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放如今居住的春行馆,乃是前都督康闵的别院之一。

紧挨着总都督府。

前朝没了,康闵这个总督自是再当不成。没多久,仕途上不得志的康闵便郁郁而终。

谢放同康闵一位后人交好,便从对方手中买了这处别苑。

这别院既是前总督的住处,自是气势非凡。一进大门,迎面便是一座十分高大气派的照壁。

前朝尚未覆灭时,这总都督府寻常百姓如何进得来?

阿笙头一回来时,便被这高大的照壁惊了惊。一般有身份人家的家底或者是普通百姓家中也会有这照壁,可从来没瞧见过这么大的!

阿笙不是第一次,也便没有再像头一回来时那样,仰着脑袋,微张了嘴,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

他低垂着眉眼,目不斜视地、乖巧跟在福禄的身后。

穿过大堂,往后花园走去。

尚未走至后花园,便听见一声声清脆、活泼的鸟鸣声。

奇怪,今日怎的只听见那金丝雀鸟在唱?

以往他来时,每回总能听见黄腰柳莺同红嘴相思鸟在那儿一同竞技,声音一只赛一只地亮、脆,响,高……以至于那金丝雀鸟都不张嘴,只垂着脑袋,只顾埋头梳理自己那一身漂亮的杏黄羽毛。

今天这金丝雀鸟怎的这般活泼,像是忽然对自己信心十足了,声音里头都透着得意。

是黄腰柳莺同红嘴相思鸟同时病了?

阿笙微仰着脑袋,去瞥那廊檐下的一溜鸟笼,待至瞥见近乎全空了的笼子,大大吃了一惊。

符城谁人不知二爷就喜欢这些个小生灵?

原先廊檐下笼子里的那些鸟呀,雀啊什么的,要么是符城当中的贵绅托人找了那些毛色好,音色亮的送给二爷,要么是二爷自己斥重金去那些玩鸟的人手里头买的。

每一只都是心头好。

怎,怎的全空了?

阿笙望着那空了的鸟笼,犹自出神。

冷不防,同一双漆黑幽深的眸子对了个正着。

二,二爷?

可不么,那站在绿瓦挑檐下,伸手逗鸟的人,不是谢二爷是谁?

心登时就跟戏台上被敲的大锣似的,“咚咚”!“咚咚!”一声赛一声地响。

险些连手中的食盒都要拿不住!

阿笙慌忙低下头去——

怕冒犯了谢二爷。

长廊屋檐下的鸟笼里,金丝雀站在栖木上,得意地仰着脑袋,扯着歌喉放声唱曲儿。

谢放站在廊檐下,将手靠在笼边,那雀儿以为有吃的,便将脑袋从笼中探出,亲昵地蹭着他的指尖。

谢放不由地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这只手修长、漂亮,远没有日后的可怖的疤痕。

记得刚重生的那几日,便是拿衣服都会手抖,喝汤都会洒了水,夜里更是被噩梦缠身。梦得最多的,除了阿笙,便是他这双手被几十号人踩在沾满尘土的地上,反复地碾压、践踏……

一身冷汗地醒来,凉衫都湿透。

天色未亮,鸟声已起。他便躺在床上,睁着眼,听着那鸟啼声,不再让自己睡过去。

待到稍微能下床走路,他总算渐渐地重新适应双手完好的日子,夜里不再噩梦连连。

这段时日,还多亏了这鸟叫声。是这鸟叫声提醒着,他已经从前尘噩梦中醒来。

天气好的时候,他便会唤来福禄或是福旺,搀他到这院子里,走走,坐坐,看看、逗逗这笼中的雀儿。

其它只鸟儿都已被他亲手放了,寻找它们的自由去了。

独独只留了这一只金丝雀鸟,是因为这一只,最像他——

空有响亮的名头,漂亮的毛色,却是连叫声都不是最出彩的,连柳莺同相思鸟都及不上。

如同他这个谢二爷的名头,听着好听,实则不过是个虚名。

他是几个兄弟当中最不成器的。

没有大哥的权势,也没有几个弟弟那样有着可以仰仗的母家,他对权势、富贵亦无野心。

他以为他尽心竭力辅佐父亲,便也算是为谢家尽一份力。

反倒惹父亲猜忌。

于父亲而言,他怕就是这笼中雀。

高兴的时候,喊他一起陪着会客,画几幅画,写几个字,哄客人高兴,哄他高兴。

一只鸟雀,只需要哄主人高兴便可,倘使嘴利爪锋,自是再留不得。

鸟雀通人情,这雀儿见了他,远远的便扯着喉歌唱,隔着笼子,便伸出脑袋,亲昵地轻啄他的指尖。

一副讨好模样。

那时的他,在父亲眼中,是不是便是这么个形象?

只是雀儿这么做,煞是可爱。

父亲眼中的他,怕只余可笑。

雀儿先是亲昵地用脑袋蹭谢放的指尖,见他没动作,又用鸟喙轻啄,提醒主人,该给它喂食了。

小家伙哪里知道,谢放今天的心思根本不在它身上——

他的耳朵总是留意去听那身后的脚步声。

近了。

谢放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传来。

他的余光已然瞥见一抹宝蓝色身影。

谢放的心止不住地乱跳。

上一世,于战火中,他历经颠沛离乱,火车于汽笛声中缓缓驶进北城城门,他心中波澜未掀。

他一生奉行“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放浪形骸,凡事洒脱不羁。

无论是家还是故乡,都未能牵动他心绪半分。所谓近乡情怯的情感,于他从未有过。

眼下不同。

头一回,他体会到了何为“情怯”。

他从不知道,原来人会在一瞬间涌上期许又惶恐,兴奋又紧张此类复杂心绪。

身体仿佛置身于大浪中的孤舟之上,心脏剧烈地跳动着。紧张到浑身僵直,连站都要不能站稳。

“爷,阿笙公……”子到了。

福禄禀报的话没能说完,背对着院门,站于廊檐之下的挺拔身影已然转过身。

谢放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稚气未脱的少年。

阿笙,他的阿笙……

谢放眼底一派恍惚神色。

原来阿笙两边的脸颊曾这般圆乎过么?

少年白白嫩嫩的脸颊中透着些许绯色,宛若雪白中点了一团粉的糯米软糕。

鼻尖泅出了一点的汗,脸颊红扑扑的,眼睛却是极黑极亮,像是被一场春雨浸润过后的溪涧黑石。

不像那些年……脸瘦得近乎脱相。

不变的是,即便拖着他这么一个大的累赘,阿笙的眼睛依然很亮。

总是弯着眉眼对着他笑,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像是这个世间无任何烦恼之事,每日都是笑吟吟的模样。

可那个时候,为了照顾他这个废人,阿笙已是将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当了,每日还要起早贪黑去做早点的营生。

太平年岁,底层百姓谋生尚且不易,何况是那时早已不再是长庆楼的少东家,又是在兵荒马乱的时局讨生活,还带着他这个废人的阿笙,各中艰辛可想而知。

因着只看了谢二爷一眼,便慌忙地低下了脑袋,阿笙并没有注意到谢放渐红的眼眶。

他走到院子的圆桌旁,打开食盒,将里头的桂花杏花奶酪、荔枝腰子、甘棠炖百合……一一摆好。

阿笙特意将动作放慢了一些。

为的就是能够跟二爷多待一会儿。

有时候赶上爷心情好,会在他摆盘的时候,跟他聊个几句。

会问他家里的一些事情。

比如爹爹这长庆楼在符城开了多长时间了,家里都有什么人,阿笙,是哪个笙,全名叫什么。祖上便是符城人么,还是从他乡迁往此地?

有时,还会极大方地赏他几个银元。

今日爷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阿笙心想。

从他进来到现在,爷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以往,便是有客人在,二爷都会笑吟吟跟他说上一句,“阿笙来啦”。

有时,还会笑吟吟地问他,可要坐下一起吃。

阿笙垂着眉眼,微皱着眉头,神色很是有些担忧。

爷可是因为病着,身体还是不大舒服?

阿笙摆完碗碟筷子同汤勺,见谢二爷依然没有要同他开口说话的意思,便朝谢二爷弯腰鞠了个躬。

以往便是这样。

如是遇上爷心情不好的时候,阿笙便无声地躬身退下。

于阿笙而言,能够像这般近距离地瞧上二爷一眼,已是心满意足。

“阿笙……”

阿笙刚要转身,冷不防听见二爷在唤自己。

他又惊又喜地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大,满是明晃晃的倾慕之情。

谢放拢在袖子当中的拳头攥紧。

这个傻子。

怎的不知将眼底的倾慕藏一藏?

倘使稍微遮掩一二。

当初又怎会弄得符城上下人人皆知,乃至流言四起,甚至因倾慕他这件事,被方掌柜的赶出了家门?

而他又何尝不是混账至极?

明明瞧出了阿笙的倾慕,只当他是少年心性,做不得数。以为只要他离开符城,时日一长,阿笙便会将他忘记,尊照方掌柜的意思,娶妻生子……

阿笙仰着脑袋,小脸尽是疑惑。

奇怪二爷怎的……叫了他之后,又没出声。

阿笙心里头不由地忐忑了起来。

可是他哪里做得不够好?

金丝雀鸟的声音太过清亮,否则以阿笙耳朵的灵敏度,定然听出谢放声音里的轻颤。

不过,即便是阿笙听出来了,怕也只会以为二爷是因为这段时间大病过一场,身体还比较虚弱,才会导致气息不稳。绝不会想到会是因为他的缘故。

阿笙只好偷瞄站在一旁的福旺。

阿笙以往来谢府,倘使替他通报的人是福旺,他经常会塞一、两包他从醉香居买的吃食给福旺。

福旺同他一样,喜欢吃,要好说话。

一来二去,关系也就亲近了不少。

福旺陪着二爷站在檐下,脑袋一点一点的,他打着呵欠。

不期然收到阿笙的眼神,他揉了揉眼睛,打起精神,脸上神情比阿笙还要茫然。

阿笙在心底叹了口气。

福旺什么都好,不会瞧不起他,脾气也

好,同他也投缘,就是……有时候不大靠谱来着。

阿笙正忐忑呢,忽然瞧见二爷在同他招了招手:“阿笙,你过来。”

阿笙心里头直打鼓。

可是他真的办坏了什么事?

阿笙忐忑地走上前,打了个手势,询问二爷唤他何事。

意识到二爷不大看得懂他的手势,阿笙登时涨红了脸。

以往是爷要是跟他说话,都会唤人去备上纸跟笔。

阿笙不敢主动提这件事,怕二爷嫌这个哑巴麻烦,只能心里头干着急,期盼着二爷瞧懂了他的手势。

谢放前世同阿笙一同住了好些时日,两人之间便是连这世间最亲密的事情都做过,哪里会不懂阿笙的手势。

他瞧出阿笙的窘迫,心里头责怪自己的不够上心。

是他疏忽了。

病中的这段时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阿笙。

今日更是一整天无时无刻不在盼着。

见了人,不但没法张口说话,整个人更像是僵死了过去,四肢都是硬邦邦的,到这会儿才总算慢慢缓过神来。

却还是把顶重要的事都给忘了。

不该!

谢放让福贵去取笔墨纸砚过来。

果然,阿笙着急的神色放松了下来。

谢放在边上石凳上拍了拍,温和地出声,“陪我坐坐可好?”

声音低哑。

另一只手拢在袖中的握拳的手,指尖深深地扣进肉里。

疼。

他当真不是在做梦!

离得近了。

阿笙听出谢放声音里的沙哑。

他迟疑地在石凳上坐下,拿眼觑着二爷,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头盛着满满的担心。

爷可是病尚未好全?

倘使病尚未好全,是不宜吃太甜的食物的,容易喉咙疼。

如若不是怕把人给吓着,也容易惹他人猜疑,谢放恨不能将人紧紧搂进怀里。

谢放的目光落在阿笙沁着汗珠的鼻尖上,语气里有着心疼,“外面的日头可是有点晒?”

听出二爷对自己的关心,阿笙很是高兴。他笑着摇摇头,又指了指日头,意思是,“不晒的”。

他这两个手势都比较简单,是以不担心二爷会瞧不懂。

谢放:“撒谎。”

谢放的语气称不上严厉,只是阿笙自小在酒楼长大,加上口不能言,察言观色的本事便略胜常人一筹。

听出二爷语气略带责备,阿笙心里头一紧,神情略带惊惶,不明白自己何处说错了。

意识到自己把人给“吓着”了,谢放缓和了脸色,“鼻尖都出汗了,还说不晒?”

原来二爷是这个意思啊。

笑容重新回到阿笙的脸上。

他比了个手势,表示真的不晒。

打完手势,便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现出颊边一对深深的酒窝。

笑容傻气。

今日天气是真的还好,算不得热。

是他路上……走得太急。

福贵取来了纸笔,仔细着避开了桌上的碗碟,将笔墨纸砚摊好。

阿笙上过学堂,他人聪明,功课亦是极好。

打了个手势,向富贵道过谢,阿笙用笔沾了墨,忙在纸上写字。

写完,双手递给二爷。

阿笙的字写得虽称不上多好,胜在规规矩矩,好辨认。

谢放接过去,念出声:“爷的病可有好一些了?”

阿笙眼睛瞪圆,脸颊渐生红晕。

以,以往爷是不会念出声的。

爷只会将他写好的字拿过去,瞧个一眼,直接回他的话。

怎,怎的这次……

不知道为何,明明每一个字都是他写的,可,可被爷这么念出来,很是有些难为情。

谢放将阿笙的字逐一念出,抬头,朝人点点头,眼生笑意,“嗯,见了阿笙,二爷的病自是全好了。”

阿笙双颊顿时通红,通红,还要红。

二爷又在逗他。

以往二爷偶尔也会同他开玩笑,不过,那是在爷心情极好,极好的时候。

想来是大病初愈,心情不错的缘故?

还有,二爷笑起来,可,可真好看呐。

知晓一个劲地盯着人瞧是一件极为无礼的事情,何况是二爷这般身份矜贵之人。

阿笙没敢盯着二爷瞧。

他一只手紧捏着笔端,手心微微出汗,低垂着脑袋,耳尖彤红,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回。

谢放瞥见阿笙通红的耳尖,心仿佛被一根长长细细的丝线刮了一下。

他那时喜欢阿笙,总是喜欢出言逗弄他。

只是他对阿笙的喜欢,未涉情爱。

察觉到阿笙对他的倾慕后,他便渐渐减少了长庆楼点餐的次数。

没有一次性断了,就是不想阿笙太难受。

推算时间,他开始有意疏远阿笙,便是他这次病中前后之事。

哪里想到,即便如此……阿笙最后竟还是因为他吃足了苦头。

他双手残废,躺在床上的那段时间曾想过,倘若能重来,当日在符城,他定然不会再去招惹阿笙。

不仰慕上他,阿笙便能同寻常男性那样,娶妻生子。

许是上天为了罚他,就在他戒了酒,也能帮着阿笙干一些轻活,一切都将好起来时,他却再没等到他的阿笙……

攥着纸张的手在发颤。

在被察觉出异样之前,谢放将手中的纸张放到一旁,端起桌上的桂花杏仁奶酪,“不逗你了。我尝尝这碗杏仁奶酪。”

阿笙抬起头,脸颊还是红红的。

一双眼睁得大大的,饱含着满满的期待,望着眼前的二爷。

谢放用汤勺,舀了一口桂花杏仁奶酪,微蹙了蹙眉心。

不知是不是病了太久,他的胃已习惯清淡的食物,这一口桂花杏仁奶酪吃进去,他的胃竟一阵翻涌,生起恶心、起腻之感。

阿笙一眼便察觉了谢放微变的脸色,他着急地在纸上写字。

顾不得冒不冒犯,将字递到二爷面前,小脸煞白,“爷?可是不合胃口?”

莫不是他的手艺还不过关,同乔伯伯差得太多?

可……可先前也有客人尝过的,都没尝出他同乔伯伯的差异,甚至还有的客人更喜欢他做的……

谢放看过字,他将纸张拿开,便瞧见阿笙满目的着急之色。

惊诧于阿笙观色的本能,谢放恐他担心,松开了眉头。

将喉里起腻的奶酪咽下,勉强压下喉间的呕吐之感,谢放浅笑着摇了摇头,遮掩了过去,“不是。是我病了太久,这一口又吃得太急,方才有些噎着了。”

闻言,阿笙松出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不是他失了水准便好。

阿笙再次拿过纸笔,在纸上写,“那您吃慢一些。”

写得很急,“些”字那一横,都没好好收尾。

可见有多担心。

谢放手里头端着奶酪,低头看了一眼阿笙写的字,朝他点点头,“嗯。”

手里拿着汤匙,一口一口,只是吃得极慢。

渐渐地,那碗杏花酪见了底。

阿笙眼睛晶亮。

二爷的胃口变好了!

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