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昊要作诗,柳芊芊搬小板凳过来,坐等。

柳飘飘也不甘寂寞,放下从书房里拿过来,王子昊用不到的那些东西,一只脚伸出。

勾住一步之外的小板凳,半提半拖拉过来后,她一屁股坐下,兴致勃勃,想要见证奇迹诞生。

同时,她有种在看男生给自己写情诗的喜悦感,虽然她不可能会答应对方的表白。

一张风景图纸上,有远山与近水,几支花柳驻人间。

阁窗里,寥寥数笔下,一个女子跃然纸上。

仿佛随意泼墨,就能诞生一个生命。

这似乎预示着,生命原本脆弱不堪,如草芥。

王子昊心中喟叹,这幅画想呈现的,是古代某地某一时期的浮光掠影。

回想千百年前,所有人,所有物,都消弭于历史当中,灰飞烟灭。

几十年后,他与身边所有人,包括正值风华年纪,盖压一代的这两個女孩,也会湮灭在时间里。

“蝶恋花.阅尽天涯离别苦。”

王子昊下笔很慢,尽量把字写好。

这是送人的字画,虽然还不知道会到谁手上。

柳飘飘应该是抢不到了,即使名义上是送给她的。

不过她看到词名后,眼睛发亮。

果然是送给我的,赠别诗嘛。

柳芊芊连忙把词名拍下来,发给杨黎姿。

十公里外。

一座大院里,杨黎姿独自一人坐亭子中,她戴着老花镜,圆桌上有本书,翻开着。

她看书的时候,多数时间都在发呆,速度很慢。

总是出现几句话,让她思绪万千。

服务人民,服务柳家娘家,服务强硬派一脉几十年,告老还乡后,她就感觉自己没有了目标,没有了未来,人生毫无意义。

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活在过去中的。

二十四小时居家看护的保姆和护士,坐在房子里,时不时向杨黎姿那边投去目光。

杨黎姿知道,儿女早就不再需要她,她便选择了自己住。

没有了价值,也不能成为儿女们的累赘。

忽地。

手机来信息的声音响起,杨黎姿放下书本,拿起手机。

是柳芊芊的信息,杨黎姿微微一笑。

以前,悦悦也经常跟她聊天,打电话,甚至跑去燕京陪她。

但自从结婚后,悦悦就很少再找她了。

悦悦走向了人生另一个阶段,不得不放弃以前很多东西。

好在孙子孙女多,甚至曾孙都有了,杨黎姿即便独居,日子过得也还算热闹。

经常有人来陪她,或接她过去。

有些空巢老人,死了老伴,儿女还跑去外地定居,过得很惨。

更惨的是,有的老人只生一个孩子。

而孩子英年早逝。

晚年的他们,死了是解脱,但没死,一直活着。

他们浑浑噩噩,懵懵懂懂,不知道来人间一遭,意义何在。

但生命的本能,又让他们坚强地活着,不问西东。

“蝶恋花.阅尽天涯离别苦。”打开照片,放大,看到里面的字,杨黎姿心神一震。

离别苦啊,尤其是阴阳离别之苦。

最苦,没有之一。

房子里,护士急忙跑出来。

“奶奶,该回去睡觉了。”护士有些紧张,杨黎姿的医用手表显示她的心跳、血压等数值异常。

“不要紧,等会儿再回去。”杨黎姿摆手。

“可是,您已经晚半个小时了。”护士为难道。

“你先回屋。”杨黎姿倔强道。

护士苦着脸,离开亭子。

再坚持下去,她的工作可能就不保了。

而她很想,也很需要这份枯燥但高薪的工作。

150块,可以让一个年轻人重复打螺丝一天。

5000块,可以让一个大学生上一个月他不愿意上的班。

10000块,可以让朋友露出本性。

50000块,可以让亲戚朋友彻底翻脸。

20万彩礼,可以结束一段爱情。

30万……矿上遇难,也就这个数的赔偿,一条命大概也就值这点钱。

500万,谁对你都是真心的,都是真爱,谁对你都是笑脸相迎。

1000万,你不用辩论,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这么想着,护士回屋后,给当值的老板柳河东打电话。

老太太不听话,还不肯睡觉。

杨黎姿的几个儿女,每月都会轮班,二十四小时待命。

她一有什么状况,护士会第一个通知当值的儿女。

“我妈今天去橘子洲,见到了很多老朋友,心情应该比较好,晚一个小时睡觉也没事。半个小时后,她再不睡,你再跟我说。”柳河东在外地陪老婆孩子孙子孙女旅游,打麻将高兴着呢。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

金湖府,王子昊家阳台上。

柳飘飘双手托着下巴,看一个个字出现在笔下。

似懂非懂,有种朦胧的美感和凄凉。

芊芊心中了然,怪不得男朋友说,奶奶会喜欢。

奶奶过去的种种美好,到了谢幕的时刻。

作家是灵魂工程师,以自己的笔墨,修复、净化、升华他人灵魂。

有些作品,读起来有些苦,甚至很苦。

但跟良药苦口利于病一样,不能否定它的效果。

奶奶看得苦吗?

柳芊芊觉得,这是肯定的。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全词语言绝美,意境深远,尤其最后两句“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惊艳佳句。

几千里之外。

柳河东正在麻将席上大杀四方。

小女儿不在,柳河东难逢敌手,输少赢多。

钱是小事。

通过随机抓牌,在混乱中创造秩序,胡牌的快感很令人迷恋。

柳河东这个年纪,宁愿没有女人,也不能没有麻将。

现在他跟白飞飞、李玲的攻防关系,早就发生了变换。

白飞飞和李玲要是不主动露出榨汁机,他绝对不会自己主动送上门。

当年,一只眼每次都没凝视片刻,就迫不及待一头扎进深渊的情景,早就一去不复返。

正开心地创造秩序,柳河东接到电话。

扭头看过去,他愣了愣。

老太太打来的。

白飞飞坐一旁看柳河东打牌,没上桌,听到手机铃声后,也伸长脖子看了一眼。

“妈怎么打电话了?”白飞飞一下紧张起来。

柳河东更加紧张,他很少接到老太太主动打电话。

每次一打,都不是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