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笙随二爷一同下了楼。
瞧见院子里在打扫落叶的丫鬟,阿笙倏地回过神,下意识地缩回了自己的手。
二爷兴许没旁的意思,只是同他关系好,才牵他下楼,就像是过往,他也曾见过二爷搂他的那些个朋友,一起喝酒谈天一般。
可……可他怕丫鬟们误会。
传出去,对二爷不好。
谢放只当阿笙见了人怕羞,也便没勉强他。
…
“二爷,车已经备好。”
福旺已经给方掌柜的递过了口信,从长庆楼回来了。
二爷要出门,这个点,外边日头还很晒,福旺手里头拿着一顶白色西式帽,走上前,递给二爷。
阿笙见福旺已经回来了,忙打手势,问爹爹可有说什么。
福旺去拿了阿笙的食盒过来,“掌柜的没说什么,只是让我转告二爷一声,说是给二爷添麻烦了,多谢二爷。天气热,掌柜的还邀我吃茶。我赶着回来给二爷回话,便先回来了。”
阿笙将食盒接过,松一口气。
看样子爹爹应当是没有对福旺的话起疑。
谢放将帽子戴在了头上,转过脸,问阿笙,“上回我送你的帽子呢?”
阿笙没想到,二爷会忽然问他帽子的事,脸上现出尴尬神色。他的手上迟迟没有动作,局促地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好。
谢放低头看他:故意道:“给扔了?”
阿笙涨红着脸,连忙摆手,“没,没有!在家里的衣柜里!”
他怎么可能会将二爷送他的帽子给扔了呢!
谢放拿着手中的帽子,帽檐朝着阿笙的方向,在他鼻尖轻点了下,这才将帽子戴上,轻扬了唇角,“逗你的。”
谢放如何不知,多半是那顶西式帽对阿笙来说太打眼,不好戴出门。
阿笙脸颊通红。
二爷没有真的误会便好。
还,还有……
二爷戴帽子的动作忒潇洒了一点。
戴上帽子的二爷,更,更好看!
…
福旺叫的人力车已经在门口停着。
阿笙手里头拿着食盒,不好作揖,朝二爷比了个谢谢的手势,便要躬身离开。
“上哪儿去?”
后脖被轻捏了下,阿笙尚未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二爷给扶着上了人力车。
阿笙统共也没坐过几回人力车。
最近一次坐人力车,还是那日雨天,送老人去医院,再往前,则是压根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了。
他不习惯做人力车,更勿论还是跟二爷同坐!
阿笙吓得转身就要从车上下来。
谢放一只手扶在阿笙的腰间,揽着他在位置上坐下,自己也随即落座,出声解释道:“顺路的事,二爷正好也要去长宁街上办点事。
这样,我办事的地方到了,便让你下车,不送你到店门
口,如此你爹爹同店里的伙计也不会看见,既不会被爹爹追问,也免遭他人非议,可好?()”
阿笙指尖攥着手食盒,二爷什么都替他想到了,他倘使再执意要下车,岂不是太不识趣了么?
于是,缓缓地点了点脑袋。
谢放笑着轻揉了下阿笙的脑袋,对车夫吩咐道:劳烦,去天逸阁。?()_[(()”
阿笙垂着脑袋,红着脸颊,低头去看自己的鞋面。
二爷的掌心好温柔……
…
人力车夫小跑着,周遭的景物在缓缓向后退。
青石板路,路面不是那样地平,只要是过有坑洼的地方,车子便会稍微颠簸一下。
阿笙已经尽可能地坐稳,可有时身子还是不免朝二爷方向倾。
每每弄得他面红耳赤。
幸好,二爷似乎没有见怪他的意思。
有时候倘若实在颠簸,二爷还会在他腰间扶一下……
从凤栖街过福桥,回长宁街,这条路,阿笙不知已走过多少回。
可这是头一回,坐在车上,途经这条路。
还是同二爷一起。
桥下支起了两家凉茶铺子,桥下有船家载着瓜果,划着浆,沿河叫卖。
阿笙向外头张望着。
原来,坐在人力车上,视野会更好,二爷的春行馆也能够瞧得更为清楚。
…
两个月前,他如何能够想到,有一天,他竟然能够同二爷一起坐在人力车上,经过这儿呢?
不用再双脚踮着,在桥头努力地张望着。
二爷就坐在他边上,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两位爷,坐稳了。”
听见师傅的提醒声,阿笙尚未得反应及,车子忽然往下俯冲。
身体向后仰了一下,忽地又往前倾,阿笙吓得一只手抱紧了怀里的食盒,另一只手本能地抓住离自己身边最近的人。
人力车下了桥。
俯冲的感觉消失,车子总算再一次稳稳当当地驶在路上。
“卖香瓜啦——”
“卖香瓜啦——香瓜三文钱一个,香瓜三文钱一个——”
“又甜又脆的香瓜,快来买啦!”
瓜贩子的叫卖声,传入耳里,阿笙总算慢慢地缓过神。
方才,吓,吓他一跳。
这位人力车夫师傅下桥的速度也太快了一些,他险些要以为自个儿的身体都要给甩出去。
还不如他平日里坐“乌梅”出行来得稳当。
忽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手里似乎捏了什么东西。
阿笙僵直地、缓缓地转过了脑袋。
但见,二爷的手被他给紧紧地抓在手里!
阿笙睁圆了一双杏眼,赶忙收回了手,刚要打手势,向二爷致歉,只听二爷叹了口气,“利用完了,便迫不及待地将二爷的手给甩脱了?二爷没想到,我们小阿笙是如此凉薄、负心之人。”
() 什,什么呀!
阿笙低着脑袋,好半晌都没勇气抬起头。
只是脸颊越来越深,一双耳朵也是也染上了玛瑙红,羞窘得脑门都要冒烟。
二爷怎,怎的越来越没个正经了!
…
“二位爷,天逸阁到了。”
阿笙一怔。
竟,竟这么快便到了么?
路上,转过或是过坑,身体总是时不时地倾向二爷。
那会儿窘迫得恨不得天逸阁就在眼前,或是干脆让他跳下车,走路回去。
眼下,车子终于到了了,他反而……很是有些不舍。
能够像今日这般,同二爷共乘一辆车的机会,日后怕是不会再有了吧?
人力车夫停稳,谢放从车上下来,将手递给阿笙。
阿笙睁圆了一双杏眼,慌忙摆着手,“多谢二爷,我自己能……”下。
他是什么身份,哪里能让二爷扶他下车?
“不客气。”
阿笙手势尚且没有比划完,二爷已是笑着牵过了他的手。
慌得阿笙连忙从车上下来。
一张脸颊通红通红。
…
车资福旺叫车时,便已付过。
谢放同阿笙下了车,车夫便拉着车子离开了。
谢放人就在天逸阁门口,却没急着进去,“我知你店里忙,我便不耽误你时间了。你肩上的伤势我没瞧过,只是如果轻碰都会疼,最好还是留意下。回去后,要多休息,好生将养着。
粗活、重活暂时交由店里伙计,不要勉强。还有,最后一项,也是最要紧的一项。”
阿笙只当二爷有什么重要的事要托付于他,小脸认真,比划着,“您说。“
谢放:“记得上药。”
阿笙脸颊蓦地一红。
偏生二爷追问了一句,“可都记下了?”
阿笙只得红着脸颊,点了点脑袋。
…
阿笙赶着回去。
步子迈得急。
谢放站在远处,见阿笙平安地过了対街,往长庆楼的方向去了,这才转身,步上天逸阁的石阶。
“二爷?里面请,里面请!”
像是二爷、康大少、姚公子等几位公子哥,可都是他们天逸阁的大主!
天逸阁的掌柜的亲自从里头迎出来,脸上堆着笑,“二爷。您可是许久未到我们店里来了。您这阵子,在哪儿忙呐?”
谢放走在掌柜的前面,拿起摆件上一个小巧精致的月白釉杯,拿在手里,转动着看了看,笑着道,“赋闲在家,无所事事。”
掌柜陪着笑,“呵呵,二爷您尽说笑。是前阵子病了,最近身体还虚着,所以才在家将养呢吧?这符城谁人不知,您最近可是有不少的营项呐。听说,您还有意要投资实业,是不?
这投资实业呐,可是利国利民的一件大好事!”
掌柜的竖起大
拇指。
谢放将手中的月白釉杯给放回去,“是有这个打算,不过至今都还没找着合适的项目。八字没一撇。”转过了身,问掌柜地道:“抱石画师的画,可还在?”
陶管事原先一直候在天逸阁,等着二爷过来。
忽见店里一位客人说指着対街的一对爷孙,说是当初就是那对爷孙两人进店卖的画。
对方既然手里头有抱石老人的画作(倘使这幅当真是真迹)或许对方知道抱石老人的下落,在又派了人给二爷捎话之后,陶管事自己便匆忙追上那对爷孙二人。
掌柜的连忙点头:“还在,还在。我这就让人给您取来。”
掌柜的给身后的伙计递了个眼色,伙计便赶紧去柜台的后头,将画给取过来。
展开在柜台的台面上。
谢放瞳孔微缩。
竟然便是那幅大哥在父亲六十岁生日寿宴上献上的《江雪垂钓图》!
…
谢放摘下头上的帽子,低头仔仔细细地瞧过笔触、题字以及印章,确定同他曾在父亲寿宴上瞧见过的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他当时见过的那幅《江雪垂钓图》用的画轴是最上等的黄杨轴,用的双色绫。
这幅画的画轴却只是用很普通的画轴做裱,画的两头,也未曾镶锦边。
谢放的心跳得极快——
极有可能,他眼前的这幅《江雪垂钓图》才是这幅画最原始的模样。
他前世瞧见的,应该是他大哥拿到裱画铺重新装裱过,才于寿宴上座位寿礼,献给父亲。
谢放想起陶叔派人给他传
的口信,向掌柜的确认道:“掌柜的,您说卖您这幅画的,是一爷孙两人?”
掌柜的点头:“是啊!二爷您也知道,我这儿鲜少会收不是名家字画的作品。我是瞧着他一个老人家,又带者个孩子。一把年纪了,也不容易。
那位老人家又一直央求着我,求我买下他这幅画,他好换得现钱,给他的家里人请大夫看病。我见这画技法确实不错,加上那会儿天寒地冻的,他们衣衫又单薄,不落忍,到底还是将这画给买下了。
二爷您是不知道,这位抱石老人在咱们这名声虽是不显,在关中那一带,也算是小有名气。他的画还是十分具有个人特色的。您觉着呢?”
谢放同这位天逸阁的掌柜的打过几次交道,是一位十分精明的生意人。
这位萧掌柜的哪里是不忍心老人同他的孙子衣不蔽体,分明是故意做出不感兴趣的模样,诚心要压价。
后头之所以出钱买下这幅画,也是瞧出抱石老人在符城这地界名声虽是不显,可画工、技法实在高超,这幅《江雪垂钓图》构图更是写意、孤清,只要是懂画的人,定然舍得花大价钱买下来。
再一个,萧掌柜既是从爷孙手中买下,爷孙二人似乎又急需用钱,价格定然压得极低。
无论如何,萧掌柜的这买卖稳赚不赔。
这么一幅《江雪垂钓图》若是卖
给真正赏识的买家,至少可卖得八、九块大洋,便是更高价,亦是卖得起。
当然,若是以抱石老人日后的名气,那便是千金都值当了。
只是不知这位萧掌柜那日究竟给了那位爷孙多少钱,可够给家里人看病。
陶叔派人给他传了口信,说是见到那位卖画的爷孙,陶叔当时在店里,当即便追了出去。
希望陶叔真的有将爷孙二人给追到才好。
若是老人手里头有更多抱石老人的真迹,他可悉数买走。
一是为了他自己,二来,也可改善爷孙两人的生活。
许是爷孙二人,是抱石老人的亲人未为可知。
…
“这画我要了,您开个价。”
谢放的视线从柜台上那幅《江雪垂钓图》移开,手里头拿着自己的那顶帽子,斜倚着柜台,对萧掌柜地道。
“二爷您是个爽快人!这样,您都是老主顾了。我收您这个数,您看,您意下如何?”
掌柜伸手,比了个五个的手指头。
谢放心中不免好笑。
这位掌柜的口口声声说,抱石老人笔力如何了得,画风如何具有个人特色。
却也只是出了一个稍稍高于市场价的价格。
他自是明白,展柜的是担心便是这么一单五块大洋的生意也做不成。
不过若是展柜的当真赏识抱石老人的作品,怎会连重新装裱都不肯,只是这样草草地收着。
分明是只等一个“冤大头”上门,把画卖了了事。
…
经过几番讨价还将。
最终,谢放以三块银元的价格,从萧掌柜的手里,将画给买走。
这画放他们店里都大半年了,看的人都少,何况是问价的!
如今终于把这画给卖出去,萧掌柜赶紧吩咐小二将画给装盒,生怕动作慢一点,回头二爷反悔,这买卖可就黄了!
又亲自将人给送到门口,“二爷,您慢走,下回再来啊!”
掌柜的回身进屋,伙计笑着凑上来,“掌柜的,这画,可总算是卖出去了。”
“是啊。可算是卖出去了。”小掌柜的如释重负,险些当真做了赔本生意!
忽地又皱了皱眉,“不过你说这谢南倾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也学人讨价还价了?”
谢南倾可是出了名的爽快(冤大头),从来都是店家开价多少,这位便悉数付多少!
怎的一幅五块大洋的画,都还要讨价还将,这般掉价!
伙计地摇头,“不知道啊。掌柜的,您先前不是说这位谢二爷投资了几个营项么?别……别是亏了不少钱吧?”
掌柜拿笔记账,闻言,手中的笔在伙计脑袋上重重敲了下,“亏你个大头!你知道北城谢家的家底有多厚么?!只要他谢南倾还姓谢,十辈子都给他造不完!
除非他老子将他除去族谱,还把他给赶出谢家了!人家好歹是亲儿子,我听说二爷还救
过谢老的命,你说,当爹的有可能会将救过自己命的儿子,给赶出谢家吗?!
伙计委屈地揉了揉被敲疼的头。
可,可谢老总归有驾鹤西去的那天呐!
谢家大爷迟早会接管谢家。
古往今来,这兄弟阋墙的事儿,可就多了去了。
掌柜的还在那儿自言自语着,“这些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你说他们精明吧,有时候掏钱确实带着点傻劲,可你说他们傻吧……有时候吃几次亏,长进比谁都快。你说,该不会是二爷发现,我们过去卖他字画,都卖贵了吧?”
伙计怕言多必失,又要挨打,一脸为难地道:“掌柜的,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啊……”
“不知道,不知道!问你什么都不知道!去,把去年跟二爷做的那几笔买卖的账本给我翻出来!”
总不至于……真是他先前价格卖得太狠了,以至于二爷对他有了什么想法,故意为了五块大洋跟他讨价还价,为就是“敲打”他?
…
“南倾!”
谢放走出天逸阁,将帽子戴上。
未走出多远,听见有人喊他。
转过身。
姚关月、孙瀚宇以周霖等五位公子哥,从対街古董铺出来。
姚关月“啪”地一声,将手中折扇打开,抬头睨了眼不远处天逸阁的招牌,笑着问道:“南倾,你也上这天逸阁,给雨新买礼物呢?”
孙瀚宇笑着道:“定然是了。要不然,要不然哪儿就这么凑巧,我们雨新新店下月便要开张,咱们二爷今日就在这天逸阁买好了礼物。”
其他人也起着哄,认定了谢二手中的礼盒,定然是为周霖买的。
周霖也瞧见了谢放手里头拿着的长方盒子,他瞥了了一眼,便冷冷地移开了。
谁稀罕!
那日归期回包间,说是南倾允诺了改日要请他们几个吃饭赔罪,结果至今未曾兑现!
呵!
不要以为偷偷买个礼物送给予他,他便会原谅他这段时间的“杳无音信”!
这五个人当中,谢放只对姚关月印象最为深刻,因为前段时间才见过。
至于其他四位,至多只是眼熟,便是连名字也大都想不起了。
倒是几个人说话间,谢放这才慢慢将周霖认出。
前世,他的确有一段时日同这位周家小公子走近过。
不过只是因为他们两人都曾留过洋,加之成长经历亦是较为相似,比较有话题罢了。哪知,这位周公子却对他起了心思。
后头他回北城,周霖甚至一度找过他。
只是……在他的印象当中,并不记得周霖曾经在符城开过什么店。
“雨新要开新店?”
谢放问出心中疑惑,不过也是隐晦地回答了,他手中这幅画卷,并不是送予周霖的礼物。也是不想周霖对他再有什么“误会”,早些对他断了不该有的念想。
闻言,周霖眼底迸出冷光,嘴唇抿成一条线,气恨地瞪着谢放。
其他四人皆是一脸错愕。
姚关月脱口而出地道,“南倾,你是真不知晓,还是故意跟我们装糊涂呢?雨新的酒楼,可是下个月便要开张了。这事儿半个府城都传开了。你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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