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您慢些走……”

“爷爷,您小心门槛。”

小石头手里捧着一个骨灰盒,走在前头。

走几步,便要转过身,叮嘱爷爷慢些走,小心门槛。

虞清松的咳嗽总不见好,又没有钱去医馆抓药,是以身形还是十分削瘦。

小石头爹娘都没了,只剩一个爷爷,对爷爷便总是格外地紧张。

前阵子下雨,夜里风雨稍微大一些,小石头都会担心地睡不着觉,担心爷爷会再次感染上风寒。

半夜偷偷起来,对着爹娘的骨灰盒磕头许愿,求爹娘保佑爷爷长命百岁。

虞清松手里头除了抱着儿子的骨灰,手臂处还挂着一个布袋,隐约露出狼毫的尖端。

虞清松轻咳着,朝孙儿伸过手,“爷爷没事。小石头,重不重,给爷爷拿吧。”

小石头懂事地摇摇头:“不重。一点也不重。”

乌梅咀嚼着甜瓜,开心地仰起了脖颈。

谢放同阿笙两人听见爷孙两人的对话,同时转过身去。

谢放的视线瞥见老人帆布袋上露出的几根狼毫,微微一怔。

狼毫上染有颜色,说明老人的这几根狼毫平日里应当不只是用来写字。

如果只是用来写字,狼毫上会是留有余黑。

可老人布袋当中的这几根毫端露在外头的毛笔,均染有其它颜色。

先前从老人的谈吐当中,谢放猜想老人应是读过书。

现在看来,兴许不止是读过书?

最为奇怪的是,不知为何,他竟越看,愈发觉得老人有些面善。

竟似是在何处见过……

阿笙走上前,打着手势:“老人家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老人瞧不懂阿笙的比划,求助地看向阿笙身后的二爷。

阿笙也是比划完了,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老人瞧不懂他的手势,下意识地转了头。

就连阿笙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间,他对二爷愈发信任和依赖。

二人的眼神齐齐落在谢放身上。

谢放的视线不动声色地从老人布袋里的那几支画笔收回,替阿笙出声问道:“阿笙方才是在问,请问老人家,以后作何打算?”

老人眼露恍然之色,原来方才恩人那个手势,是这个意思。

待知道了阿笙方才问的是什么,老人的眼神又黯了黯。

以后作何打算,这个问题,还当真是将他给难住了。

他现在身无分文,几日前去找活,亦是处处碰壁。

他自己不打紧,只是没个落脚的地方,连累小石头同他一起受苦。

万幸,如今印章拿回来了,现在天气也越来越暖和,便是夜里留宿外头,也不至冻着。

不愿再让萍水相逢的恩人替自己担心,老人强打起精神,笑着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我

跟小石头先出去寻寻看,看看有没有暂时可以落脚的地方。”

虞清松说着,再次朝阿笙同谢放两人深深地鞠了个躬,“此番真的多谢两位恩公,两位的大恩大德,老朽没齿难忘,他日若是有机会,定当结草衔环,报答两位的深恩。”

老人手中的布袋本就没有封口,这一鞠躬,袋子里的几根画便从布袋里滑落了出来,掉在了地上。

谢放:“老人家言重,快快请起。”

老人手里头还捧着骨灰,这个礼实在行得太大,谢放同阿笙两人连忙扶老人起身。

谢放弯腰,帮着老人低头捡起地上的画笔。

倏地,谢放注意到,画笔的上端,刻着“涛”字。

谢放瞳孔倏地一缩。

谢放捡起地上其他几支笔,无一例外,每一支笔上,都有刻字。

刻字遒劲有力,字体结构飘逸——

同前世,他在观抱石老人作画时,瞧见的老人手上握着的狼毫上端的刻字竟是如出一辙!

此时,抱石老人名声不显,世人鲜有知道老人除却画功了得,纂刻亦是一流。他日,老人的篆刻同字画作一样,皆是人人趋之若鹜。

便是老人用过,废旧的画笔,都有人收集了去,只因老人早起喜欢在自己的狼毛上,刻上自己的字,当是一个小小的标记。

抱石老人,名清松,字广涛,别号抱石,人称抱石老人。

谢放盯着笔端上的字,毛笔上刻有“涛”字,纂刻功底深厚,字迹洒脱……

这一切,会只是巧合而已吗?

有两支画笔滚落的地方较远一些,阿笙跑过去将画笔捡起。

阿笙喜欢画画,自是注意到老人画笔上的残留的画料颜色。

阿笙替老人将画笔给重新放回布袋当中,指了指老人,又做了一个画画的动作,眼神晶亮,带着些许好奇又带着兴奋地问道:“余(虞)爷爷您会画画?”

这个动作简单,不仅是老人瞧懂了,小石头也看懂了。

小家伙脆生生地抢答道:“我爷爷画得可好了!”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谢放将掉落在地上的最后一支笔也给捡起,指尖攥紧。

他心中的猜测,几近呼之欲出……

唯有一点对不上。

谢放直起身,看着老人身旁的小石头。

据他所知,抱石老人的家人皆相继因病去世,他从未听人提过抱石老人有什么孙儿。

他几次在大哥府上见到抱石老人,老人也均是独自一人,他同老人仅有的攀谈,也从未听老人提及过他还有个孙儿尚在人世。

是以,他让陶管事帮着他打听,目标也都是五十岁上下的独居老人,全然没想过,老人身边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左右的孩子……

“不要听小孩子夸大。只是以前在家乡,偶尔会画个几幅。蒙一些贵人赏识,买过几幅我的画作。实在谈不上多好。咳咳咳……

”()

起风了,老人站在风口处,一说话,便又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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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石头心里头着急,“爷爷,您先别说话。您先休息一会儿。”

虞清松摆了摆手,“不,咳咳咳,不休息了。恩人,给您添麻烦了。我们的东西太多,以至于您都没法骑驴回去。”

阿笙连忙摆手,“您千万别这么说。乌梅的脾气不好,我骑着它来时,它就在闹脾气。

就算是我现在上去,它不愿意走,我也一样拿它没辙,一样得牵着它走。”

因着老人手里拿里捧着骨灰,多有不便,谢放同阿笙一样,替老人将手中的画笔放到布袋里,将阿笙方才比划的意思说了一遍。

末了,佯装不经意地问道:“我看老人家这有刻字,老人家这毛笔上的刻字,可是自己亲自所刻?”

虞清松一愣,片刻,迟疑地道:“谢先生观察地细致。确是老朽所刻,不过是早年在家中无事,闲着无聊刻的。技法拙劣,谢先生见笑了。

“才不是,爷爷刻字也很好的!在我们家乡,好多人上门……”

“小石头——”

虞清松朝孙儿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小石头抿起了唇,未再说下去。

谢放将爷孙两人的反应皆看在眼里,不由地再次打量了老人一眼。

他记忆当中的抱石老人发须皆白,留有一把人人称赞地飘逸胡须。眼前的老人虽也有几根白发,可头发大体是黑色的,也未蓄须……

按照时间推算,谢放前世最近一次见到抱石老人,也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

眼前这位老人家虽然削瘦,看着憔悴,但比起须发皆白的抱石老人,到底要年轻不少。

但种种巧合,又指向,眼前这位便是抱石老人。

只是不知阿笙同抱石老人是怎么认识的……

或许,他可以找个机会,问问阿笙,看阿笙知不知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阿笙捡起画笔的时候,也瞧见了上头的刻字,

他不懂篆刻,只是莫名觉得那上头的字好看,还以为是笔铺卖出前便有的,未曾想是老人亲手所刻。

当即竖起大拇指,又用力地点点头,“不,不,好看的!”

老人瞧懂了阿笙的动作同神态,笑了笑:“多谢恩人抬爱。”

阿笙弯起唇,笑得比老人开要开心,仿佛他才是得了夸奖地那一个。

“吱呀——”

身后的院门,因着忽起的一阵穿堂风,“嘭”地一声关上。

虞清松转过头,深深地望了眼自己住了大半年的院子,低声地对小石头道:“小石头,我们走吧。”

小石头点头:“嗯!”

这个地方对于小石头而言,有太多太多的难过。爹爹同娘亲都是住进来不久后,便染了病,没多久便去世了。

便是他跟爷爷也先后得病,以至于爹娘还有爷爷带来的钱,很快就因为看病见了底。

() 他总觉得这屋子会吃人。

如今终于可以离开这里(),小石头自是开心。

反正?()_[((),只要爷爷陪在他的身边,他便什么都不怕!

阿笙抚摸着乌梅的脑袋,好让乌梅等会儿配合一点,可千万不要再像之前他来时那般,牵着都不配合,还给他闹驴脾气。

谢放出声道:“我看天色也不早了。老人家若是不嫌弃,不妨同令孙到我家中暂住。我家中宽敞,也没有其他家眷,颇为清净。

如果老人家找到安身立命之地,再做其他安排,可好?”

老人家究竟是不是抱石先生,将人接回家中,自是最为容易弄个清楚明白。

即便老人家不是抱石先生,春行馆也不缺两双碗筷。

阿笙眼睛晶亮的看向二爷。

二爷果然人好好,便是同余(虞)爷爷和小石头只这一面之缘,都愿意接爷孙两人回春行馆。

虞清松一愣,到底还是婉拒了,“多谢先生的好意,只是你我非亲无故,怎好叨扰?”

转过身,对阿笙道:“劳烦恩公送我们一程了。”

如此,倒是谢放不好再开口相邀。

阿笙连忙摆手,“不麻烦,顺路的事情。”

他来临水街,就是为了来探望余(虞)爷爷同小石头,现在余(虞)爷爷和小石头要离开这儿,他自是也要离开的。

顺路的事情,哪里来什

么麻烦不麻烦一说。

“这回记得戴斗笠了?”

因着要上路了,阿笙便拿出原先收进袋子里的斗笠,戴在头上。

听见二爷的这句调侃,阿笙脸颊一红。

他……他近日照镜子,黑,黑了不少。

虽说男子汉大丈夫,黑一点也没什么……可,可因为他当时想着要寻个一天,拿画还有帕子给二爷,还是想着,至少不能黑兮兮地去见二爷。

再一个……

长宁街上好些主雇都识得他,他也怕人家将他叫住,问他同康小姐的事情。

斗笠的帽檐被稍稍拿高了一些。

阿笙疑惑地抬起脸,对上一双噙笑的墨色眸子,“再低一些,该瞧不见路了。”

斗笠下,阿笙的脸颊红透。

虞清松瞧着阿笙同谢二爷两人之间的互动,先是一怔,继而眼底闪过一抹探究。

天色已黄昏,若是天彻底暗下来,便很难临时寻到住处。

虞清松不再耽搁,同小石头两人走在前面。

谢放走到邻家枇杷树的后头,取出先前进屋前,被他放在其后的食盒。

阿笙见到二爷从枇杷树后头拿出的食盒,很是愣了愣。

二爷这是……给人送吃的,才会来的这临水街么?

阿笙心里头错愕不已,也不知,什么什么竟能让二爷亲自送吃的,且凤栖街离临水街可一点都不近。

因着老人同小石头已经过了桥,阿笙便赶紧牵着乌梅跟上。

谢放拿了食盒,转过身,不见了阿笙。

再往前一看,才发现阿笙已经牵着乌梅走在青石板桥上。

青石板桥两边没护栏,谢放未疾步追上前,担心乌梅见了他,又闹脾气,故而只是跟在后面。待阿笙同乌梅两人一同过了青石板桥,这才追过了桥。

谢放拎着食盒走上前,走到阿笙旁边,随口问了一句:“怎的不等等我?”

阿笙只是牵着乌梅,往前走。

谢放见阿笙不回应,语气疑惑:“阿笙?”

阿笙不是会闹脾气的性子。再一个,让他不理二爷,他也做不到。方才招呼没打一声便走了,他走在青石板桥上时便已懊恼,后悔不该对二爷这般无礼。

到底没忍住,阿笙微微抬起脸,“二爷不去找你的朋友么?”

谢放莫名:“嗯?朋友,什么朋友?”

阿笙又没回应了,只是微微抿起唇,

又往前走了几步,转过了头,指了指二爷手中的食盒,打着手势“问”,“这个。二爷是为朋友备的,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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