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
他怎么可能不想见到二爷!
阿笙停住了步子,面红耳赤地转过身,慌忙打着手势,“不是,不是这样的。”
后知后觉地想到,方,方才,二爷是捏他后脖颈了么?
二爷的指尖,冰冰凉凉的,很是有些舒服。
等,等等,他在想什么?!
谢放立在石阶上,双手负在身后,“没有不想,那便是想了?”
乌桕树茂盛的枝叶子在清风中摇曳着,在二爷脸上落下斑驳的影,吹动着二爷额前的一绺发丝轻轻地飘动。
阿笙见了二爷,本就迷迷糊糊,这会儿更是瞧得有点痴,便是连二爷说了什么,都只是心神恍惚地听了个大概。
想……什么,不想什么?
树上的蝉鸣震天地响。
对上二爷含笑的眸子,不知怎么的,阿笙蓦地反应过来。
满脸羞红,比乌桕树上最红的那一片叶子都还要红。
二爷又开他玩笑。
方才是福禄给二爷开的门。
他站在二爷身侧,打量着阿笙,又拿余光悄摸着看了眼二爷。
心里头纳闷。
便是阿达进来告诉二爷,阿笙人在外头,二爷又何必亲自“迎”这一趟,使唤他或者是福禄将人给带进来便是了。
福禄没忍住,又瞧了眼阿笙的喉结,以至平坦的胸|部……
倘使他不是确信,阿笙是个千真万确的男儿身,他当真要以为二爷是瞧上阿笙了。
…
日头晒,阿笙的脸颊同脖颈都有些被晒红。
谢放身体微微前倾,替阿笙罩一方小小阴凉,“阿笙可要进来坐坐,吃盏茶?”
哎。
哎?
二爷刚刚,不是要出门吗?
这是忽然改变了主意?
树上的蝉鸣犹自响个不停。
阿笙尚未思考,人已是晕陶陶地跟在二爷的身后进了屋。
如同道行不够的小妖,见了那修行千年的大妖,毫无招架之力,糊里糊涂地就将自己的灵识给了出去,只管跟着大妖走。
听见一声声清脆的金丝雀鸟的声音,阿笙才忽地回过神。
想起爹爹交代了,要他送完吃的后,立即回店里,以免招致是非,不过爹爹叮嘱的是,不许他在康府逗留。
他只是受二爷相邀,进院春行馆小坐,想来爹爹应当是不会生气的。
…
阿笙来过春行馆多次。
每回都是福禄或是福旺领了他进门。
这是他头一回,跟在二爷的后头一起进春行馆。
阿笙中午在师父的吩咐下,头一回在厨房独立地做了酒酿圆子。
师父让他给打了一碗,尝一下火候是不是正好,酒酿圆子要是熬过了容易发酸。
他紧张地盯着师父,师父尝了后也不说话,只是让
他自己也舀一碗尝尝。
他心里头没底,一紧张,舀了好大一口吃进嘴里。
是甜的!
酒香十足。
阿笙自小在酒楼长大,酒量自是不错,莫说是酒酿圆子,便是一壶杏子酒,他也不会吃醉。
这会儿只觉得那口尝最进嘴里的酒酿圆子,在心尖发了酵,以致脚底都打着飘,整个人亦是晕乎乎地,脸颊也跟着发烫。
…
阿笙习惯了,进了这高门院阔的春行馆,便低着脑袋,脚步放轻、慢行。
未留意走在前头的二爷为了等他,停住了脚步。
手里头拎着食盒,直愣愣地撞了上去。
“对不住——”
阿笙这会儿还不知自己撞的是二爷,因为寻常都是福禄走他前头。
打着手势,忽听二爷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可是买新鞋了?我瞧瞧,这鞋子是什么面料做的,以致阿笙都无心看路,只顾盯着鞋面看。”
阿笙错愕地抬起头,瞧见了站他前头的二爷。
…
他,他方才撞上的人,竟是二爷么?!
阿笙微微转过头,放才瞧见,福禄跟在他跟二爷两人的身后!
阿笙当即窘迫地涨红了脸。
他……他哪里是买了新鞋。
阿笙学厨已是第三个年头,师父这段时日渐渐放手,便是一些复杂的菜色,偶尔也会由他担任掌勺,莫说买鞋,便是想要再去一趟临水街,去探望小石头以及余(虞爷爷)两人,都一直未能抽出空来。
他不知今日会在门口碰上二爷,脚上穿的寻常的深青布鞋,便是衣衫都是去年的旧衫。
好在近日未曾下雨,鞋面是干净的,不至太窘迫。
瞧见二爷眼底的笑意,方知二爷又取笑自己。
阿笙指尖攥了攥食盒,耳根都通红,通红。
“二爷是好心提醒你,看着点路。”
福禄见阿笙怎的这般不开窍,把二爷给撞了,不知告罪,便是二爷开口后,也不知给二爷回一句,日后一定多看着点路,没忍住,出声“点一点”他。
阿笙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回话”了!
实在太过失礼!
阿笙刚要比划,只听二爷淡声道,“走路是要看路,不过偶尔分心,
也不是什么大事。”
阿笙感激地望着二爷。
二爷人可真好。
不,不对。
应该说二爷哪儿哪儿都好。
相貌好,学问好,待人也好,书法、绘画……样样皆好。
谢放慢了脚步,同阿笙一起并肩走着,打趣地道:“走我边上,这样应是不会再撞上了吧?”
阿笙忙涨红了脸颊,只是摇头,
不,不会了。
方才就是个意外。
福禄跟在后头,一肚子纳闷。
二爷方才,可是……嫌他多嘴了?
可之前的客人,倘使有什么失礼的地方,二爷不好开口的,都是由他出面提的醒,从未见二爷说过什么……
…
春行馆内花木扶疏。
一进院子,却是凉意袭人,暑气顿消。
跟外头俨然两个世界。
檐下,金丝雀叫声清脆,院子里山茶、四季海棠开得旺盛,蝴蝶在花丛中翩飞,比起阿笙前段日子过来,这花园是更为热闹了。
瞧着也格外地有生机一些。
花园树荫下,摆着一张方桌,方桌旁边,又另外摆了一套桌椅。
圆凳上垫着凉垫。
这方桌瞧着……
像是二爷书房里头的那张?
阿笙定睛瞧了瞧,果然,桌上似是铺陈着二爷的画作?
阿笙从前送吃的来二爷府上,偶尔也会碰上二爷在写字,或是画画,倘遇上二爷心情好,还会唤他过去,给他看二爷在写的字或者是正在画的画。
自从二爷知道他也识字,有时还会让他过去写个几笔,对他指点一二。
见他对画作更感兴趣一些,便会跟他说上好些名家画师的绘画技巧。
有些他听得懂,大部分不大懂,只是回去了,偶尔会依照着二爷的笔触,回去仿。
一来二去的,竟画得比过去也有模有样了一些。
阿笙已是有段时间,没见到二爷作画了。
他不自觉地走上前。
待回过神,忙尴尬地止住了脚步。
谢放注意到他的眼神,反而主动走上前,唤阿笙过来看画,“从前几日开始画的,病了一段时间,一段时日没碰,技法都生疏了,阿笙不要见笑才好。”
阿笙连忙摇头。
二爷的书画是极好的,哪里轮得到他见笑。
阿笙便走上前,微微凑过了脑袋。
为了方便阿笙看画,谢放吩咐了福旺上前,先替阿笙拿走食盒。
不,不用,他拿在手里,不费劲的。
阿笙摆着手,福旺却已经走上前,“没关系,阿笙少爷,给我吧。”
阿笙也便只好将食盒递过去。
他同福旺相熟,两人从前都是当朋友一般处着。
麻烦朋友,总归有些不好意思。
福旺倒是没啥,二爷如今待阿笙少爷很是看中的样子,他服侍好阿笙少爷,不就等于服侍好了二爷么?
…
食盒被拿走,阿笙确实方便了一些,至少能够更加近距离地看画。
二爷画的是这檐下的金丝雀?
画得很是传神。
只是……
他怎么觉得同二爷从前的画风以及用笔都不大一样?
阿笙看画看得专注。
他的身体也便不自觉地往前靠,就连二爷稍稍给他让了位置,也未曾发觉。
仍旧一心只顾着看画。
他熟悉二爷的画风。
依照
二爷以往的画风,以二爷对这只金丝雀的喜爱程度,定然着笔于将鸟儿通体金色的羽毛,以及昂起头颅,扯着歌喉时那副神气的模样,这次,却着笔于鸟儿一双黑豆般的眼睛,望向笼子外头。
鸟儿看向笼子外头,会想些什么呢?
会想念他昔日在林中所结识的伙伴,还是如今这衣食无忧,却是关在这一方小小笼子里的日子?
画里头,更有意境了。
…
谢放瞧着立在他跟前认真看画的阿笙,神情一阵恍惚。
想起两人厮守的那段时日,他手伤经过大夫诊治,好了一些,能够稍稍提笔写画。
只是那时画的话,总不成线条,他不是暴躁的性子,那段时间却也寡言少语,郁郁沉闷。
每每画了画,阿笙也是这般,立在他身前,瞧得比他还认真。
再转过了头,一只手朝他竖起大拇指,弯着眉眼笑。
他便会从后头,将人圈住,将所有烦闷都暂时抛却脑后。
将笔递给阿笙,也让阿笙画。
前面几次还好,后头便不大配合了,会趁机开溜。
只因每回总是画不成……
桌上颜料、画纸,全被堆到一处,便是他同阿笙两人的手腕上,亦难免沾上颜料。
气息微乱,阿笙颊边的红晕胜过世间任何朱红。
…
阿笙仔细瞧过了二爷的画,转过身,右手朝二爷竖起大拇,弯着唇,露出颊边深深的酒窝。
眼前的身影,同记忆里的人几近重叠。
谢放极力克制着,才没有将人揽入怀里。
“醒来”的日子什么都好,只是一
项……不能向从前那样,抱着阿笙亲|热。
莫要说亲|热,便是稍微一些亲密的事情都做不得。
二,二爷?
对上阿笙困惑的视线,谢放回过神,“阿笙的酒楼,近日可有进展?”
谢放口中的酒楼,指的自然不是阿笙忽然收购了一间酒楼,或是自己开了一间。
问的是前段时间,要阿笙画的,他心目中的酒楼。
阿笙颊边的笑容微收,睫毛眨了眨,神情很是有几分心虚。
谢放心领神会,当即了然,睨了阿笙一眼,“看来是没怎么动笔。”
“不,不是。”
阿笙慌忙解释,他近日只要得空,回家就有画。
只是时间到底比较少,加之这回画笔买得不是很如意,总是会掉毛,黏在了画纸上,便需要费时间去将那毛给拿开,便进展得极慢。
…
“逗你的,知你最近忙。画画的事不急。身体要紧。
瞧我,说邀你进来吃茶,到现在一口茶也还没让你喝过。”
遂牵了阿笙的手,来到一旁的桌椅前,拉着阿笙坐下。
说是牵,自然不是前世十指相扣的牵法,只是握了手腕而已。
阿笙坐下后,也便松开了手。
不是谢放多君子,只是现在两人到底什么关系且都还不是,太过亲密的举动,于阿笙到底是不适宜。
前世没机会循序渐渐,这一世,可要好好来过。
至少,得有个模像样的追求。
福禄为人机灵,见二爷跟阿笙两人在桌前坐下,便走上前,给二爷斟茶。
不是很甘心连带阿笙也要伺候,到底是二爷近日另眼相看的人。
没法子。
福禄待要给阿笙斟茶,却见二爷伸过了手。
福禄便机灵地转了方向,将茶壶递给二爷。
谢放从茶托里拿了一个杯子,放在阿笙面前,徐徐倒茶,抬眼问道,“近日长庆楼的生意可好?”
福禄眼露错愕,二,二爷竟是亲自给阿笙斟茶?
福禄实在想不明白,阿笙到底是做了什么,怎的就得二爷青眼如此。
阿笙点头。
爹爹经营有道,加之同乔伯伯两人之间合作无间,又广结善缘,承蒙老主顾们赏脸、照顾,店里生意一向挺好。
谢放将茶递给阿笙,“阿笙自己呢?是不是也挺忙?”
阿笙在外头跑了这么长时间,自是渴的。
只是当着二爷的面,没好意思酒饮,再来,也怕糟蹋了二爷的好茶。
接过了茶,没有像在家里,或是在店里那般直接仰面喝了,学二爷,小口地啜了一口。
听了二爷的问话,刚要点头,只听二爷悠悠地来了一句:“自是忙的,否则怎会忙得都没工夫来二爷府上走动走动。可对?”
…
阿笙险些被喉中的茶水给呛了喉。
二爷,怎,怎的还自问自答的呢?
阿笙忙将手中的茶杯放桌上,打手势向二爷解释,“不,不是这样。”
他每次从康府出来经过,都想过要不要敲门来着。
只是他也不知道康府什么时候会外送,帕子总也没带身上,没个由头,自是没敢敲门叨扰。
像是今日这般,虽是终于将二爷的帕子给带身上了,又担心二爷不在家,归还了帕子,却连二爷的面都没见着,那他回去指不定怎么懊恼。
便想着,是不是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譬如,提前向福旺打听了,二爷什么时辰定然在家,再上门归还帕子。
哪曾想,这般凑巧,他还在想着法子,二爷便开了门,从里头出来。
还,还邀请他进来吃茶!
…
“莫着急。是二爷不好。方才不该逗你。可有呛着?”
谢放眉心微蹙,担心地望着阿笙。
心里头责怪自己,明知道阿笙向来便是连自己的玩笑话都容易当真,怎的还止不住逗他。
以致阿笙喝个茶都没个安生。
不,不。
哪里是二爷的事。
是他自己不小心,何况,到底没呛着。
阿笙摇摇脑袋,他没有呛着,忙打手
势,“我没事,多谢二爷关心。”
心里头有些小小失落。
原,原来方才二爷是逗他呐。
也是,二爷府中每日都有访客来来去去,哪里会在意他来或没来。
是他过于认真了。
阿笙心中懊恼,却不是怪二爷的意思。
他从来都很清楚地知晓自己的身份。
也未曾过什么妄想。
“谢什么?倘不是我,你也不至险些呛着。”
谢放将阿笙桌前的茶杯递于他,“来,再喝一口,润润喉。”
阿笙忙双手接过,听话地慢慢地又喝了一口。
呼——
舒服多了。
二爷的茶清香甘冽,回味无穷。
阿笙没忍住,又喝了一口。
这一口,却是不小心喝得有点多。
茶杯杯量小,一下就见了底。
阿笙悄悄地瞥了眼二爷杯中的茶,还剩一半,神情懊恼。
他方
才怎么就没注意一些……
将茶杯拿手里,迟迟没好意思放下去。
谢放捕捉到了阿笙偷看他茶杯的视线,一开始没明白阿笙在瞧什么,见他神情有些局促地攥着茶杯,也便明白过来了,当即有些失笑地道:“想喝多少,二爷都给你倒,无需难为情。”
说着,便当真替阿笙将茶杯给满上。
想喝多少,二爷都给倒……
像是往后只要他开口,二爷都会替他将茶斟满似的。
阿笙脸颊通红。
二,二爷又拿话逗他。
这一回,阿笙记住了,没有一下喝太快。
…
桌上摆着几碟点心。
谢放拿了一块梅花形的枣泥糕,给阿笙递过去,“总是喝茶,肚子难免有些空。
来,这是府中师傅做的甜点,枣泥山药糕,用来配茶,味道很是不错,阿笙可要尝尝看?”
阿笙喜欢做吃的,他自己也喜欢吃。
枣泥山药糕?
他还尚未吃过呢!
眼睛亮了亮。
手伸出去时,停住了——
他从店里出来,一路都是疾走着,手心难免有些出汗。
平时他倒也没这般讲究,将手往衣服上擦一擦,或是直接拿着吃便是,当着二爷的面,却是多少有些难为情。
阿笙正要摇头,跟二爷解释自己不饿,却听二爷道:“福旺,去打一盆水过来。”
阿笙眼睛瞪圆。
二,二爷会读心术不成?
待阿笙回过神,想要打手势,让二爷叫福旺不必去,他真的不饿,福旺却已是积极地打水去了。
阿笙便只好局促地坐位置上。
待福旺打了水回来,阿笙刚要将手伸进脸盆,却被一只手给握住了。
“不忙,先洗把脸。”
哎?
阿笙呆呆地抬起头。
谢放将福旺取来的毛巾,放入水中,浸湿,拧干了,递给阿笙,“这样会凉快一些。”
阿笙直愣愣地瞧着,二爷滴着水珠的指尖,一双眼睛瞪圆。
他,方才以为,二,二爷是要给他自己洗脸来着。
竟,竟是将帕子拧干了,给,给他洗脸么?
脸上传来冰冰凉凉的触感,阿笙倏地回过神。
见二爷手里头拿着毛巾,贴在自己脸上。
阿笙忙接过了毛巾,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疑心自己是在梦里。
莫说阿笙自己,这回便是福旺也有瞧得有点呆。
二,二爷什么时候给人洗过脸呐?
瞧二爷方才的架势,倘使阿笙没有阻止,二爷怕是真要给阿笙洗脸。
至于福禄,已经不是瞧呆不瞧呆的事儿了,看阿笙的眼神分明是带着狐疑了——
疑心眼前这个阿笙别是什么千年狐狸化的。
要不然二爷最近怎的这般反常?
…
洗过了脸跟手。
阿笙手里头拿着二爷方才重新递过来的枣泥山药糕,没有马上送入嘴里,而是放在鼻尖闻了闻。
中医上讲“望闻问切”,其实他们学厨的,也会这般。
没吃过的东西,拿在手里,也会先仔细地瞧上一瞧,看人家做的形状怎么能这么好看,倘使自己,是不是也能办到。
再是放在鼻尖嗅一嗅,闻闻里头可能都有哪些食材。食材新不新鲜,味道不正。
既是为了对手里的食物有个更好的了解,对自己的嗅觉亦是一种锻炼。
倘若不是同行,也会问一问,是怎么做的。
譬如像是糕点这样的东西,也会捏一捏软|硬程度。
如果是软的,尝起来口感偏软糯,如是硬的,便大都较为软酥或是脆口。
阿笙方才拿过枣泥糕,便是下意识地用指尖轻轻地捏了捏,这枣泥糕是软的,口味应当偏软糯。
用齿尖轻咬一口,枣泥的甜味便在嘴里化开。
好吃!
因着是和了山药,中和了红枣的甜味,尝起来并不会觉得腻牙,相反,因着洒在上头的桂花,咬下去,只觉齿尖飘香。
很适合夏天午后,配着茶吃!
枣泥山药糕做起来应当不会太复杂,同其它甜品应是大同小异,就是不知道二爷家的师傅是怎么捏的……怎么就能将每一个枣泥糕都捏成梅花的形状,却又不会软塌下去……
回去问问乔伯伯,乔伯伯或许能知道这各中门道。
…
阿笙手里的枣泥糕吃了大半,见二爷只是喝茶,没有要吃东西的意思。
他放慢了速度,借着喝茶的功夫,将手中的枣泥山药糕给放下,打手势,问二爷,“二爷近日,还是没什么胃口吗?”
一双棋子黑的眼睛里,满是关心。
谢放心中微暖,那日散了戏,在馄饨摊,阿笙见他没
吃过几口,问他可是不合胃口。
他为了宽阿笙的心,便随口提了提,自大病一场后,至今未恢复胃口的事,未曾想,阿笙竟是记到了现在。
谢放笑着道:“比之前强上一些了,你看我这桌前摆了这么多吃的便知晓了。我是在邀你进来之前,吃过了一点。”
事实上,谢放的
胃口的确比前段时间好上了一些。
不过还是没有“大病一场”之前那般有胃口。
倘使“重生”的代价,不过是失去一个好胃口,对于谢放二爷,自是不足道。
阿笙不知二爷瞒了他一些,听说二爷胃口见好,微拧的眉心松开。
很是替二爷高兴,咧着嘴笑,现出颊边一对深深的酒窝。
谢放注视着阿笙颊边的笑容,神情温柔。
…
“这枣泥山药糕,可还合胃口?”
阿笙这才意识到到,自己方才只顾着吃,以及想着这枣泥糕到底是怎么捏的,以致都忘了告诉二爷,这糕点好吃。
阿笙连连点头,怕点头不够有说服力似,便又竖起左手的大拇指。
谢放又在盘子里拿了一块递过去,“好吃便多尝一点”。
阿笙手中的糕点只剩了最后一口,忙谢过二爷,将糕点接过去。
谢放端起桌前的茶,想起他开门时,瞥见的那压低的西式帽檐下,似曾相识的一张脸……
如同寻常话家常一般,谢放不着痕迹地问道:“阿笙方才,可是刚从康府出来?”
阿笙点点头,他最近往凤栖路这边跑,大都是为了给康府那边送吃的过去。
谢放眼底若有所思,“过去,康府经常点长庆楼的外送吗?”
阿笙吃着糕点,两边脸颊鼓起,想也没想地摇了摇头。
不常的。
一个月点一次,算是顶天了。
这一个月,却是点了三、四次。
许是康府是府上近日来了什么客人,中意乔伯伯的手艺吧。
如果只是普通人家,阿笙自是不会记那般清楚,像是康府那样的人家,却是不需要刻意去记,也会印象深刻。
因着手势相对较没那么容易看懂,阿笙比了个写字的姿势,意思是他写给二爷看。
谢放现在其实已是鲜少有看不懂阿笙手势的时候了,大可以让阿笙比划给他看,只是阿笙并不知道,他现在大都能看得懂他的比划这件事,有事遇上较为复杂的应对,会比较着急。
写的,或是用画的,会相对让阿笙自在一些。
于是道:“不急,先填饱肚子再说。”
阿笙将嘴里的糕点吞下,手在自己的肚子上划了个半圆,意思是他现在是饱的,不饿。
谢放也便只好尊重他的意思,唤福禄去取了笔墨纸砚过来。
福旺便将现在的桌子收拾收拾,空出位置,给阿笙鞋写字。
…
“好啦——”
阿笙写完字,
将手中的纸递给二爷。
谢放接过去。
先前一个月都未见得点一次外送,这一个月,却是点了三、四次……
确实有些反常。
看过阿笙写的字,谢放将其放桌上,用镇纸压了,问道:“那你每次送东西进去,都是谁接待的你?府中的丫鬟?”
阿笙点点头。
有一点阿笙没说的是,这几次领他进去的丫鬟,有些面生,不是从前接待过他的。
不过,他应是也见过的。
只是每回都想不起来,许是府中太太的大丫鬟。
像是康府这样的门第,倘若是得宠的大丫鬟,在太太们眼里,便是半个小姐,轻易也是不在外人面前露面的。
因着觉得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阿笙也便没提。
忽地,院子里的树叶簌簌作响。
原来是起风了。
阿笙原先是抬头看着树叶,只觉树影在院子里晃动的样子很是好看。
再瞧见偏移的日头,吓一跳!
糟糕!
不知现在几点了!
阿笙忙打手势,向二爷告辞。
谢放舍不得这么早放人回去,可也知晓他这边要是不放人,回头阿笙怕是要被责骂。
“稍微等一下。”
阿笙眼神困惑地望着二爷。
谢放转过头,“福禄,去我书房,将前几日我让你们晒了,后头整理出来的那一套东西拿出来。”
福禄眼露错愕。
那……那套纸笔,还有颜料可是价值不菲!
二爷,二爷不留着自己用,要……要送给这个充满铜臭气的长庆楼的少东家么?
二爷这是着了什么魔了?
“福禄?”
福禄忙回过心神,垂着脑袋,“是,二爷,我这就去。”
…
不一会儿,福禄回来了。
手里头捧着一袋东西,走到二爷跟前,恭敬地道:“二爷,东西拿来了。”
谢放点头,“给阿笙。”
嗯?
给,给他?
阿笙从福禄的手里将东西接过,好奇地低头看了看。
见里头是一套文房四宝,还有好几样画画用的颜料,眼睛都瞧直了。
他先前去过纸笔铺,好一些纸跟笔,还有画画用的颜料都可贵了!
二爷的纸笔,比起纸笔铺的东西,定然是好上许多倍。
都给他么?
“拿着吧,是我提议让你画,倒是一时没想周全,你手头可能缺称心的画具。
这些东西,你且拿去。用完了,跟我
说一声。我这还有。”
不,不行的!
这些东西瞧着就价值不菲,他哪里能要!
阿笙忙将手中的袋子递还给二爷。
谢放却是没有要接的意思,“送你的,便是你的了,哪有送人的东西再往回拿的道理?”
“可,可是……”
可是俗话也说了呀,无功不受禄。
“你先拿着,当时我对你的投资。日后待你成了位名画师,我到你这求字画,届时阿笙可千万别吝啬才好。”
阿笙脸颊涨红。
他哪里能成得了名画师,便是成个大厨都够呛。
谢放率先站起身,“走吧,我送送你。”
啊?
阿笙呆坐在凳子上。
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忙摇着手,“不,不用的。”
福旺送他出去便好。
便是福旺不方便,他一个人也能识得路。
哪里需要二爷亲自送他一趟!
谢放:“我是刚好也要出门,顺道送一送你。”
原,原来是这样啊。
阿笙傻傻地笑了笑。
是他又想岔了。
…
阿笙由二爷陪着走到门口。
从福旺手中接过食盒,才倏地想起,忘了将二爷送他的笔墨纸砚给还回去。
他现在两只手的手里都拿着东西,不好比划。
只得再次将手里头的那袋东西,往二爷跟前递了递,摇了摇脑袋。
这里头的东西,他真不能收。
谢放忽地出声道:“莫动。”
怎,怎么?
听见二爷让他别动,阿笙尚未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乖乖地站着,一动不动。
谢放心里头当如同午后的那块枣泥糕点,深深地陷进去一块。
怎么能,这么乖?
阿笙只瞧见,二爷的脸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阿笙紧张地脸呼吸都忘了,大气都不敢喘。
跟在两人身后的福禄眼睛都快掉地上了。
二爷,在干嘛?!!!
福禄简都快要抓狂了。
陶管事为何偏就今日出门去了?
倘使陶管事在,二爷,二爷断不至于做出如此荒唐的行径!!
…
太过错愕,以致阿笙连躲都不知道躲。
他愣愣地瞧着,二爷近在咫尺的脸庞。
谢放拇指轻轻擦过阿笙的唇角,揩去他唇边粘着的糕渍,“好了。”
听见这一声“好了”,阿笙被大妖吸走了的三魂六魄方才才堪堪归位。
唇边似乎留有二爷指腹的触感。
红晕从阿笙的脸颊,一路烧红至脖颈。
…
“吱呀——”一声,福禄将大门打开。
谢放瞥了福禄一眼,福禄一慌,赶忙低下头。
他也是为了二爷好!
堂堂北城谢家的二公子,倘使看上了一个哑巴……唾沫星子怕是都能将二爷给淹死。
这还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北城那边要是知道了,怕是只会更胡乱嚼二爷的舌根!
谢放收回了视线,
随阿笙一起迈出门槛,“要是下回,康府那边再点外送,路过春行馆,便进来坐坐,吃盏茶,像是今日这般在陪着二爷随意聊聊。()
最近天气热,这个点,我大都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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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笙点点头。
主动上门,要求进来坐坐,吃茶的勇气,他怕是没有。
不过……他胸前还怀揣着二爷给他的帕子呢。
只要有这条帕子在,他便可以理直气壮地进来找二爷。
陪二爷……聊聊天。
…
阿笙步下阶梯。
“阿笙。”
听见二爷唤他,阿笙转过脑袋。
头顶上方被什么东西给轻敲了一下。
阿笙抬起眼帘,瞧见一小片暗黑色。
阿笙下意识地抬手去取,好看个仔细。
脑袋连同头上的帽子却是一起被轻压了下,“是二爷的帽子。我平日也不常戴,放着也是浪费。你且戴着,可以遮阳,不会那般晒。
倘若担心太过招摇,到了店里,你再取下。若是有人问起,便照实说是我送的,没关系。”
前世,谢放之所以主动同阿笙避嫌,是因为他自认为,那时的他无心担负任何人的将来。
加之……方掌柜的找他谈过。
距离父亲生日月余,他便在未知会任何人的情况下,提前变卖了春行馆,离开了符城。
如今却是不同。
管家近日已经打听到了一些抱石老人的眉目,未必当真能顺利找到人,至少有望找到一幅抱石老人的画作。
此时距离抱石老人名动北城,名满九州,只有几个月的光景。
他提前得了抱石老人的画以收藏,待父亲生日之际,提前动身北上,届时在继续打探抱石老人的下落。
便是最终还是无缘得见,还可以将画先大哥一步,作为寿礼,于寿宴上送于父亲。
那时,为了避免风头被抢
,以大哥的性格定然会临时命手下的人去准备其他的寿礼。
临时的寿礼,可就未必能继续称父亲的意了。
便是大哥再引荐抱石老人同父亲想见,效果自是大打折扣。
他要的,便是这“大打折扣”。
届时,阿笙若是舍不得爹爹,舍不得府上,不愿同他一起北上,有“谢二爷”这个名头护着,在他离开的那段时日,总归不会有人轻易动阿笙,动长庆楼。
…
对二爷来说大小合适的帽子,给阿笙却是有些大了。
宽大的帽檐,遮住了阿笙的大半脸颊,倒确乎是遮阳效果极佳。
阿笙方才听见后头传来脚步声了。
先前,阿笙是听见二爷去让福旺取帽子去了的。
猜到应当是福旺取了帽子回来。
可他只当二爷是让福旺给他自己取的。
哪里想到,二爷竟是让福旺去给自己取的,更没想到的是,二爷便是他心中的顾虑都替他想到了。
() 阿笙不知一顶西洋帽的价格,以为二爷这帽子当真是平日里不戴,赏给他的,感激点了点脑袋,比划着,谢过二爷。
帽子宽大,阿笙这一点头,帽子便往下一掉,将他的大半张脸都给挡住了。
二爷伸手,替阿笙抬了抬帽檐,温声道:“去吧。路上留心一点,尤其是要记得看路。还有,最近日头晒,倘使要外出,又嫌这个帽子招摇,可以戴个斗笠再出门。”
不至像今日这般,连同脖子都有些晒红了。
阿笙脸颊通红,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他平时走路看路的。
进门,撞上二爷的那一回,纯属当时分了心,才有的意外!
阿笙拎着食盒走了。
这个时候,如果阿笙转过头,他会瞧见,方才跟他说正好要出门的二爷,这会儿转身回了屋内,而不是让福禄或是福旺去给他人力车。
阿笙倒是想回头张望来着。
没敢。
大白天的,这一回头,太打眼了。
怕……怕二爷瞧出了他的心思。
…
阿笙的身影消失在路口。
谢放转身进了屋。
“福禄。”
福禄、福旺一人一边,将大门给关上。
听见二爷唤他,福禄松了手,把门交给福旺关上,应声道:“是,二爷。”
给福旺一人,将大门给关上。
谢放停下脚步,对福禄道:“福禄,你去打听一下,康府近日可是来了什么亲戚,或是有谁过往鲜少走动的,近日去得较为频繁的。不要只是从访客名单入手。”
福禄圆滑,同凤栖街上这几乎高门大院家的管事、小厮都极熟。
加上二爷的面子在这儿,只要给点银子,莫说是近日访客名单,便是近年来的访客名单都能从各家管事或是小厮手里头要到手。
只是这访客名单,有时往往不全,未必所有访客都会记录在册。
记录在册的,都是有头有脸,正经八百地登门拜访的。
倘若像是康家几个少爷的那些个游手好闲的朋友,偷偷地溜进府,又或者是其他个老爷、太太的老相识,府中访客名单自是不会一一记录。
福禄纳闷二爷怎么忽然在意起康府那边的动静了,却是不敢怠慢,恭敬应下:“是,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