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赵福生微笑着道:

“少春,你既然知道鬼案始末,仍恨厉鬼吗?”

“是!”武少春斩钉截铁的道。

但说完之后,他又有些迟疑,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以前的鬼案我不清楚,没有经历就没有发言权。”卷宗上的鬼案只是寥寥数笔,对于大部分令司来说,驭鬼既是幸运又是不幸。

与鬼打交道虽说带来名利,却也意味着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惨死。

他们每一次办鬼案,都带着对生的贪恋与对死的恐惧,对于厉鬼,他们又怨又恨又厌恶却又更多恐惧,不愿意去了解它们的生平。

如果不是为了探听厉鬼法则,他们甚至都不想了解这些复苏的厉鬼在生时的经历。

这样的情况下,卷宗上很难记载厉鬼的一生。

它们厉鬼复苏的那一刻,给世人带来了血腥,留下的印象只有恐惧。

赵福生可以从卷宗上得到一些经验,却无法得到更多体悟,但狗头村是她亲自办理,感受是异常的深刻。

此时听到武少春的话,她平静的道:

“我认为,狗头村的案子,说明了一个事实:厉鬼非天灾,而是源于人祸。”

“人祸?”武少春听了这话,怔了一怔,喃喃的重复了一句。

“祸福无门,惟人自招。”赵福生微微一笑。

这个时候的她与以往强势霸道的她不一样,范无救抓了抓脸,开始想说话,但细想之下,又觉得她说这话很合理。

“如果不是武大通强拐女子,便不会酿出祸患。”赵福生淡淡的道。

“可、可这是武大通的错,与我们其他村民有何干呢?”武少春听了有些不大服气:

“我爹娘善良,可从不加害于人,如果真有因果报应,厉鬼找武大通报仇就是,怎么胡乱杀人?”

“女子被拐时,她的娘家曾来过人寻找。”

赵福生的表情略微有些严厉:

“可村民宗族观念严重,抱团取暖,这种行为我不评论对错。”

在这样的世道中,如果村民如散沙一团,极有可能会挨欺负。

混乱的世道养成了宗族,唯有一个村齐心协力,才能在这样的可怕世道活得下去。

“那女孩家人来寻时,村民们明知武大通行为不好,却仍加以隐瞒,这造成了女子最终难产而死,也是替身鬼不可言说杀人法则形成的原因。”

大家知道他的存在,却不可言说、不愿提及,一旦说起,便被标记剥皮。

“知道鬼存在的人便会被厉鬼标记,这也是狗头村被集体标记的主因,而剥皮的杀人手法,则是被抹去自身的存在,抹去长相、面容、身份而死,这都符合厉鬼在生时的处境。”

赵福生的话令得马车上听到这些话的众人耳目一新,就连赶车的张传世也仿佛被点悟一般,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原来可以以这样的方法去破鬼案——”张传世下意识的说完,接着又不停的‘呸呸呸’:

“我可不想懂更多,这种案子越少越好,最好下次不要叫我,我什么都不会。”

赵福生懒得理他,又道:

“所以狗头村注定会出事,这是早就埋下的祸根。”

厉鬼懂什么?

人死之后一旦厉鬼复苏便再也没有思维,没有记忆,没有仇恨与喜恶,一切只剩本能的行动而已。

“所以狗头村鬼案,就是狗头村自招的,说它源于人祸,并没有说错,村民酿出了苦果,最终自食恶果而已。”

“……”

武少春大受打击。

赵福生的话颠覆了他以往的认知,他有些想要反驳,但又不知道该如何驳斥。

从理智上,他明白赵福生的话有道理,但从情感上,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自己善良的父母也曾是‘恶’的纵容帮凶,这令他难以承认。

“我娘不是这样的人。”

他只能别扭的道:

“我觉得她不应该得到这样的结果。”

说话时,武少春不敢去看赵福生的眼睛,深怕看到她目光里的鄙夷。

但半晌之后,他没有听到嘲讽的话响起,抬头看向对面,却见赵福生神情平静无波,仿佛对他的反驳并不在意。

“……”武少春低垂下头,突然眼眶酸涩。

原本因为母亲之死难以释怀的他,此时不知为什么,又觉得比之前更想得通一些。

“我们没有办法左右厉鬼行事。”她无法为死去的人讨回公道,这些鬼案之中的人有无辜者,也有像狗头村一样沉默的帮凶:

“毕竟我们没有办法跪求鬼的怜悯开恩,只能在鬼祸形成后极力弥补遗憾,减少像你母亲之死这样的惨剧发生。”

武少春鼻尖一酸,泪水在眼中转了两下,许久之后轻轻的应了一声:

“嗯。”

“……”

范无救与张传世俱都身躯一震。

他们可不是武少春,感觉被赵福生三言两语忽悠得找不着北。

范无救坐在武少春身边,甚至觉得这一刻这个年轻人好似因为赵福生的话语

而对令使这个职业生出了无穷的敬仰与热情……

这个感觉并非他的幻觉,因为武少春接下来的话验证了他的猜测:“大人放心,以后的鬼案我都要和大人同行,以减少这种遗憾的发生!”

“……”

“……”

“……”

这下不止是范无救、张传世浑身一震,赵福生也跟着震了一下。

她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像是将武少春激励了。

武少春的目光清亮,表情虔诚,她难得生出几分尴尬与心虚,在他目光之下不自觉的伸手蹭了两下鼻尖:

“好、好的——”

“这娃真是疯了。”

张传世小声的道。

“……你闭嘴!”赵福生转头冲他喝斥。

“不说就不说——”他嘀咕完,又茫然的看向前方:

“咦,这、这路好像有些怪异。”

众人闲话之间,马车早就已经跑出了万安县城,踏上了前往蒯良村的方向。

走了许久后,不知何时,前方突然出现了淡淡的大雾。

雾气之中夹杂着若隐似无的血腥与淤泥的臭气。

张传世也非第一次经历鬼案,且他与纸人张还曾有过亲戚关系,对于鬼煞之类的气息格外的敏感。

一见雾气涌现,他便心中暗自叫糟,下意识的拉住缰绳,喊了一声:

“吁——”

喊完之后,他随即想要转头,但转身之时,便看到了坐在他身边一动不动的庄老七,吓得又一个激灵,忙不迭的又将身体强行往另一个方向扭,看向车内:

“大人,好像有些不对劲儿。”

“不对劲儿?”

赵福生也敏锐的嗅到了那股若隐似无的血腥,只是之前庄老七的尸臭掩盖了这股味道的存在,再加上众人闲聊,便忽略了这股气味。

此时她探头往车门前看,透过张、庄二人的身影,她看到马车前方不知何时出现大雾。

“大人——”

范无救正想说话,赵福生以左手食指压唇:

“嘘。”

范无救立即噤声。

车厢内陷入沉默之中,在这诡异的沉默里,众人耳畔似是听到了若隐似无的声响——‘哗啦啦。’

像是流水的声音。

“是上嘉江的分支。”

从提起庄四娘子过往吃喜酒的旧事后,一直没有说话,如同陷入诡异沉默中的庄老七突然开口打破了满车的沉寂。

“上嘉江?”

苟老四愣了一下,也跟着说话,庄老七却仿佛没有听到似的,语气突然上扬了些:

“快到庄家村了。”

他说话已经有些吃力,带着‘汩汩’的水声,仿佛水泡已经涌到了喉间,影响到了他说话,使他开口时颇为吃力。

这会儿他似是颇为开心,语调透出一种僵硬夹杂着轻快之感:

“大人,我快回家了。”

“这么快?”

赵福生有些吃惊,看了赶车的张传世一眼:

“我们经过五里店屯了吗?”

“没、没有吧——”

张传世有些惊恐的道。

他说话时浑身抖个不停:

“我琢磨着,两三刻钟之前我们才出万安县城啊,庞大人说五里店屯离县城二十多里路。”

山路难走,按照当下脚程,应该最少要两个多时辰才能到五里店屯。

而到了五里店后,还得再想办法去蒯良村,这应该又要走一个多时辰才能到。

可张传世记得很清楚,自己出城才不久,照理来说五里店屯都还离得远,怎么顷刻功夫,庄老七就说要到庄家村了?

张传世只会质疑他人,对自己的判断从不怀疑,因此他强忍恐惧,转头去看庄老七,怒瞪着他:

“你是不是胡说八道,想要吓死我?”

“没有、咕——没有、咕——”

庄老七连连摆手,那张死人一样的面容上竟然露出一丝委屈之色:

“真的要到庄家村了,老大人请看——”

随着他话音一落,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四周的山林、原野在短短数息的功夫间,已经被灰蒙蒙的大雾包围。

马车前方雾茫茫一片,本来看不清前路,后路也被大雾所封锁。

但庄老七话音刚落,便见前方大雾突然像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所撕裂。

一条黑色的大道穿透雾气,从远处延伸而来,直达马车之下。

黑暗的尽头一望无际,仿佛深不见底的深渊,传达着一种令人感到心悸的恐惧。

但在极尽的黑暗之中,好似又有一点诡异的亮光极力顶住了这种黑,使得这条漆黑的大道不再是纯粹的黑暗,而是透出一种夹带着红影的感觉。

“那、那是什么——”张传世骇然道。

“一条黑红的大道。”

赵福生看了一眼,点评着。

“……”

她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说废话,张传世身体感受到那种诡异的压迫,已经诚实的开始抖了起来。

“大、大、大人,现在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赵福生问他。

“这

是去还是不去啊?”

张传世被她问得怔懵,也问了一句。

如果去的话,前面的路一看就是条死路,怕是有去无回哦。

可要是不去,这退又往哪里退?

张传世的屁股死死粘在赶车的位置上,调头去看后方,试图找出一条退路。

但马车的后方一片大雾茫茫,雾中蕴藏着一股充满恶意的窥探,仿佛马车敢后退半步,便会坠入深渊之中……

“大人,怎么办?”

张传世明显有些焦虑了,他一脸后悔不迭,上了贼船的神色。

这一次蒯良村的鬼案,其实在庄老七头上滴水,成为厉鬼载体,逼得赵福生险些厉鬼复苏时,他就知道这一次鬼案绝对大凶。

可是赵福生成功办过数桩鬼案,都解决得干净俐落,这让他心生侥幸。

此时一陷入鬼域内,他顿时慌神。

四周静极了,但‘汩汩’的水流声却从四面八方源源不绝的传来,恍惚之间马车好似都在荡漾,给张传世一种自己仿佛处于水流漩涡之中的幻觉。

他有片刻的恍惚,就在这时,赵福生冷静自若的声音传入他耳内: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直接往前走了。”

她的话音带着一种冷冽锋利之意,瞬间将那种诡异的水流形成的音域幻觉击碎了。

“往前走?”

张传世看着前方那条血红色的大路,有些畏缩。

前面的路明显是更深鬼域的入口,里面可能有可怕的厉鬼存在,而他身边则坐了一个活死人——不,这已经不能叫活死人了。

张传世眼角余光从庄老七脸上一扫而过。

进入鬼域笼罩范围后,庄老七的气色更差了,几乎与死人无异。

前方有鬼,身边也有鬼,他此时已经后悔自己接下了赶车这个活,绞尽脑汁想要推脱。

“是。”

赵福生点头:

“我们本来就是要来蒯良村办鬼案的,如今阴差阳错进入鬼域,比预估的时间更早的来到目的地,这是好事一件。”

“我可不觉得这是好事……”张传世小声的哔哔,“还没路过五里店屯呢,如今人手也不是很够——”

“已经够了。”

赵福生耐心的道:

“办鬼案本来就是镇魔司的职责,原本想找五里店屯借人,只是想用来震慑蒯良村的村民,但如今看来,恐怕不用震慑了。”

通往鬼域的路一片死寂,感应不到一点活人的气息。

一个最坏的结果从赵福生心中生起:蒯良村的鬼案爆发,在短短这七八天内,莫非庄家村、蒯良村已经早被厉鬼所杀,已经全军覆没,而鬼域扩散至四周,兴许整个五里店屯也被笼罩在内,已经开始大量死人了。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沉,表情瞬间都难看了许多。