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临渊听到了这句话,并没有说什么,继续往出口走去。

还未出地牢大门,就隐约听见外面传来的吵闹声,等他出来时,正好就见等在门口的萧怀松了口气的样子。

天色昏暗,回头,见是萧临渊,萧怀不由说道:“幸好你晚一步出来,若是让小十二撞见你在此,只怕是有的闹。”

他并不是担心两人打起来,而是担心十二皇子单方面不依不饶的跟萧临渊对上生事,自从午后进宫到现在,萧怀是忙得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实不想在晚上睡前又添一桩烦心事,心累的很。

听说此前十二皇子就曾去寻过萧临渊晦气,只是后来吃了个闭门羹,现在要叫他看到萧临渊在此处,只怕萧怀今天晚上是不用睡了。

远远的,萧临渊就看见远处宫道上一群宫女内监小跑着追在一个半大少年身后,温声软语的哄着,而一身锦衣的少年只顾闷头往前冲,嫌烦似的挥着衣袖,从背影就能看出他极其不耐烦身边一群人跟着自己。

“他来这儿干什么?”

萧荣该是不知道他也在地牢,不然现在必在门口等着他出现。

不是他有多了解十二皇子萧荣,而是这位惯来在宫里横着走的小祖宗,如无意外,该是一辈子也不会踏足皇宫地牢这种地方。

那不是他该出现的地儿。

萧怀闻言也没有隐瞒,低沉的嗓音中夹杂着一股疲惫,“他大抵是‘气不过’,想亲自来折磨谢琅一顿,为父皇报仇。”

十二皇子虽性格张望跋扈,但少年心思实在好猜,也将景德帝这个父皇看的比谁都重要。十二个儿子里面,也只有他会做这种不分轻重只为给他父皇报复回去的事。

但六皇子必不可能让他这么干,因为谢琅可是谢家上一任当家人,哪怕此刻背上弑君的嫌疑,也不能任人轻辱之。

“幼稚。”

萧临渊不再去管十二皇子,视线移开,落在前面十几l步的石阶下,正在交谈的两人身上。

他问:“那人是谁?”

萧怀这才想起他还未与崔正见过,介绍道:“他就是崔正,现在天下皆知的那个崔正。”

“不,我问的是他身边之人。”

身边那个?

六皇子重新看向那边,这次目光望向崔正对面,那个穿着一身软甲年纪看起来不大的青年将领身上,说道:“那是宫里新上任的禁军统领——薛暗。”

也就在萧怀介绍完二人身份后,崔正像是交代完案件进展了,薛暗远远的抱拳朝地牢门前的二人躬身一礼,然后举步离开。

长长的宫道上,两侧俱是高墙,道旁挂着照明的灯笼发出朦胧且暖黄的微光,三人的身影前后不一,缓缓前行。

因为案件重大,时间紧急,萧怀和崔正这段时间被特批可以留宿宫中,现在三人便是走在回去休息的路上。

这时,崔正开口了,“殿下,此案有两个真凶可作选择。臣也有两问,可否请殿下作

答?”

他问的人是萧怀。

萧怀看着那双认真而严肃的眼睛,隐约感知到他要问什么,开口说道:“请讲。”

“法度与亲情之间,殿下如何选?”

萧怀微微一顿,随后声音虽平静,语气却是坚定,“法度。”

“那揭露凶手真正的身份与储君之位呢?殿下如何选?”

萧怀喉头一梗,不是他不知该如何选择,而是被崔正话中的意思所惊,心中对他想表达的意思已然明了了大半。

“唉……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那殿下打算如何做?”

崔正说话还真是直来直去,可能先前暗示性的两个问题已经是他在尽力委婉了,如今再问一遍,非要萧怀给他一个明确答复。

萧怀没有说话,回答他的是萧临渊。

“你觉得该如何判,便是如何判。”

崔正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波动,也没有好奇和疑问。

萧临渊:“事情的真相是怎样,便怎样说。”

“臣不怕死,可那是皇帝,若说出真相,臣怕死的人更多。”崔正虽性子直,但也不是个傻子。

“世若不存真,法又何需立?”

“若是你以已来审判世人,你可惧;若是法来审判世人,当无所惧;”萧临渊停下脚步,转头朝定在原地的崔正看去,“你是人,是法?”

崔正知道自己往日常常与人交谈,都会令对方不知所言,但今天,为数不多的当下这一刻,他感到自己的喉咙在莫名发紧,不知所言。

崔正是个很遵从自己内心的人,现下他知道该如何做了。

当他以一个审案者的身份来查明一件案子时,他代表的是法,而不是他自己,真凶是谁真相说了算,该如何判,法度说了算,不是他这个人在审判,是法在审判别人。

他躬身朝萧临渊一拜,由衷的说了句,“臣受教。”

此时已走到一个岔路口,萧临渊该回祥庆殿去了,正好在这里与二人分别,他说道:“谢家不见得没有应对之策,不必过余担心。”

他这话就像是知道了什么。

萧怀不知道谢琅跟他说了什么,但萧临渊与崔正说的那番话他

也听在耳中,那短暂的思考过后,已足够他做出最终的决定。

父皇,你这是何必呢……

“阿父,夜深了,怎还不歇下?”

程绾想着白天的事情睡不着,就听府中侍女说,程始也还在书房教她弟弟读书,只是,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思来想去,程绾担心程知谨又挨训,终是又穿好衣裳去厨房做了点宵食端过去。

程始淡淡吐出几l个字,“睡不着。”

程绾细细观察她爹的神色,发现程始虽脸色看着有些严肃凝重,但不像是在生程知谨的气,倒像是为别事烦忧,她阿弟乖乖坐在一旁看着书,看着淡定从容,就是额头冒出的层层虚汗显出主人公内心并不平静。

管看多少次,程绾都觉得自己这个弟弟真是天生有着一项好本事。

但是只要不是生程知谨的气就好。

程知谨独坐在右侧的小书案后,程绾则是落坐在她爹书案侧的一方木椅上,她细细探问,“阿父可是在为白日之事烦忧?”

程始没有否认,反而主动与她讲起了朝堂隐秘,“绾儿你可知,白日里去谢家宣旨的人是谁?”

程绾不知道,遂摇头,“不知。”

“那人名薛暗,是宫中新上任的禁军大统领,才二十出头。前任禁军统领因办事不力被革职,连宫中侍卫都被换了大半。”程始讲道。

程绾想起白日见到的那个年轻人,神色间微微露出一点佩服,“年纪轻轻便能胜任此位,看来是个人才。料想,应是很得陛下看重。”

这后面一句,虽是她个人猜测,但语气却是笃定的。

“你猜的没错,但恐怕此人远不止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这也是程始真正想说的。

“哦?如何个不简单法儿?”程绾好奇,做洗耳恭听状。

程始也不愧是入朝多年的老人儿,知晓的东西远比京中许多人要来得深。

他睑目,表情稍显凝重,语气低沉,“早在先帝当政时,朝中一些老人之间就曾私下流传过一则谣言,为父年轻时也是偶然听人讲过,却不知此事是真是假,颇为扑朔迷离。”

“传言,大宸开国之帝殡天时,曾秘密留下一支军队给后来的太子,也就是现在已故的庆安帝。防的就是在他死后,那些手里握有兵权的老将们会不服这位新君,所以特地留下一道保障。”

“后来,庆安帝登基之初,朝中果真有人造反,这位新君却出人意料的,在短时间内就将那场叛乱快速镇压,不仅成功剿杀反贼,还毫发未伤。于是当时的朝臣间,便慢慢有了这个谣言,之所以说是谣言,便是因谁都没见过这支军队的影子,难知真假。”

这个故事并不长,也只是个引子,后面程始要说的才是重点。

他一边抚着自己的胡须,一边慢慢说道:“大宸皇位传到如今的陛下这儿,也才三代,若先帝手中真秘密留有一支军队,那……现在这支军队就该掌握在陛下手中了。”

程绾听罢脸上一惊,先帝是谁?也就是庆安帝。

但恐怕现在京都没几l个人知道这个事,哪怕是如今在朝中,年纪算的上老的左相曲正和也是一样,这话中的内容着实惊人。

程知谨早从自己父亲开始讲这个故事时就已停下看书的动作,眼睛不自觉转了过来。

闻言,懂了父亲的意思。

“阿父是说,那个宫中新上任的禁军统领就是出自这支军队?”

程始不能确定这个猜测是真的。

但薛暗的凭空出现、宫中守卫的大换血,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年轻时听到的这则谣言,可能并不只是谣言,他思索着,面色沉凝又带着严肃,“怕只怕,对方还不止是这支暗军里的无名小卒那么简单。”

薛暗的出现太过突然,他们这些朝中官员从前从未见过他不说,便是连听都未听说过皇帝身边有这号人物的,他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这般天才人物,此前不该默默无闻才对。

听闻景德帝还在一次短暂的苏醒过后,将殿内一应宫女内监全都赶了出去,只留这人几l乎寸步不离的守着自己,连从前贴身伺候的大监梁永德都是没有诏见,不得入内。

从这不难看出,此时的薛暗正是唯一能让帝王信任的人,且还能让帝王放心将自身安危交于此人守卫,不管是能力,还是对帝王的忠心都可见一斑,这哪是军中一个小兵能做到的?

程绾想了想,“阿父可知晓这只军队约莫有多少兵力?”

这个程始还真说不好,他忧心的也是这个,从谢家回来后便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在人数上心中有一个模糊的猜测,但这个猜测的可能性太低,让他连说出来的把握都没有。

程知谨这时突然出声道:“如果这支军队只在帝王手中传承下去的话,那会不会当初息帝…也就是历史上的六皇子登基后,曾秘密想要交给杨宏的那支精兵,就是这支被帝王代代传下来的暗军?”

!!

闻言,书房里的另外二人视线齐齐朝程知谨看去,脸上除了震惊,还有被点醒后的明悟。

是了!

萧怀登基前从未带军上过战场,军中的势力除了南宫家,他自

己手上根本无兵,若要调动朝中军队,不管怎么做都不可能让那么多人一夕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除非……这支军队从来就不在世人眼中,也不为朝中人所知,如此,才能瞒天过海,称得上最隐秘的存在。

当然,也不是没有别的可能,不一定就是他们想的这样。

比如也可能是他继位后暗中培养的,但那个时候他都快死了,哪里来的时间和精力再去训练一支精兵来?

除非他一开始就在防着萧临渊,但从萧怀秘密诏见杨宏,最后又选择相信萧临渊打消留备后手的打算来看,显然这个猜想的可能性也不高。

回忆起当初直播时,古古口中说的数字,程始心中涌现起一阵不安,喉咙干涩和发紧,“…当初,那后世小辈说,息帝手中精兵多少?”

他问这个话不是因为不知,而更像是,在求证。

他希望是他记错了,不然,这场帝王和谢家之间即将展开的斗争,只怕比他想的要将更加惨烈。

程绾的记性也不差,从脑海中回想起这段记忆。

她面色一变,变得有些难看和严肃,“……两万。”

一直到息帝在位的那段时期,国家连年征战,这支军队的人数是两万,那现在在国家太平许久了的景德帝手中,这支军队的人数又会在暗中扩充到多少?

程绾难以想象,她向来知道帝心难测,权谋斗争更是不容轻忽大意,位于权力高层的人就没几l个简单的。

但帝王手中藏有那么一支不为人知的军队这

件事,不管是谁在乍然得知后,都要被吓一跳。

程始现在算是猜到一点儿,景德帝突然向谢家发难的底气来源自哪里了,是的,他从头到尾都不相信谢琅真的会干出这等不智之举。

现在事件的整个脉络,好像在他的脑海中都清晰起来。

弑君只是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覆灭谢家,才是景德帝这次重伤的目的!

那南宫家呢?

景德帝将此事交由六皇子萧怀审理,是单纯想将南宫家当枪使?那若南宫家未按他的计划行事与谢家正面对上,到了那最后一步,届时,帝王又将做出何种举动?

谢家与帝王对上,最后又孰胜孰败?

程始深深的叹了口气,“为父不该这么早回来的。”

他心里是有那么一丝懊悔的,早先没想明白其中的关节他还能置身事外,但现在既已明帝王打算,他却不能什么都不管。

帝王欲与谢家开战,却不能因此致使国家动荡不安,连累百姓受难。

“明日,为父会进宫求见陛下一面,你们在家中做好准备。

届时,若传为父有何不测的消息,你二人莫要迟疑,尽快遣散府中下人,去…迅速出京去寻左相!”说到一半儿,他的声音一顿,接着便定下二人去处。

或许他原本是还想让二人去其他哪里避难,但又在脑中经过一番快速的思考过后,又择出这条对姐弟二人来说最佳的出路。

“阿父……!”姐弟二人大惊,脸色俱变。

程始却已开始提笔写信,并制止了他们的话头,接着说完自己后面的交代,“若只是听闻为父被关或是入狱,便不必去寻左相,也不必惊惶不安。”

因为,这代表景德帝还不想杀他,但是为防止计划败露,他也定不会让程始再离开皇宫。

被关,或是被杀,端看明日帝王如何选择。

程绾知父亲为国之心,知他身为丞相在必要时候劝谏帝王莫要行差踏错,乃是职责所在,但身为儿女,她不能不为自己父亲担忧。

强行压下心里想要劝程始不要去的欲望,程绾深吸一口气,脸上唯见冷静镇定,待接过程始那封预备留给左相的信,屈身一礼说道,“阿父且放心去罢,女儿知晓该如何行事了。”

“嗯。”

“…儿,亦知。

听到程绾这样说,程知谨已然明了对方心里所想,同样起身,平举双手环至身前,俯身缓缓朝父亲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