!”

    “嗖!”林中忽然射出一支利箭,正中曹光实右腿,顿时疼得他滚鞍落马。万剑锋一笑,飘身欺进,拔出腰间帅棍抵在曹光实头上,道:“姓曹的,听本少侠一句,双方不要再打下去了,就此罢手各自安生难道不好吗?”

    曹光实点指万剑锋,破口大骂道:“臭叫花子,你身为汉人,却甘为党项走狗,真他妈的丢尽了我们汉人的脸!你有本事一棍子打死我,少在这儿假仁假义了!”

    若是平日,谁敢骂万剑锋一句,他早就回骂一万句了。但此刻他心中却被莫名触动,笑容渐渐收敛了,手中的帅棍也不由自主的别回了腰间,甚至还朝曹光实伸出了手。

    曹光实见状微微一愣,但已无暇顾及许多,自己费力的从地上爬了起来,拖着一条不断流血的伤腿,就要翻身上马。这时李继迁策马已至,见曹光实要上马逃走,立刻又在他左腿上补了一箭,随后自己从马上跃下,拔出大夏龙雀一步步逼近曹光实。

    此刻李继迁的五官已经扭曲,握刀的骨节也已发白,如果把愤怒比作火,那么李继迁的双眼就是两座喷薄而出的火山。他和曹光实不仅有家仇,更有族恨,无论是为了死去的母亲、妻子,还是为无数遇害的部下,他都必须杀死曹光实。

    曹光实的双腿不断有鲜血淋下,几次想站起来,都因腿伤过重而再次摔倒。他手下的士兵分成两队,一队人毫无惧意的向李继迁冲过来,想救下他们的主帅。但更多人则被李继迁的气势所摄,站在原地双腿发抖。

    李继迁并没把向自己冲来的宋军放在眼里,手中大夏龙雀一挥,便腾起一片血光,无数宋军未及发出惨叫,尸体就倒在了地上。曹光实此时连站立都十分困难,脸上却没有丝毫畏惧,他盯着李继迁的双眼中同样满是怒火,但怒火下面还有一层让人难以察觉的悔恨。

    “曹光实!你屡次加害我们党项人,今天我李继迁就杀了你,为党项人报仇!”李继迁一字一顿的说道,此时他人已走到曹光实面前,手中宝刀高高举起。

    万剑锋再也看不下去了,挺身走到李继迁面前,道:“李首领,以前曹光实的确杀了不少党项人,但你今天如果杀了他,那和他以前的行为有什么区别?不如听本少侠一句劝,双方就此罢手,永不相犯,岂不两全其美?”

    李继迁一怔,随后冷笑一声,“万贤弟,我派你去诈降,你还当真降了宋军不成?当初我堂兄奉旨迁往汴梁后,姓曹的可想过就此罢手?我老母、妻子被他逼死后,姓曹的可想过就此罢手?我们银州兵败后,姓曹的可想过就此罢手?他一步步把我们逼上绝境,到了现在我们还如何罢手!”

    万剑锋横棍在胸,正要再多说几句,李若云却已带着大队赶到。他把万剑锋拉到一边,示意他让开。万剑锋瞪了李若云一眼,怒道:“李兄,你要干什么?你我身为汉人,难道眼睁睁的看到同为汉人的曹光实被党项人所杀?”

    李若云从未见万剑锋如此动怒,拉着他的手下意识的放开了,“万贤弟,大首领对我有恩,我不愿辜负他。如果你执意要护曹光实,只怕你我只能反目成仇了!”

    万剑锋冷然一笑,“李兄,看来你的脑子当真不灵光,把我临行前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人忘了什么都可以,但不能忘了祖宗!你连自己是汉人还是党项人都忘了,还谈什么辜负!如果双方罢手言和最好,不然我宁愿为了大宋,多你这样一个仇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