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殿内里的空气,似乎微微凝滞,只余两道轻而细微的呼吸声。

谢灵瑜瞳孔里倒映着眼前这张清俊至极的脸,即便他掩藏着的好,她还是从他眼底捕捉到一闪而过的错愕,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这般说。

其实她早已想过,萧晏行这种心思深沉警敏之人,最警惕的便是同类人。

她虽然身份尊贵,但论起谋略心思,未必比的过萧晏行。

倒不如干脆换条路来走。

比起一个心思深沉的女王爷,一个养在深宫里的天真小殿下,反而更容易取信。

好在谢灵瑜也并不是全然都是在装模作样。

前世的她,何尝不就是个有着一种这样天真幼稚的想法,以为只要守着自己的本分,便可以安稳度日。

殊不知大浪滔天时,江面上的每一条船都不会独善其身。

而她上辈子就是被掀翻的那条破船。

“殿下何等尊贵,我这等微末身份岂敢站在殿下身侧,”许久,萧晏行徐徐开口。

谢灵瑜挑眉,可不等她细想,萧晏行又再次开口。

“但殿下只要吩咐一声,愿为殿下驱策,以报殿下救命深恩,”他声音如密林里流淌的冷泉,入耳幽沉,却又清冷悦耳,说出话的更是没来由让人信服。

饶是谢灵瑜历经两世,见过无数人中龙凤。

也不得不承认,萧晏行这般的人物,天生一颗九曲玲珑心,不说旁的,即便如今他还未入仕,说话便已经是滴水不漏。

不过谢灵瑜反而对这个回答,甚为满意。

他若一口应承,谢灵瑜反倒会怀疑,他不是会轻信别人的性子,谢灵瑜未尝不是如此。

况且她还经历过那样的背叛。

如今天地之大,在她眼中也只分成了可利用和不可用之人。

眼前的萧晏行便是可用之人,她有的是时间和耐心,慢慢收拢他。

“好了,你也该休息休息了,我便不多打扰,”谢灵瑜往后退了两步,瞬时拉开了她与萧晏行之间的距离。

少女身上甜软气息,也随之在周围淡了些。

她欲要走,萧晏行却还有话说:“殿下。”

他将她喊住了。

“我此番入长安,本是为了今科春闱,那日我所乘马车上,俱是我这些年来潜心治学所用之书籍,不知殿下救我回来之时,可有瞧见马车上的物件?”

谢灵瑜笑了下:“放心,马车上的行李,我一并让人带了回来。”

萧晏行这次是似彻底松了口气,读书人最要命的便是自己私藏的书籍。

为了赴长安赶考,他是将自己所有私藏一并带上。

不过谢灵瑜随即将笑意敛去:“不过还有一事,你的侍从和车夫虽一并被救了回来,但是车夫伤势太重,已经去了。”

这是谢灵瑜到这里之前,被回禀的消息。

萧晏行闻言,沉默了许久。

“截杀你们的歹徒,已被尽数关了起来,待你身体好了,可随时审问他们。”

谢灵瑜温声宽慰了几句。

萧晏行抬眸:“我想现在就见。”

“不可。”

谢灵瑜想也不想的拒绝,但她还是软着语气解释:“你现在虽能起身,但还是不宜走动,即便要审问他们,也得待你自己身体康健。”

“殿下,我虽非医者,却也知郁结于心,药石无医,还望殿下成全,”萧晏行抬头看过来时,脸色尤为苍白,偏生得一双好看的眼睛,似轻易能蛊惑的人软了心肠。

何况他又说:“不会很久,给我一刻钟便好。”

谢灵瑜反而有些惊讶,一刻钟够审什么?

思量再三,她点头同意道:“你不宜走动,我让人用步辇送你过去。”

不等萧晏行开口,她抿了下唇又说:“你若不同意,此事作罢。”

只是这回萧晏行眼睫微垂,全然的乖顺,一副任由她做主的服从。

反倒是谢灵瑜,生出一点自己好像上钩了似的感觉。

好在她也没多想,唤了人进来,让刚被选来的那个侍从伺候萧晏行更衣,又命听荷让人去准备步辇。

听荷一脸惊愕:“殿下,这步辇是为郎君准备的吗?”

虽然这里是上阳宫,不比太极宫的规矩森严,但是整个上阳宫中能乘坐步辇的人,也唯有谢灵瑜一人。

旁人何曾有过这等殊荣。

先前听荷还不明白,为何殿下会突然救回这么一位郎君,可思及萧晏行那张神姿秀朗的好皮相,这会儿似乎有点儿明白了。

谢灵瑜淡淡扫了她一眼,目光虽不至冰冷,却吓得听荷赶紧噤声。

她赶紧转身出去,让人准备步辇,哪还敢多问一句。

*

上阳宫内,有一处专门惩罚犯错宫人的地牢,只是自打谢灵瑜入住之后,她性子虽淡,但从未苛责过宫人,即便偶尔做错事的,也只是小惩大诫。

因此这处地牢很久之前便已荒废。

没想到这次反而派上了用场,关押这些截杀萧晏行的歹徒。

贺兰放收到殿下派人传来的消息,早早在院门口等着了,不一会儿瞧见有人乘步辇而来,待到了近处

,瞧清楚步辇上的人,他眼底闪过一丝惊诧。

竟是那日救回的萧晏行。

上阳宫能乘步辇的唯有王爷一人,如今他能乘,定是殿下授意。

待萧晏行下辇,贺兰放主动上前:“见过郎君,殿下吩咐我在此处等候郎君。”

“大人客气了,”萧晏行声音虚弱。

贺兰放抬头看他,心底的疑惑更甚,只见萧晏行一张脸苍白惨淡,连一丝血色都瞧不见,行进间脚下虚浮,似是强撑着才没让自己倒下。

“犯人就在内,郎君身子不适,不如由我代为审问,”贺兰放轻声道。

他此番并非是邀功,只是出于好意。

萧晏行缓缓牵唇笑了下:“还请大人带路。”

这是婉拒了贺兰放的意思。

既如此,贺兰放也不多言,反正殿下给的吩咐也是让他在此处候着。

待萧晏行与贺兰放入内,就见门口有一处延伸往下的台阶,内里黑洞洞的,如同一个张开的深渊大口,只待人吞噬被关押到这里的人。

两人拾阶而下,往前走了几步,瞧见隐隐火光。

里面太暗,即便是白日,也只能点着火把。

待到了关押人犯的地方,只见还活着的几个歹徒,此刻皆跪在地上,嘴上被塞着污脏的麻布,手上绑着绳索。

在瞧清楚来人,几个歹徒尤其是原先领头的,挣扎的尤为厉害,眼底俱是绝望。

“自从他们被关在此处,除了吃饭外,嘴上都是塞着麻布,所以绝无串供可能性,”贺兰放说道。

这么做,也是方便之后审问出幕后真凶。

毕竟这些人身手可不像是普通的路匪,反而更像是训练有素的刺客。

若真是刺客,说明他们是直冲着萧晏行这个人来的。

这不由叫贺兰放也有些好奇,身侧这位郎君可是殿下命他去寻的,偏偏他在入长安的路上又遇到刺客,这可不是个单纯的应试举人。

听到贺兰放的话,几个歹徒虽被堵住了嘴,却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似在求饶。

萧晏行神色平静地看向贺兰放:“大人,可否给我单独一刻钟时间。”

“单独?”贺兰放惊讶:“郎君是要单独审问他们?”

“殿下允我一刻钟时间,”萧晏行声音轻缓,并不盛气,似只是在好言商量。

但贺兰放知道,他搬出殿下便是心意已决。

既如此,贺兰放自然无话可说,他抬手挥了挥,示意周围护卫立即撤出地牢。

萧晏行静静站在那里,油灯昏黄的光线侧落在他的脸颊上,明明四周无风,灯光却摇摇曳曳,让他处于忽明忽暗的光影里,犹如一道色调浓稠旖旎的画卷。

让人不由侧目。

贺兰放收回视线后,便带人离开。

他并未叮嘱什么,这位萧郎君瞧着便是聪明人,应该不会解开这些绑匪,让自己处于危险之中。

出了地牢,贺兰放带人在外守着。

只等里面传出丝毫动静,便立马领人冲进去。

只是还未到一刻,他听到里面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许是地牢内回音之顾,直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看见一道素白身影出现,衣袂轻飘,似无风自荡。

待身影一点点从暗影里走出,贺兰放猛地瞪大双眼。

只因走出地牢的萧晏行的衣袍上溅了一身血迹,那股子刚喷洒出来的新鲜血腥气瞬间在四周蔓延,似钻进在场所有人的鼻尖。

贺兰放盯着萧晏行,发现他脸上也被溅上了零星血迹。

殷红鲜血反而衬托的他脸色,越发苍白。

待他客气抬起双手行礼,温声道:“后续之事,还要劳烦大人料理。”

饶是贺兰放这般行伍之人,此刻背脊都生出一层白毛汗。

他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得眼前人给他的压迫感太过强烈可怖。

不等他说话,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响动,众人下意识回头。

门口处,一道纤秾合度的身形倚光而立,众人在看见她的瞬间,包括贺兰放在内,都齐齐跪下。

就这样谢灵瑜遥遥看着,在场唯一还站着的人。

少年郎一身素袍,本是干净温雅的清风朗月之姿,可是他身上、脸上沾着的鲜血在金光下刺眼浓烈,偏偏他浑身毫无一丝戾气,眼睛里更是似有清冷雾气环绕,显得干净纯粹,有种大病未愈的脆弱无助。

“谢殿下成全,”他朝她看来,眼瞳似被浓墨浸染,压抑着的情绪似在这一刻不经意溢出,笑意却又那样温和惑人。

说罢,他忽地一头载倒,重重摔在地上。

可见撑到现在,他早已经是强弩之末。

谢灵瑜上前,看着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人,神色异常复杂。

虽然早知他并非温顺之人,一张好看的皮囊惯擅伪装。

可是此刻,她清清楚楚看到了他逆骨刺了出来。

这也清楚让谢灵瑜明白,她想要收服眼前这个人,是何等困难。

前世连裴靖安都能背叛她,这样的人留在身边,万一又是一次引狼入室呢。

她沉默了许久,淡声开口:“将他带回院中,传医官救治。”

待护

卫将人抬走之后,谢灵瑜抬脚走入地牢台阶,一旁的贺兰放连忙劝说道:“殿下,地下污秽,还是让末将处理吧。”

谢灵瑜并未停下,贺兰放只能跟在她身侧。

直到两人走到原本拘禁着歹徒的地方,只见陈尸满地,浓烈的血腥气在幽闭的环境里刺鼻的令人作呕。

在这昏暗的环境里,一切显得异常血腥可怖。

贺兰放上前查看尸体的情况,只几个呼吸的时间,他复又抬起头:“殿下,皆是一刀刺入心脏毙命,未有挣扎。”

不知为何,谢灵瑜瞧着满地尸首,居然又松了一口气。

萧晏行并未虐杀他们,都是一刀了结。

她想起萧晏行要见这帮歹人前,是因她说了车夫身亡之事。

可见他杀人,并非全然为了泄愤。

谢灵瑜轻笑出声,她倒替他先辩解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