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注意到, 几天不见的顾安也在队伍里头,他倒没跟其他同事一样窸窸窣窣,看向赵家人的眼睛里更多的是打量。

忽然, 他凑到科长耳旁, 小声说了句什么, 保卫科科长赶紧点头,“快去, 跑快点!”

“我闺女啥样的人品, 大家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她怎么会做……做那样的事?林主任, 您是咱们厂里医术最好的大夫, 您帮忙看看,我闺女她真没怀孕啊。”白老头带着哭声说。

林莉看向白雪梅,“事已至此,你愿意当众给我看一下肚子吗?”

白雪梅把心一横:“您看吧。”

反正,她今天要是没办法证明清白,跟死了也没差别。不过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她的目光在众人中找寻,并未看见那个熟悉的天天陪伴在自己身边的男人。

明明,昨天他还跟自己说,会一辈子爱护她, 一辈子只对她好的。

白雪梅凄凉一笑。

下一秒,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衣服下,是一个圆溜溜的大肚子,肚皮被绷得紧紧的,上面青筋纵横,看着就是一个虚弱的孕肚。

“看吧看吧, 肚子都那么大了,还说不是怀孕,这是当咱们都是瞎的啊?”赵家老娘真是恨得眼睛都喷火了,这就是把他们老赵家的脸撕下来,在地上踩啊。

“至少五个月了呀,你们老白家真他妈不是东西!”

林莉皱眉,拿出听诊器,在肚子上换了几个地方听,都能听到声音。

其实吧,在没有专业胎心检测仪的时候,不专业的人不是很能分清胎心音和血管搏动音,尤其是“孕肚”不够大的时候,林莉数着节律,刚好每分钟一百一,那更是难以鉴别了。

只有清音,她看见大肚子虽然也被震惊了一下,但她的目光很快被肚皮上的几道手术刀口给吸引了。

刚才张姐和李姐只顾着吃瓜,没说清她做的什么手术,此刻清音却能推断出来,“你除了抢救时候做过脾脏修补术,切除部分脾脏,还做过肠道上的手术吗?”

众人正在大眼瞪小眼,不妨听见这把声音,都循着看过来。

清音今天刚好穿着一件白大褂,平时没病人都不怎么穿的,也是巧了,正因为这件衣服,大家都以为她是卫生室的医生或者护士,对她态度还不错。

白雪梅点点头,弱弱地说:“出院后一个月,我又发生了肠扭转。”

肠扭转轻微的话只需要复位就行,要是严重坏死的话得切除肠子,看刀口应该是切除部分了的,白雪梅真是没少遭罪。

本来就瘦弱的她,好容易从鬼门关回来,又上手术台,在这个医疗条件落后的年代,她也算命大了吧。

“她做过几次手术跟怀没怀孕有啥关系?”

“就是,做完手术又不是不能怀孕。”

清音见林莉也皱眉不解,干脆直接上手,轻轻抚摸着白雪梅的肚子,“正是因为做过肠道手术,你们看,右下腹的刀口是紧绷的,把左边的皮肤都牵拉过来了。”

众人一看,还真是,刚才光顾着看大肚子了。

“如果不是有右下腹这道刀口的话,她的肚子应该是左边大。”

大家一看,还真是,不说不觉得,一说都觉得这个大肚子不够居中,而是偏左一点的,只是因为皮肤牵拉,往右了一点,加上人嘛,都不喜欢看狰狞的刀口,所以选择性忽略了刀口,也就忽略了其实这个肚子一点也不居中。

见赵家人还是愤愤不平,清音继续问:“你们见过几个怀孕的肚子只长左边,不长右边?”

“对哦,孕肚一边高点一边低点我以前就这样,但也没有光长一边的啊。”张姐接嘴道。

在场的多是妇女同志,说起孕肚来,这才发现,这个“孕肚”不正常。

赵家老娘也有点懵逼,难道真的不是怀孕?可刚才大家都千真万确看见的胎动又算啥?

“我也不确定刚才看到的是胎动还是血管搏动。”林莉站出来说。

清音不由对她高看一眼,她以为林莉会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而随大流下定论,没想到她可以面不改色的说“不确定”——这在众人面前无异是自认医术不精。

这下,赵家人又躁动了,指着林莉说她怎么这样,也是多年的老医生了,居然连胎动和血管跳动都分不清,要是连这点小问题都分不清,也不知道平时误诊了多少人巴拉巴拉。

林莉脸色有点铁青,但没有反驳。

清音一直知道,林莉对自己有意见,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和分析,她觉得林莉应该是听信了林素芬的一面之词,觉得她是个被宠坏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以前仗着父亲和大哥的疼爱怎么怎么欺负林素芬清慧慧,所以自打她第一天来,林莉就不怎么待见她。

毕竟,她可是林素芬的堂妹,就算是为了给堂姐出气,她也看不上清音。

可现在,她却能力排众议,忍着众人的指责,示意清音继续说。

“白雪梅不是怀孕,而是肚子里长了囊肿。”

在场众人鸦雀无声。

囊肿是啥大家其实不是很清楚,但估摸着就跟肿瘤差不多吧,长肿瘤?这么年轻的姑娘?刚刚被全厂职工学习完的劳动模范

?不是怀孕?这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

“何以见得?”忽然,门口传来一把威严的男声,有认识的赶紧叫“刘副厂长”。

刘副厂长五十出头,梳着伟人一样的头发,穿着干部装,浑身上下掩饰不住的威严。当然,殷勤地跟在他身后引路的,也是顾安。

清音本来不想出风头,刚才实在是忍不住,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花季少女被逼死,没想到居然把领导给招来了,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一把搭在白雪梅的桡动脉上。

“咦,这小护士是谁,她居然会把脉?”

“我看着像以前的清大夫。”

“我听说清大夫的妹妹上个月来卫生室上班了,不会就是她吧。”

张姐连忙说:“大家可别小瞧咱们小清,她上个礼拜才收到组织部亲自送来的锦旗呢!”

于是,众人看她的眼神又不一样了,送锦旗他们虽没亲眼见过,但组织上肯定不会弄错!

赵家人眼见大家都被一个小黄毛丫头唬住,顿时老大不乐意:“把脉不是老中医才会的嘛,她才几岁?”

“可别是故弄玄虚吧,我倒要看看她能把出个啥来,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别说咱们,刘副厂长第一个就要开除她。”

“就是,她年纪轻以为啥样的风头都能出,却不知道咱们刘副厂长可是最严厉一人,眼里最容不得沙子的,上次冶炼车间有个工人操作不当造成事故可是被当场开除的,她今儿不是出风头,而是出洋相。”

顾安看向人群中的女孩,她脸上没有慌乱,也没有气恼,反而比刚才还气定神闲,一副“老子不鸟你们”的样子……这种感觉,跟清老爷子简直如出一辙。

在这一瞬间,要说她不是清家人,他都不信。

可她又确实不是。

他不禁在心里设想,这要是小清音,哪里敢在这么多人面前力排众议,说句话她都会脸红,她就像一只胆小但善良无害的小兔子,以前有老爷子护着,她能无忧无虑,可自从老爷子没了,身边的牛鬼蛇神全他妈冒出来盯着她这块肥肉,恨不得一嘴全吃进肚子里。

那样的她,留在这样的环境里,真的不是明智之举。

或许,她的离开,也是一种幸运?

但一想到清音说的什么另一个世界的“鬼话”,他又觉得纯属放屁。

清音不知道他内心的纠结,只集中精力,屏蔽外界杂音。

三分钟后,直接问白雪梅:“你是不是做过三次手术?”

白雪梅一愣,众人更是好笑。

“诶我说你个小女同志是没长耳朵还是怎么说,刚才白家人不是说她做过两次手术嘛。”

“摆了半天架势,原来还算错了,想把人笑死吧你?”

“对,我家雪梅只做过两次手术。”白家老两口也很肯定地说。

他们是感激清音出手帮白雪梅,但明明只做了两次却说做三次,这就有撒谎的嫌疑了,他们老白家虽然穷,但也是有原则的。

况且,肚子上的手术,做一次赵家都害怕雪梅生不了孩子,要是做三次,还不知道外面会怎么传呢。

清音却没接他们的茬,而是静静地看向白雪梅。

白雪梅状似无意的避开视线,其他人没注意,但刘副厂长和林莉人老成精,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尤其林莉,她分明记得非常清楚,刚才白雪梅的腹部较大的伤疤只有两处,这跟病史是能对上的,清音从哪里得出三次的判断?

莫非真是靠把脉?她不太信。

清音没管别人怎么想,也没揪着刚才的问题,而是继续问白雪梅:“你的肚子,是不是第二次手术后开始长大的?”

“这怎么可能,这么大的肚子少说四五个月,她最后一次手术是三个月前,三个月的身孕怎么可能长这么快,这对不上!”赵家人似乎是抓到一个把柄,开始质问清音。

“所以,她不可能是怀孕。”林莉淡淡地说。

赵老婆子生气,想反驳什么,但林莉平时就对谁都没好脸色,她轻易不敢得罪,倒是清音还是个软柿子,“你这女同志净瞎说,白雪梅自己啥都没说,全是你瞎猜的,结果还猜错了,压根就是个骗子!”

“不,她没说错,就是三个月前大起来的。”白老娘忽然幽幽接嘴,“那天你家来合八字,完了还把我家厨房里的二两油给提走了,我没记错。”

“你你你!”她急了她急了。

这人怎么什么都往外抖落啊,偷油和今天的事压根就是风马牛不相及。

可张姐和李姐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赵老婆子是厂里有名的抠搜货,苍蝇进去都要被她薅掉一层皮的人,平时嘴上说得多好听,他们怎么照顾白雪梅,怎么等着她理解她,结果白家都穷成那样了,她临走还要顺人油壶。

“可真够不要脸的。”

“你你你!”她更急了。

“闭嘴吧你。”赵老头白她一眼,脸上挂不住。

清音没管这些,继续问白雪梅:“一开始肚子长大那两天,是不是感觉左肋下刺痛?”

白雪梅再次惊讶的张了张嘴巴,“我,是,确实是这样,我以为是伤口痛,去医院检查,医生说让观察几天

,后来回家不怎么痛,我就没管了。”

白雪梅的意外不是作假。

林莉实在没忍住,看向清音:“你怎么知道?”

毕竟,据她所知,清音和白雪梅之间互相不认识,这种事情又是很私密的,白雪梅压根不可能主动往外说。

“脉象。”

清音不想解释太多,自己不想出风头都出了,那就尽量保持点神秘感吧。毕竟,跟一个不信中医的人讲理论,就是对牛弹琴。

幸好,林莉是西医出身,对中医历来不敢兴趣,也没继续追问,只是示意她继续。

“一开始肚子有波动感,大概一个星期就没了,对吗?”

白雪梅眼睛瞪大,点点头,对于清音的“料事如神”,她已经无法用震惊来形容了,自己在她面前,压根没有秘密,只要她愿意她甚至能说出自己昨晚吃了什么一天上几次厕所哪天来的例假!

本来还想看清音出洋相的人,都傻眼了。

这,怎么跟他们想象的不一样?

谁都知道中医是越老越吃香,可这个清音才几岁,高中都没毕业……

倒是刘副厂长一直静静地听着,此时忽然发问:“打断一下,我有个问题,肚子里有波动感,是不是就是说明肚子里有水,或者有液体?”

“对。”

刘副厂长眸光微动,“那我作为外行问一句,医院不是有可以抽取积液的治疗手段吗?”

“刚开始区医院的大夫也是这么说的,说啥能给做引流,但要把肚子剖开,雪梅才刚经历两次大手术死里逃生,那肚皮要是再开一刀,能不能从手术台上下来还不知道,我们就没同意。”

刘副厂长点点头,但见清音脸上不是很赞同,白雪梅神情也不太自在,联想到一开始清音开口说的三次手术的事,心里忽然冒出个想法,莫非……她没说错?

清音没说错,白家人也没说谎,那么说谎的就是白雪梅。

刘副厂长在厂里素有威信,此时被他这么威严的盯着,白雪梅腿肚子打颤,看着哭得双眼通红极力维护自己的父母,为自己丑事奔走的亲戚,而另一边,是怎么也找不到的平时关怀备至的未婚夫,她心里忽然燃起愤怒。

既然赵家人不想她好,既然他宁愿相信别人的捕风捉影也不愿相信自己,任由他的家人如此为难自己,那她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对,我做过三次手术,第三次是流产手术。”

“嚯!”

“啥?!”

“我没听错吧?她居然做过流产手术?”

“她真怀孕,怀过?”

“她啥时候怀的孕?”

“孩子是谁的?”

清音叹息,自己一开始问她是不是三次,她没出声,她也没打算继续追问,毕竟对于一个未婚女同志来说,这真的不是小事。

可就在她也打算不继续深究的时候,她居然又自己承认了。

白雪梅是彻底被小赵伤透了心,但凡他愿意相信自己,劝一下家里人……不,他没有,他只是躲起来,让她一个人面对千夫所指,让她年迈的父母跟着蒙羞。

“手术后,赵和文一直照顾我,就像大家所看见的,他每天给我送汤送饭,给我洗衣换衣,可他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强行与我发生了那种事。”

“你放屁!”

“我儿子清清白白大小伙子,怎么可能强你,外面追求他的小姑娘都排到菜市场了,他图啥啊他?”

白雪梅嘲讽一笑,“那是刚从鬼门关回来,刚下手术台的我强了他?”

哄堂大笑。

清音觉得,今儿真是开了眼了,赵家人这叫啥,不停的得寸进尺,不停的求锤得锤。要是他们一开始不是抱着要让白雪梅身败名裂弄死她的目的来闹,这事或许私底下议论两句也就过去了。

“一定是你勾引他,你个烂货,一定是你寂寞难耐……”

“失血三千毫升,面无人色的我能勾引到他,你是看不起你儿子吗?”

赵老婆子整个人风中凌乱,她傻了,她被堵得无话可说。

“就是,雪梅接连两次大手术,怎么可能勾引他,一定是赵和文强.奸她!”有人终于说出这两个字,而白老爹再也忍不住,犹如一头困兽,直接冲赵家老两口冲过去。

拳头如雨点一般落在赵家人头上,脸上,没几下就见了血。

白老太也是“嗷呜”一声上去,直接抓着赵老婆子的脸就是挠,使劲挠,挠成土豆丝儿!

在场众人,居然没一人上前阻拦。

跟着来帮忙的赵家人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都啥事儿啊,你照顾病号就照顾病号吧,反正都定亲,马上就结婚了,你非要把人家那啥……赵家出了个强.奸犯,以后赵家人还怎么工作,走出去还不被笑死?

不行不行,赶紧溜吧,省得别人回过神来把他们也恨上,他们跟赵和文可不一样。

卫生室众人则是被这毫无人性的爆料给惊呆了,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男人?表面上照顾未婚妻,其实在病床上把人强.奸了,最后一家子还要把女方置于死地,畜生也做不出这样的事吧?

刘副厂长平时多严厉一人,此时却一副“没回过神”的

样子,任由赵家老两口挨打,保卫科主任见领导不动,他也不动,下面的人更不敢动,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打了半小时。

顾安:不仅没看见,还顺带上去踹了两脚。

对不起,他脚痒。

***

卫生室里一地的血,分不清是老头还是老太的,血里还有几颗黄牙,赵老太喊救命都漏风了。

不过,喊也没用,直到白老头打累了,手酸了,刘副厂长才如梦初醒,呵斥保卫科的:“像什么话,先把人拉开。”

“小李小刘去派出所报案,就说咱们厂里出了强.奸案,你,你,你们四人,发动群众的力量,尽快将□□犯赵和文抓捕归案。”顾安一马当先冲出去,逮这种玩意儿,他喜欢。

这几句话,彻底将赵和文钉死在耻辱柱上,赵家人真是哭都哭不出来,今儿要是不闹这一出,哪里会求锤得锤出这么多屁事,他们悔得肠子都青了!

而清音作为医务工作者,在看够热闹之后,也没忘记正事。

“当时区医院提议开腹引流,其实是你刚做完流产手术,经不起再一次手术,所以想要修养一段时间再去,对吗?”

白雪梅红着眼点头。

“后来,肚子越来越大,错过了最佳引流时机,我也不敢再出门,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甚至怀疑会不会是流产手术不够彻底,孩子还在肚子里……爸妈,对不起,是我骗了你们。”

其实那段时间她也害怕,对于没学过医,科普又不到位的人来说,压根分不清子宫和腹腔。

“你这孩子,你要是早点跟我们说,该多好啊。”这几个月,他们还一直把赵和文这衣冠禽兽当成乘龙快婿,对外说了老赵家不少好话,让赵老太连吃带拿的占便宜,他们也睁只眼闭只眼,甚至还打算,要是雪梅以后都不能工作了,就把她的工作让给赵和文的妹妹。

毕竟,在一家子老实人看来,赵和文不仅不嫌弃雪梅,还衣不解带的照顾她,等着她恢复还要结婚,对于这样的“大恩”,他们除了让工作,真的无以为报。

清音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不是白家人傻,而是正常人都想象不出来能在病床上把人那啥。

关键,这种道德沦丧毫无人性的事,居然是她满心期待,即将走进婚姻殿堂的未婚夫做出来的。

***

且说顾安几人,出了卫生室,也是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

“赵和文这小子,平时看着人模狗样,看不出来这么缺德。”

“就是,这都啥事儿,就该去吃枪子儿!”

“咱们厂好不容易扭转的名声,又让他坏了。”

“我逮到他我先锤死他!”

“不过,咱们去哪里找人?”有人问了一句,大家都停下脚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不约而同全看向顾安。

“安子你说说看,你平时点子最多。”

顾安此时倒是难得的正经,他心里恶心啊。

恶心得都快吐了,他从不否认自己是个街溜子,也不讲什么礼义廉耻和道德,可在赵和文面前,他忽然觉得自己还真他妈像个正人君子。

“咱们去他家里吧?”

“你傻啊,刚才赵家亲戚先走,已经给他通风报信了,咱们去只会扑空。”副科长骂了一句。

顾安什么都没说,他觉得压根不需要亲戚报信,今天的混乱赵和文也有份,说不定他刚才一直在某个地方看着呢。从心理学上说,这种类型的人都有点自负,喜欢在人群外欣赏自己的“杰作”。

想到这里,他抬眼四看。

厂里他夜里来过无数次,闭着眼睛都知道哪里有块石头,哪里有棵草,而此时,办公楼背后的仓库,似乎……

他向副科长使个眼色,指指后面。

多次合作的经验让副科长立马明白过来,顿时眼睛一亮,“走!”

***

卫生室里,白雪梅在冷静下来后,求生欲开始涌现出来,“清大夫,我还有救吗?还能治吗?”

“是啊,求求小清大夫,救救我家雪梅吧,您帮我家洗脱冤屈,您就是我们的大恩人,是大好人啊!”

清音一把扶住白老太,新社会不兴跪不跪的,她作为医生,自然会尽力治疗,但在治疗之前,她还是要把病情说清楚。

“你腹内原本只是有少量积水和瘀血,要是当时及时引流的话,应该不难治愈,但因为拖的太久,水凝为痰,痰瘀互结,病久入络,已经发展为胰腺囊肿。”

“囊肿不是肿瘤,你们先不要着急,我的建议是,因为囊肿比较大,你们先去医院检查一下,尽量能手术就手术。”正好,区医院最近引进了一台B超机,在影像手段的配合下,更能精准定位囊肿的位置、大小和性质,这对手术是必不可少的。

李修能的病就是靠那台机器检查出来的。

白家一听还有救,当即又是千恩万谢。

清音实在是累了,她体能再好,现在也过饭点很久了,肚子咕咕叫个不停,众人该散也就散了。

刘副厂长走之前,还跟她友好交流了几句,包括她是怎么看出白雪梅的病情,尤其是怎么断出她做过三次手术,又是怎么知道囊肿的性质和位置

清音知无不言,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这在有经验的老中医那里,压根不是秘密。

“小清牛啊,你把脉真神,跟谁学的?”

清音继续搬出家传那一套。

“好你个小清,平时不声不响的,关键时刻干大事啊,早知道你把脉这么牛,上礼拜就让你帮我看看了,我去中医院挂的主任号,还排了俩小时的队。”

“结果啥都没把出来,你倒好,一下就连白雪梅做过几次手术都把出来了。”

清音摊手,心说那时候我给你看你也不愿意啊。

倒是林莉一直观察着她,见她被众人奉承依然神色淡定,不骄不躁,紧皱的眉头也松开了。

她是先入为主的不喜欢清音,但清音这段时间以来规规矩矩,从未迟到早退过,每天还能把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小张小李说长道短的时候,她也只是静静地听着,从未从她口里漏出什么八卦……虽然不愿承认,但她确实不那么讨厌她了。

堂妹关于这个女同志的说法,一点也不客观。

“你的医术不错,要不就来当医生吧,反正现在卫生室也正好缺医生。”

清音眼睛一亮,“好,但我以前学的东西不够系统,要是有不懂的请教您,您别嫌我麻烦就好。”

林莉点点头,她喜欢好学的年轻人,小张小李和小杨三人,当年都是来顶替父母岗位的,啥都不会,也不愿学,她倒是想教,但她们只想随便混个工作,会打针就行,她也是恨铁不成钢。

偏偏她们仨跟她都沾亲带故,念在多年亲戚的份上,她也不好说什么重话,这一来二去,倒把她们养懒了。

清音可不知道她的困扰,现在只想赶紧干饭。

谁知刚从食堂吃完饭回到卫生室,就见张姐李姐兴奋得嗷嗷叫:“赵和文被抓到啦!”

“你猜在哪儿逮到的?”

“居然是在咱们后面仓库旁边的公共厕所里,他躲在女厕所里!”

“听说保卫科的人进去,他正准备往粪坑里游呢……”

清音嘴角抽搐:可不可以不要用“游”这个动词,蛮有画面感的。

“就连公安来了都说没想到他能躲到那种地方,咱们保卫科的同事可真能干,要我我可猜不到,去他家里铁定扑空。”

“谁说不是,咱们厂保卫科最近可没少立功。”

清音静静地听着,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这个事跟顾安脱不了干系。

他真的很聪明,平时从不显山不露水的,从不过分出挑,但也不是完全没存在感,可以说他把一个不学无术但又颇有小聪明的街溜子演绎得非常好。

别说,清音还真对他有点兴趣了。

好奇,他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样的。

白天在厂里没觉着消息传得有多快,晚上下班回到家,清音才发现,整个大院都在议论今天的事,而她,更是处于八卦暴风的中心。

“小清音,你快跟咱们说说,那个赵和文真的……真的……”

清音点头,连公安都把人带走了,假不了。

“我呸!”

“真是畜生不如!”

“这都啥玩意儿,要是谁敢这么对我家闺女……啊呸呸呸,我满嘴喷粪,当我没说。”

众人了然的点点头,这事还真不敢往自家孩子身上套,难受。

“这白雪梅也是可怜,我听说吧,她就是傻,说把她的工作让给赵家人还是她自己提出来的。”这年头一份工作有多重要,谁都知道。

“我看啊,她也不一定是傻,是赵和文太精。”

清音点头,赞同。

今天她抽空跟白雪梅聊过,大致有了了解,这个女孩从小家庭困难,自卑敏感,所以当文质彬彬异性缘不错的赵和文追求她的时候,她几乎是没做任何考察没有犹豫的就答应了。赵和文又正好拿准了她的讨好型人格,在她因工受伤之后,照顾她,从舆论和心理上给她施压,让她对他感恩戴德,而她又是个懂得礼尚往来的性格。

说好听叫懂得礼尚往来,说难听其实就是讨好型人格,为了这来之不易的“好”,捧上了自己认为最珍贵的东西。

赵和文敢□□她,一是笃定她不敢报警不敢跟家里人说,二来也是想进一步拿捏她,让她从身体上和心理上同时“臣服于他。

众人又聊了几句,清音没继续听,直接回家休息。

前几天洗碗洗伤了,她最近都不想做饭,总吃食堂,所以也没啥家务需要干,洗漱过后,拿本书在炕上靠着看起来,看累了就睡。

得亏晚上睡得早,睡得好,因为第二天一大早,她刚到卫生室门口,就见一群人站在那里,看见她全都奔过来,“小清医生来了,早啊,昨天累坏了吧?”

清音:“???”她昨天之前不都还是信口开河的高中生吗,啥时候有这么好的人缘。

为首的是白家老两口,见面就拉着她的手使劲晃,犹如大领导握手一般,诚意十足,感激涕零。

“白叔白婶你们咋了,有事就说呗。”

老两口对视一眼,“噗通”一声直接跪下。

我嘞个豆,幸好我是练家子。清音拍着胸脯后怕极了,她前世跟

着爷爷,是信一些玄学的,年纪轻轻她可受不住。

“求求小清大夫救救我家雪梅吧,求求你了!”

“小清大夫大恩大德,我们一辈子铭记,我们只有这一个闺女啊,救救她吧!”

这一跪可好,把办公区整整五层楼几十间办公室的几十号人全引出来,轰隆隆全来看热闹了。

在众人的七嘴八舌中,清音好容易才听明白。

事情是这样的,昨天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清音不是让他们直接去区医院做手术嘛,刚好区医院现在条件也挺好的,谁知他们去到那边,完善检查之后,那边的外科大夫居然无一人敢给她做手术,让她转到上级医院去。

“哪有这样的医院,咋病人去了还不给治呢?”

“人说用B超机一照,雪梅肚子里的囊肿有这么大。”白老头比划一下。

清音和林莉昨天其实已经通过触诊初步预测过大小,囊肿至少是16公分乘20公分,这还只是体表初步估计。在人体小小的腹腔内,长这么大一个随时有可能破裂出血、感染的庞然大物,说出来着实吓人。

加上长的位置比较特殊,即使是B超成像也有误差,这么大的囊肿,这年代一般外科大夫还真不敢做。

“人家还让我们直接去省医院,但我们去到省医院,那边又说他们做手术的主任出去考察了,其他医生都做不了。”

本以为迎来希望,谁承想居然又是闭门羹,“那咋办?”

“我说要不你们上京市去做,雪梅是咱们的劳动模范,路费和手术费咱给你们凑。”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她可是为了救工友负伤的,而她的不幸都是因为负伤造成的,凑点路费正好弥补一下昨天对她的误会,大家心里也能好受点。

可谁知白家老两口却还是痛哭:“省医院的医生说了,她身体太虚了,啥啥都低,好多指标不合格,不适合长途奔波,让咱先回家养俩月。”

“这咋成?”

“要是继续长大怎么办?”

“就是,治不了也不能把人往外推啊。”

众人七嘴八舌,都在数落医院的不是,清音其实能理解医院的做法,毕竟做不了的手术强行做,不是救人,是要命,同时也能理解众人的不满,大家上医院就是为了治病的,你治不了病还把我赶走是几个意思?

“小清大夫,你把脉能把病情把得那么准,肯定也能治疗的,对吗?”

清音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脸上,有一瞬间的恍惚,她想起爷爷常说的一句话:在生命面前,一定要尽力。

她还记得,爷爷是怎么践行这句话的。小时候,老家条件很差,很多村子都没通公路,半夜家属来找爷爷,爷爷发着高烧,踩着泥泞,沿着蜿蜒的山路,走了三个多小时才到病人家里。

有时候,是终末期病人,大医院已经没办法了,家属找到家里来,哪怕已经知道死亡是早晚的事,但爷爷还是会出手救治。

爷爷说,哪怕只是让他多活一天,对他自己,对他的家人来说,都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哪怕没能让他多活一天,但能让他在临终前吃上一口亲人做的饭菜,能睁开眼看亲人一眼,黄泉路上不冷不饿不怕,也是宽慰。

人类在很多疾病面前是无能为力的,但哪怕是死亡,也有早死晚死,笑着死哭着死的区别,而最终能带来这些改变的,就是医生。

清音刚开始不太懂,觉得既然都治不好,那少花点钱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以免人财两空,可当见过爷爷用几毛钱的药材就让重病患者焕发生机,用山上随处可见的野草改善病人终末期生存质量的时候,她又再一次懂了爷爷说的“尽力”。

尽力用最少的花费不给活着的人增添负担。

尽可能长的延长病人寿命。

尽最大努力改善生存质量。

如果每一步都做到了,但依然还是走向死亡,那至少她不会后悔,病人和家属也不会后悔。

上辈子爷爷临终前,在前来送最后一程的所有乡亲面前,拉着她的手,说的最后两个字也是“尽力”。

想到那个画面,清音挺直腰杆,“我可以尽力一试,成与不成你们都不能怪我。”

“好,我不会怪你,我的家人也不会怪你。”

白家两老还没说话,白雪梅被人扶着走到门口。

清音和她的目光对上,那是对生命和健康的渴望,对新生活的期盼。

“处方上我来签字。”林莉也站出来说。

清音没想到,这种时候第一个站出来帮助自己的,居然是一直看自己不顺眼的林莉。准确来说,清音目前开具的任何处方都是无效的,甚至违法的,因为她没有医师资格证,没有处方权。

而林莉一旦在一张这样的处方上签字,她就得为这张处方负责,一旦出现任何后果,她都是法定的第一责任人。

刘副厂长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在一旁围观,此时也主动说:“今天的事我来做见证人,如果治疗得当,因病情发展而造成的一切后果均与你无关。”

本来只有办公区的同事来看热闹的,也不知道消息怎么走漏,没几分钟呼啦啦居然有车间工人和家属院

的家属们都过来了,原本只占一层楼的卫生室,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小清大夫你就试试吧。”

“就是,反正西医已经没救了,你就试试吧。”

在这一刻,大家不止是在看热闹,还是在帮助白雪梅求生。因为她不仅是个不幸的女孩,还是大家心目中见义勇为的英雄。

清音郑重其事地穿上白大褂,望闻问切一番,思虑十分钟左右,慎重地开出一个处方。

她给白雪梅的治疗思路其实也不复杂,用爷爷的话说,中医不难,“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并不全是骂人的话,很多时候本质就是这么简单,没有那么多云里雾里。既然病机是痰瘀互结,那就活血化瘀即可,复元活血汤与桂枝茯苓丸合用,加二两黄酒同煎,再根据白雪梅症状和耐受能力,临证变通一下,很快开出一个处方。

林莉不懂中医,但她很痛快地在处方上签上自己名字,还盖了私章。

刘副厂长接过去看了一会儿,让人一字不漏誊抄两份,一份留给清音保存,一份则由他收到厂里的保险柜里。

万一以后真出什么事,这就是能够证明清音清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